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
陆昭忽然转过脸望着他。她头上戴了一朵白色木兰珠花,上面仍有一丝黑色的血迹,仿佛身体有一部分枯萎掉了。然而这分枯萎并没有令她色衰,反而令她色盛了。妖冶干枯的黑色与她的眼底一道,钩着一条雪白的身躯,坠入暗处,于是她变得复杂叵测,山回百重,耐得住欲望的消磨,也承得起权力的重量。
“要把我拴起来吗?”陆昭露出了一丝不善的笑意,逗着他,同时也在挑衅他——她挑衅一切要压制她的力量。
元澈却摇头笑了笑,慢慢走到她身边,手中拿着那条黑色的氅衣。他再次走到陆昭面前站定了,随后替她把氅衣披好。直到柔软的动物皮毛落在颈边的一刹那,陆昭这才察觉自己的脖子早已被冷风吹得冰凉。一时间,陆昭的眉宇竟松弛下来,接受了这份温暖。
元澈为陆昭系好了氅衣,安静地端详着她的脸,开口道:“那年你穿着它,衣摆拖地拖了好长。”
被熟悉的衣料包裹的感觉,让陆昭听懂了。她也仰起头看着他,继而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甚至更早的自己。不知道是被元澈的目光烫到了,还是被弹指而过的时光灼伤了,陆昭向后躲了躲。
那一瞬,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到底还在温柔地抵着元澈的胸口,然而身体却不能追随上去抱住他。数载时光,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有那么一刻是全然放心的,也是全心全意交付的。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他也可以感受她的体温,互相触碰着内心深处不可告人的渴望。然而这份渴望,现在的他们都没有办法帮助到对方。
之后,元澈揉了揉她冻红的耳垂,离开了。
褚潭占据渭桥,渭水两岸的状况可谓糟糕透顶。由于淳化县先前有所准备,褚潭大军一路南下,虽然劫掠了不少财货,却并未收获到什么粮食。褚潭的心情极为恶劣,一支没有军粮但却赚得盆满钵满的军队,一旦对方张势强攻,己方必然四散而逃。因此筹谋一番后,为求自保,褚潭不得不让这些兵众将手伸向近畔关陇人家的田舍中去。几日之内,关陇乡民群情汹涌。
虽然乡民愤怒,但是乱事至今还没有爆发出来。褚潭仓皇集兵,并没有经过训练,不过还是要强于普通民众。关陇民众虽多,但至今还没有一个可靠的组织。褚潭面对此况也忽然约束部下,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势,虽然双方互有谩骂,但并没有发生什么流血事件。乡民之中一旦没有强势人物支撑,虽然看着声势浩大,但本质上仍是情绪的单纯发泄。要想撬动这股力量必须有人出面,提出一个目标明确的利益诉求。
当地官员虽然也阻止过一些自卫战,但无奈后台不硬,从者甚少。保卫家园当然要紧,但那些乡众和乡宗一旦表现的过为活跃,日后保不齐也是第一个被清理的对象。这是关陇世族如今的弱点所在,贺祎死后,朝中他们本地已经没有举足轻重的代表,在时局政治中其实是处于弱势的。
然而当陆归的军队出现在京畿周边的时候,情况便大不一样。卫冉在车骑将军府下,作为先遣部队开始接触关陇人家。卫家本身就是京兆一带的望宗,本身又带有陆家的背景,因此一日之内便有数万民众和乡宗前来陈情。
几日后,这些乡宗便联络当地百姓,一反常态,阻止好了部曲,搭建临时的箭楼和坞堡。在一个夜晚,数十处乡闾高喊口号:“褚氏乱我乡土,侵占民田,残害妻儿。若再与之相忍,窝巢何存!”
渭水附近,陡然出现数万人持刀执锐,冲杀至褚潭的营垒。褚潭营中新平人居多,本身也都出身于关陇乡民,随着本地乡民的冲杀,大部分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被裹挟其中。
褚潭的军队虽然有不少精锐,但大部分都未经过训练,冲杀起来后,便四散而逃,一些混乱的地方,甚至不分敌我的互相砍杀。褚潭见状连忙披甲而起,率领精锐慌忙从乱斗中脱离出来,重新列阵,然而身后又被有备而来的卫冉部突袭,阵型彻底被凿穿。褚潭此时已与儿子分散,不得不与零星部众赶紧逃出包围圈,一路渡过渭桥。褚潭望着渭水,自己一年以来培养的精锐或已战死,或投河溺亡,不由得含泪叹息道:“我等向北,投奔王使君吧。”
后有追兵,一队人马一路疾驰,半途便已经脱力
,疲惫不堪。忽然前方依稀有新平旗号的兵卒聚在一起,褚潭等人不禁生出几分庆幸,若能沿途将这些人集结起来,到了王叡处也不算穷途而投。不过褚潭也未疾行上前,而是派人先过去打探,己方原地修整。
片刻后,打探的人便携部众而来,见到褚潭后禀明道:“回禀将军,已盘问过军号,确是我军。”
褚潭此时也顿有劫后余生之感,方要上前慰抚,但看到对方人人一张杀气腾腾的脸后,顿觉不妙。
李度率领几名骑兵连同百余部众,将褚潭等一众人半围了起来。
“保护明府!”褚潭身边还剩零星亲卫,在意识到对方满满的杀气后也也有了危机之感,当即持枪掠阵,保护褚潭。
然而褚潭目光一黯,渐渐排开了众人,向对方一揖道:“某治新平不力,劳损乡民,罪责难逃。只是这些跟随我的人也都家有妻儿老母,早年也是征战各方,为国效力,实不应以褚某一人之罪而祸及身。但请壮士顾念则个,留这些儿郎一条性命。褚某不敢惜身,愿奉壮士邀功。”
李度望了望身后的乡众,进而转向褚潭,冷漠道:“格杀勿论。”
褚潭零星疲卒,面对李度等群情愤慨的壮勇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包围圈内已是尸体堆积。李度走到奄奄一息的褚潭身边,眼中含泪道:“当初我等谁家没有妻儿老母,谁家妻儿老母又当死于尔等之手。”
刀锋斩下,一颗头颅滚滚而落。一百余名壮士面朝陇山,徐徐下拜:“恶人得惩,妻儿老母尽可安息了。”壮士哀泣,掩盖在渭水的浪涛之中。
褚潭、薛琬两处大火扑灭,虽然仍有王叡大军压境、益州也有策动,但长安和中枢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从一味的防御,开始着手反击。帝后之死虽然是大事,但朝廷永远更侧重于实际。丧礼相关的事眼下全都集中在了元漳身上,其余则由王峤、魏钰庭、吴淼这几名台辅重臣来分管。由于皇帝死前仍未去王济尚书令一职,王济本人又待在长乐宫,此时双方本该坐下来谈一谈,但在陆昭的建议下,元澈对长乐宫的各种诉求直接置之不理。
几番请愿无果,长乐宫的宿卫们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王济所率领的部众与其他宿卫冲突不断。最终,王济竟然直接甩手,离开了长乐宫,在第二日的清晨一身官服,重新出现在了未央宫的大门前。
其实此次两宫动乱,情形复杂至极。王济、薛琬、舞阳侯每个人都有失职之罪,其中裹挟着帝后之死和薛芷之死。但若论实际,却没有一条确凿的证据能够指向王济本人。虽然皇后触柱而亡,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王济逼迫或者触怒了皇后。皇后重病沉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或许皇后是因无生之念呢?这种问题一旦陷入了模棱两可之中,各家必会裹挟群情让朝廷以大局为重,没有必要再生动荡。
皇后之死记录下史书上,必然是以“忧”崩,毕竟世族乱政这句话谁都不愿意出现在史书中。假使这种事情都能让王济这种台辅入罪,无疑是整个世族价值体系的崩塌。譬如薛琬之死,高宇初之死,都是在把罪责涂抹模糊。一旦有人想要挑摘干净,那就是整个世族阶级的敌人,台面上自然会涌现出一股力量,阻断这一切,保全王济等人,就是保全世族,保全自身。想绳断司法,那是绝无可能。
为着这一分可能,王济也是拉下了老脸,咬牙坚持。内宫禁军已经翻不起大浪,只要他挺过了这一关节,便不会成为皇后之死的罪魁祸首。
民动
渭水浩荡如云海, 密密麻麻的营垒与霞光一同凝固在黄昏之中。血色的残阳预示着杀伐,近八万人栖息在残阳下,巡逻的旗幡流动着, 那片剪影与岩石上匆匆而行的蚂蚁并无不同。
这些人来之前是六万,函谷和潼关的守将在当年陆家回攻京畿时便被边缘化, 他们只在潼关废了一些功夫, 在一路走着走着,走成了八万。这个数字的增长只意味着两个字,饥荒。
淫祀与连年兵灾对百姓的涸泽而渔, 导致耕种人数严重不足,大规模的土地并购以及饥饿引发的争斗让每一片土地都残破不堪。这种情况下, 在军中反而是最可能吃饱饭的地方。
据说民乱爆发当日,司隶校尉王叡拜访了一个当地的世族。在这片易子而食的地方, 时任河内郡户曹,宴请当地太守的菜式是:生炮鸡, 红煨羊肉,醋搂鱼, 豆腐一道, 玉兰片外加炖菜两道,点心菜两道。王叡没有入席,仅仅索要了一道菜出来, 放在离这户人家不远的一口枯井边,然后离开了。这盘菜的香味飘不到寥寥中原赤地千里,却最终引爆了整个河南的民变。
“别说是皇帝, 就算是司徒、各部尚书、甚至薛琬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坐在个位置上, 几万灾民也绝对不是首要之务。”营中穿行的有数十人,为首的一人轻袍缓带, 华簪缀发,在一片晚霞中,整个人如着浮光锦缎一般灿烂风流。“几万灾民那是几万灾民自己的事。”
天下的核心永远是皇宫、二关,南线的荆江重镇,益州的重重关隘。也有敖仓,但敖仓本身乃是作为全天下将物资输送长安的枢纽。少数人决定多数人的命运,多数人的性命、安危、温饱与否,自己却永远是第一负责人。
其余几人围拱在这名儒将的四周,闻言便道:“司隶校尉说的极是,前几日还有几名寒门学子闹事,依卑职看,那就是不身居高位,不体察圣心。各地的郡守、州刺史,中枢的台辅、外朝的三公,外加上皇帝陛下,哪一个不比他们见多识广,哪一个不比他们深谋远虑。他们反倒来指教。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
昔年曹操恐人暗中谋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梦中好杀人;凡吾睡着,汝等切勿近前。”一日,曹操昼寝帐中,落被于地,一近侍慌取覆盖。于是曹操跃起,拔剑斩之,随后又回到床上睡着了。醒来之后,他看到倒地的侍卫,佯惊问:“何人杀吾近侍?”众以实对。曹操痛哭,命人厚葬之。
时人皆以为操果梦中杀人,杨修却知其意。在侍卫临葬之时,杨修指而叹曰:“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曹操也因此更加厌恶杨修。
“呵,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其实那个近侍倒也是好心。”另一人点头道。
如今清醒的自然也是高位者,灾民的问题严重,但朝中却鲜有人提及,不过是因为在长安城内还有更多的问题需要他们来处理。那些事情一旦处理不当,将会动摇整个权力的高塔。几万灾民的死活并不会影响历史,至少不会影响衮衮诸公的历史。
王叡望着这群目也追随、步也趋奉,唯唯话却误解了的几人,心里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嫌恶。
“我静如镜,民动如烟。”王叡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民众,喃喃道。
大殓当日,皇后灵柩停于延年殿,皇帝灵柩停于太极殿,朝臣朝夕殿哭,各地诸侯王需归国致哀。刺史持节督军事者,需派遣使者归国致哀。凡五品以上,入殿皆着常服。大行皇帝去掉死衣后,除了要楔齿、缀足,身体下还要铺上草荐,之后众臣祭奠。
与此同时,各州、郡、县官员,及僧道、将吏、百姓等都要在州府门外穿着素服,各自向京师方向重行序立,百姓在左,僧道在右,男子居前,女子居后。而后,通告国丧的使者便高声宣布:“上天降祸,大行皇帝,今腊月二十奄弃万国。”待众人痛哭之后,使者再宣布遗诏。
大行皇帝、皇后完成大殓,这意味着丧仪已经过半。太常属的博士们继续负责丧仪,而三公等也要为大行皇帝、皇后择取谥号。国家屡有祸事,丧仪本应节俭,但是以尚书台为首的人却在丧仪问题上立主铺张,大肆操办。其实所思所虑,不过是给紧张的时局留下一个缓冲的空间。至少陆家这一方仍未逼迫王济辞去尚书令一职,这就给其留有一个挣扎的余地。
夕哭之时,秦州刺史陆归的使者卫冉、司隶校尉王叡的使者王安,也都在列。王谦则派陆冲归都,意在和陆家作一个沟通。因司隶校尉是方伯之首,位比三公,因此使者与吴淼、王峤等人一排,陆归开府仪同武官公,使者的排序也稍稍靠后。元澈和陆昭则立于棺侧的席位哀哭。陆冲在稍后的地方,勉强挤出几滴泪来,看看前面,愣是不知道陆昭是怎么保持眼泪珠儿一般往下掉的。陆冲又悄悄看了看更后面的陆微,这个臭小子走了另一个极端,干脆装也不装,直接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