第141节
刘炳知道拗他不过,便连忙答应了,而后扶起陆振道:“请国公随奴婢来。”
刘炳带二人进了后殿,然后朝旁边的屋内喊了一句:“小达子,出来,替国公除甲洗面。”
陆昭在屋内听见,只觉心里一沉,眼泪早已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她在屋内寻到了铜盆,又去水房舀了水,最后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走到了自己的父亲面前。
陆昭开口道:“劳烦国公抬抬手,奴婢帮国公除去甲胄。”
陆振慢慢抬起了双臂,双眼亦迎上了女儿满是泪水的目光。
余者
陆昭将父亲手中的投槊接过, 放置在一旁。随后,甲胄被一片一片除去,没有了瑞兽云纹, 没有了铁甲皮革,人的身躯其实柔软得可怜, 也平凡得可怜。
将甲胄除了, 陆昭便挽着父亲坐到一旁的蒲团上,接着给他梳头。挽好了发髻后,又绞了帕子替他净了面, 对着镜子将簪冠重新戴好。最后,又用一柄小齿梳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梳好了胡须。
“我有个女儿, 和你一般大。”陆振的声音有一点沙哑,但镜子里却分明带着笑意。
陆昭的手抖了一下, 不知不觉地背过身去,假装拿梳子去蘸清水, 却慌忙的揩了一把眼泪。
陆振仍自顾自地讲着:“她自幼性子冷淡,凡事又偏爱一个人扛, 既不诉苦, 也不求告。我也曾看她溪头调膳,花下秋千,只是身上担子重, 因此也快乐得颇为艰难。其实世上也有朴实的快乐,安宁的人生,对于有些人而言, 只不过需要一些好运气, 但对于另一些人,则需要献祭一生。她小的时候, 我从未给她过这些快乐,现在她长大了,我相信她也不再拥有选择这些快乐的能力了。”
是。她见过权力场上最丑恶的嘴脸,但还是义无反顾的投身其中。她允许男人进入她的身体,却并不想做任何人的妻子。她知道,自己就是一个有欲望的人。小时候,她有郡主的头衔和广袤的封地,长大后她获得了权臣的烙印,并与一名未来的皇帝成为爱侣。但她还想要更多,欲念的狂潮所侵蚀的阴影,无法在小小的宫宇内和一段简单的关系中延展开。带着这些持续内耗,对于她来说无异于毁灭。
陆振慢慢站起身,那一边,侍卫也说该走了。这时陆昭抬起头,看到父亲眼睛仍驻留在自己身上。一刹那,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那颗心变得又皱又小,连身体都有想要变回儿时那般弱小的欲望。她张了张嘴,想要叫一声父亲,却见父亲向自己施了礼道:“多谢中贵人为我梳洗。”
陆昭将那枚原本已很脆弱的心咽了回去,拱手施了一礼,却惊觉自己竟按照习惯,用右手压了左手,连忙又换了过来,重新施了一次礼。
陆振笑了:“男子抱拳拱手左压右,因右手主杀、有力,以左压右,是为制约。有制约的力量,才是你能使用的力量。”说完,陆振拍了拍陆昭的肩,对刘炳和那名侍卫道,“劳烦二位带路吧。”
陆昭抬起头,她不能再清楚地看到父亲的面容,那片背影永远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光亮之中。
陆振重新回到正殿前,大门轧轧打开了,诡异的灯光下是两列执戟戍卫。身后的大门关闭了,陆振一步又一步向前走着,他扛着家族的重担,一生不敢言累,知道此字一出,便是满盘皆输。他艰难地筹谋去向,甚至无法看见来路。他只知道,即便高山再险峻,他也要走出一条路,即便形势已至危亡,他也要想办法突围。
人心变化万千,危关重重复复,铁戟交叉在颈前了,刀剑挑在腋下了,大殿的巨柱将光影分割,如同无数个黑夜与光明的交替。最终,刽子手遮挡了御座上真正的刽子手,带着那柄长刀,迎面奔袭而来了。那片幻影中,陆振也终于看到自己的儿女们接过了这柄荆棘权杖。
行刑者的手法干净而利落,陆振的胸口被一刀贯穿。他重重地倒下,血流慢慢涌出,目光也渐渐暗淡。
魏帝就这么看着陆振,他死命地盯向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好似盯着他。帝王与帝王的厮杀,父亲与父亲的对望,赢的纵然是他们的儿女,但在历史江山中,他们不过是提前堆上去的两具枯骨,仅此而已。
突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魏帝猛然惊觉,忙道:“快出去问问,外面怎么了
!”
几名侍卫连忙打开殿门,然而就在这一霎那,张文烈与王赫二人突然扑杀进来。张文烈本是勇将,王赫更是有跳荡之功,场面可以称之为虐杀、执戟者、执刀者、行刑者,还有太常高宇初,俱被屠戮干净。
王峤也旋即步入殿中,对着外面仍驻守的殿前卫大喊:“执礼宿卫作乱,谋杀国公,我等入殿诛逆,余者弃械,俱不问罪!”
殿前卫有陈霆部的人,也有护军府的人,此时听到王峤喊话,不由得放下武器,不敢上前。而已经站在殿前的,望见殿内残忍的一幕,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靖国公陆振被长刀贯穿胸口,两手死死地攥着交叉在颈部的两支大戟。众人不禁开始联想,为什么高宇初经有如此大胆,当着皇帝的面犯此恶行。为什么皇帝如此固执,将原本的殿前卫驱散,换成了高宇初的人。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浮出了水面。
此时,张文烈才慢悠悠地走出大殿,仅留王峤等人在内,关闭了殿门,随后向外面这些宿卫下令道:“众人归岗,继续值守!”
魏帝冷冷地看向王峤:“中书监既然来了,便为朕拟诏吧。”
王峤却不看他,转身望向后殿的方向。这时,陆昭手执投槊走出,她将槊立于书案边,然后翻看着堆积在案头的文移,最后取出皇诏所用的锦帛卷轴,开始提笔书写起来。
模仿皇帝的字迹对她来说并不难,魏帝的字方正阳刚,而所谓阳刚,不过是算计半生无人相爱的寂寞之人,阴冷狡诈的独夫,最终书写成平平无奇的字体。陆昭冷漠地书写着,过程中对于魏帝失控的呼救声视若无睹。
尚书事。
第二份诏书则是追封薛芷为昭仪,并以此礼下葬,嫣婉公主封东垣县主,薛琬废为庶人。
书写完两份诏书,陆昭加了皇帝玉玺。王峤也加了中书印,并在上面签了名字。
王峤随后对刘炳道:“烦请刘正监和光奕随我一起从北门出宫,为太子奉诏。”
刘炳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也要跟随的原因,但还是听话地和王峤他们走了。
殿里只剩下了陆昭和皇帝。
魏帝目光阴沉,满面死气:“太子妃早早便在殿中了吧,既然筹谋成功,为何不救下你的父亲?况且,你今日虽然救下了太保,来日朕还是有办法的。”
陆昭望了望门外的方向,冷冷道:“未央宫的南门已经攻破了,叛军很快就会杀进来。若皇帝被叛军杀死,身为防守将领,我父亲即便活下来,也要被军法处死。”
魏帝忽然怔住了:“你敢弑君……”然而当他看到陆昭身旁立着的那杆投槊时,便了然了。入宫的护军府并非骑兵,没有投槊。投槊只会出现在使用突骑战法的骑兵中,比如舞阳侯统御的中军营。
魏帝突然就笑了,他身体早已虚脱,缓缓地坐回御床上,眼睛没有再看陆昭,只是静静地盯着前方,陆振尸体的地方。
“是,朕杀了你的父亲。”魏帝的声音喑哑,“历史上哪个皇帝对降国遗族没有提防?仁慈的圈禁起来,狠辣的悉数诛灭,不能给一丝一毫的机会。你们有东山再起的能力,那些建立权力高塔的法则与手段,在你们的父辈、祖辈实践过也成功过。你们在龙兴之地,在天下的每个人眼里,都是可以扛起一面政治旗帜之人。舞阳侯造反、王济造反,朕都不怕。但你们要想复兴一个曾经的政权,朕这个位置只怕一天都坐不稳。这不仅仅是你家巨大的政治资本,其他拥有政治资本的人家也会追随你们。”
“想来不用朕告诉太子妃,太子妃也能够明白,政治权利一旦扩张,何其可怖。”魏帝深深地陷在御座里,两手摊垂着,沉重的头颅缩在两肩里,如同一只苍老的秃鹫,“以名器予田舍儿,天下不过多一贪官而已。以名器予世家,天下不过多一群党而已。以名器予皇族,天下将要如何呢?朕有的时候,宁可对你们陆家狠一点。那一次,你携几百人反攻京畿,联络陈霆夺回宫城,其实你也有一次做贺祎的机会,有一次做崔谅的机会,甚至有一次做慕容垂复国的机会。可是那天,你什么都没有做,仍是带着太子来到朕的面前。那一刻,朕便知道,你,还有你的家族,对于皇权建立的理解,不输朕的祖先,对于一个皇权崩塌的理解,更是胜过了朕的祖先。那天,朕害怕了。”
“水流低处,人心向高,权力永远追随欲望,欲望永远追随现状。朕当初不得以,给了你陆家太多的机会,让你的兄长任车骑将军,让你的父兄出任各个要职,一步踏错,步步踏错。朕也只好下此狠手了。”
“可是陛下不觉得失了火候吗?”陆昭静静地望向他,“陛下一刀砍向了军功一派,又把世家朝臣晾在一边,最大的宗室强王也被陛下清理了。试问,陛下有足够的军事班底、执政班底来接手这部分权力吗?吴太保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陈留王氏是在数百年官僚中壮大的,凉王的执政思路其实是与陛下最契合的。而陛下呢?你对所有人亮出了杀戮的刀锋,设计谋局看似赢了先手,如今还是要迎来政治博弈法则的制裁。倒凉、倒陆、倒王,倒的何尝是我们的做法,不过是换了一群人去分食我们曾经分食多年的权柄而已。那些蜂拥而至的群鸦,麋集而食的野兽,就真的能够扛起这个国家吗?宜渐除之,宜渐除之。这四个字永远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上不停地重复着。只不过这句话,在政治上,从来都不会像写出来那般简单。”
魏帝苦笑了一声:“这一点,朕或许真的不如你。”
权谋的炉火纯青有其必要条件,那就是权力的边界何在。仿佛一名顶尖的棋手,对棋盘上三百六十一个交纵都有超于旁人的理解,对于每一颗子都有绝对的掌控。无论怎样转换腾挪,无论怎样扑杀援征,都能准确的落在要害处,并连缀起天罗地网。
然而,权力的边界并非先天就在那里。它需要与黑暗的人心长期厮磨,在历史缝隙里时时捕捉,沉浸着,试探着,如同剑客拿起剑,在一次次攻击与防御的同时,终于磨成了手中的茧。
“动手吧。朕也想快点去见妍儿了。”魏帝似乎要耗干最后一丝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