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节
对于他们来说,最优的结果自然是杨茂获胜,不过虽然杨茂已死,但薛家仍有进退的空间。
“皇后和行台对薛家的态度究竟如何啊?”众人争先恐后地问着。
薛珪此时的心情虽然振奋,但也难免忐忑。振奋乃是对皇后本人这个政策制定者的认同,忐忑则是对已经在武装上一锤定音的结果有些惧怕。
“不意先前无视行台招揽,竟是错失良机啊。”薛珪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很快地站在了宗族的立场,重新剖析了是否拥护行台的问题,“行台得薛氏,便有实力整合司州。薛氏若入行台,日后或可一转颓势。依我看,河东若能与行台羁縻,是两厢得益的局面。”
“ 如今行台已将河南、弘农两郡落袋为安,遥控潼关河洛,南有豫州、荆江支持,朝廷对河东的依赖便少了许多。薛家如果继续对抗,会不会得到冀州和并州的支持还很难说,但必然会失去朝廷的大义。现下皇后一举夺下弘农,河东各家必会群情哗然,一旦河东境内有它家争先倒戈行台,就会借机清算薛家。”
薛珪一说完,也意识到大势之下,他所做的决断也是局限于一隅。或许在河东他尚且是个牧者,但是在整个行台的策略的对比下,他也不过是个算计小团体利益的一只羊而已。
众人听罢也是纷纷点头:“那依郎主的意思,薛家要尽快谋取和行台合作?”
薛珪也怕落一个地奸的名声,先作转圜道:“虽要与行台合作,但也不必毫无保留。河东乡势,自有底蕴,若太过趋炎附势,也不会得到尊重。届时行台便有机会一局铲除河东的盘根错节,大家的利益也必然有所损失。这些利益,我必然会向皇后争取。今日我九死一生,回到诸位面前,诸位也当知皇后不是死守不让之人。新法如何实行,也有商谈的空间,行台不会让新法没有缓冲过程的。”
崤山下,雨势已停,薛珪骑马向返程的方向走去,杨茂的死状由在眼前。
“成儿。”薛珪唤来长子,“待回去后,准备一下分宗的事宜吧。”
跟随陆昭的行台军队在清扫战场后,重新列队。
此时战场上的血腥之气仍未散去,和着夜色下稀薄的水汽,盘桓在陆昭的眼角处。寒风轻轻将她的睫毛吹得微微颤动,连同凤目之中的一抹霜月也跟着明明灭灭,仿佛还残存着上一幕的刀光剑影。前有大将猛士,后有精骑兵众,陆昭立在临时搭建的令台上,俯瞰众人,这一站,便站出了一场朝会般的肃静严寂。
此时已有两名卫尉的军士向前捧上录简。战后迅速统计杀敌人数,记录战果,这些事做起来,身经百战的老兵们轻车熟路。陆昭过目之后,开口道:“吴玥,王赫。”
声线还是原来的声线,但其中的意度、襟度甚至温度,都令眼前的将军不由得恭敬和手道:“末将在。”
“这一仗,镇东将军指挥得当,临危不乱。王卫率有破敌首之功,扭转胜负之力。众将士也浴血奋战,不失臣节。所有军功据实誊录,吾会上报陛下,力求大赏。”陆昭的称许带着感激,但这份感激被本人举手投足带出的气势,严谨地控制在了上对下的关系之内。
吴玥与王赫听罢旋即谦让道:“此乃末将职责所在,皇后调度之功,末将不敢贪功为己有。”
陆昭笑着:“将军谦逊。”
众将士颇感振奋,暗喜连连,以往军功都是层层上报,大多仅截止到太尉府或领兵将军这一层。皇帝顶多过问一句,便直接让下面按定例封上了。小卒命如草芥,即便抛头颅洒热血赚来的小小功劳,不值得惊动大人物。
但如今由皇后直接上报,皇帝重视的分量自然就不一样。众人立于陆昭眼下,虽不敢窃窃私语,但一番眼神交流下来,都觉得为皇后这一番拼杀下来,实在是值得。
陆昭又看了看战俘的名单,没有犹豫:“杨氏反叛州府,对抗行台,戕害皇后。按大魏律法,可就地斩杀。其家属血亲,可交付都官,依刑律判处。赵氏是从犯,在此军者,就地斩杀,亲属可量裁减刑。部曲及所有荫户充入行台,重新编军。”
片刻后,受刑者被押解出列。陆昭仍然独坐于台上,中间隔了层薄薄的帷幕以作象征性的遮挡。刀起刀落,数十注鲜血喷涌而出,数十颗人头应声而落,偶有几滴猩红血点,打在了月白色的薄幕上,与后面那张清冷的脸庞重叠,在夜色中凝固之后,仿佛只是点缀在美人额前的珊瑚花钿。
初定
当夜, 行台车驾驻于新安,两日后抵达洛阳。此时,王襄的迎驾的仪队已经在西门外等候已久了。
关于应行台大驾的礼仪, 在渑池一战之后,便在行台与豫州两营中开始协商了。弘农杨氏彻底灭亡于皇后与行台之手,连带汲郡赵氏都吃了亏, 不少僚属都建议王襄不要亲自出面迎接行台。这样支持的行动无疑会使豫州各家不安。
陆昭同样也颇为理解,先遣使送信给王襄,主动提出可以择一别业, 私下与王襄见面。毕竟先前王襄率众离开司州,是为了诱使杨氏等人出手, 算是参与了消灭杨氏武装的行动。如今公然返回洛阳,司州世家必然怨望以对。
然而王襄却在营中厉声道:“我等是拱卫行台之大州, 阖府上下与逆贼无私无涉,何须作此姿态?”众人不知一向处事圆滑的王襄为何发此厉声, 然而碍于王襄威严,也没有再做阻拦。
陆昭得知此事, 也就不再坚持, 将行台到达的确切日期告诉了王襄,也表达了感念之情。毕竟协助行台剿灭司州世家这种事,各家虽然都有猜测, 但如果不宣之于表面,舆论上都好做应对。现在摆出如此架势,便是对行台此举的公然支持, 更把豫州的利益甚至晚年之事, 都托付给了行台,托付给了陆昭。
陆昭看到城门下的王襄时, 便自下车舆,阔步行至王襄身前。王襄正欲行跪叩之礼,却被陆昭一把扶起:“王使君快快请起。前贤有开拓之举,我等后辈方可继力,行台建立,使君功不可没。”
王襄笑叹道:“老朽残躯,此等薄劳,不敢称功。皇后与行台开山拓海,老朽尚能有力拾柴于荒,倒不算晚年难堪。哎,年老力衰,更生胆怯啊,愿能略得始终吧。”
陆昭闻言,即刻会意:“北平亭侯此言,晚辈实不敢当。山海之重,乃天下之人共承,豫兖物揽芳华,形胜关中,堪称鼎力。北镇有北海公,东有王公,行台方有余力为事啊。”
陆昭谦逊回应后,王襄便领众人一一向皇后见礼,随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了洛阳城。
一路上,陆昭对王襄都是以晚辈姿态相处,分外礼遇。
交接过程颇为顺利,行台安顿下来之后,王襄又停留了几日,以备顾问。待一切妥当,王襄便带着王佑启程返回豫州,仅留下王俭。
舟船上,王佑阴沉着脸,来到伯父的面前。王襄此时正闲调古琴,卸去了戎装铠甲,倒也一派儒雅风度。
“今日你观皇后,是何感想?”王襄按住琴弦,室内再无琴音。
王佑当着长辈的面,到底还算有涵养,没有继续阴沉着脸,谦恭回话道:“皇后麾下人才济济,世家与寒门并重,也未因党派有所见疏,倒可堪称雅量。”
“党派?”王襄忽然抬起头,皱眉看着王佑。王佑素来没有什么政治敏锐度,说实话,自己都没看出来有什么党派,他不信这个侄子竟能看出党派。
王佑道:“听说都官尚书江恒是乃是当朝中书魏钰庭的门生,而卫渐又是……”
铮的一声,是王襄在挑弦。
王佑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这是宫音。”王襄严肃地看向王佑,“琴奏宫商角徵羽,都是弦的声音,不过所需不同,材有所异。”
王襄放下手,一口气深深呼了出来:“明日一早抵达豫州颍阴,你不必随我下船,接着沿颖水南下,到扬州去。我已推举你入扬州刺史苏瀛帐下任曹掾。你跟着刺史,学一些兵事。”
王佑闻言,忽然仰起头,满面委屈:“伯父,我自知才不如兄长,可叔父何故辱我?苏瀛……苏瀛他不过一寒门,我竟要趋附于他帐下,任一鞭下小吏?”
王佑一扭头,负气道:“我不去。伯父不如送我回司州,我宁愿无官无职为兄长驱使,也不愿去扬州受此子之辱!”
“司州?”王襄拧眉站了起来,他虽不如王佑高大,但一双厉目逼视过去,对方在气势上早已矮了半截。“司州那可是虎狼之地,就凭你?不让你去司州是为了保你,即便才如你兄长,未必就能从司州全身而退!你觉得你兄长在司州能任高位?七兵尚书?吏部?民部?他能任一州府长史,便已是他的造化了!”
其实在王襄看来,长安与洛阳日后的利益冲突会越来越公开化。但皇帝本人既然愿意布局洛阳,就意味着日后很有可能迁都此地。至于政治赋能,陆家看似优势巨大,尾大不掉,但这种优势,日后也会随着皇帝伐楚而抵消掉。因此为了保证减少损失,王襄毅然决然让王俭、王襄两兄弟分头任职。
至于王襄自己,先前已经向陆昭明确表态,一生功业维待定论,他也不会插手任何斗争。既然先前已经受命插手司州,那不如公开支持行台事务,再陪其他人瞎折腾,未必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