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节
昙静也不再多言,当即命人开门。见人走远后,昙静又打算亲自前往宣光殿向徐宁陈述部分细节,却被玄能拦下道:“逃脱此间,俱是凡尘,尘缘无空,绝非净土。”
玄能一敛袈裟,重归于莲台,手捻佛珠,闭目道:“我等在此安坐,静候皇后佳音。”
陆昭自殿内而出,便上了一架抬舆。浮图所周围不乏徐宁安排的宿卫,但为了围住宣光殿,已被抽调不少。而领军将军冯谏此时已听闻消息,遣人赶来,护送陆昭前往寝殿待产,并留部分兵马驻守浮图所。
见到冯谏的人后,陆昭也觉稍许安心。强烈的阵痛起初并不频繁,但还未至寝殿时,陆昭已经能感知到下一次阵痛来临的时间。每一次阵痛时,陆昭都觉得难以呼吸,近乎失去知觉。她从未感觉过洛阳宫的某一个地方到寝殿是那么漫长,仿佛时间已被捶打得碎烂不堪,将所有的败絮一一延展。
“皇后莫慌。阵痛频繁,说明交骨开得快,只要胎位正,即便未至产妇大期,也可顺利生产。”跟随的产婆一边走一边安慰陆昭,“皇后前几日走动虽多了些,但对产程也是有所助益。皇后这一胎不大,只要用力得当,绝对母子平安。”
另一名产婆也安慰道:“皇后若是疼急了,就握一握雾汐娘子的手,可尽量不要叫喊。若提前失了气力,到后面可就难了。”
陆昭神智尚算清醒,一件一件地应着。
一阵大风刮过,嘶啸如妖,冲撞这树木、宫人的衣袖以及轿辇。红叶纷飞零落,风摇撼着整个天地,如同一个迫不及待的孩子拼命摇晃着装满糖贻的罐子。陆昭握紧了抬舆的扶手,迎接即将到来的令人窒息的疼痛。
产程果然如产婆所言,并不十分难熬。刚回到寝殿时,交骨便已完全打开,婴孩顺利产下。
婴儿的哭声响彻整个产房,陆昭有些虚弱,但她未曾听到宫人们喜极惊呼,也知道自己诞下的是女儿。她知道,这意味着她要在这场宫变中存活,会更加困难。所有人都在瞩目于孩子的性别,以期权衡各种利弊,做出最佳的选择。她与她的女儿不过是黑色盒子里的两只蛐蛐,待人相看后,各自下注,买定离手。
“把孩子抱过来吧。”陆昭用虚气说道。
产婆将早已裹好的女婴放置陆昭身边。陆昭看了看又红又黑的婴孩,乌黑的胎发三撇一纵地贴在前额上。
雾汐道:“皇后你看,这像不像个‘王’字,公主日后是有大福气的人呢。”
陆昭抬手小心翼翼地将女儿的胎发掩了掩,声音格外沉静:“我之福寿,尔之福寿,功成则共登明堂,事败则共赴黄泉罢了。”
“去吧。”陆昭对雾汐道,“让他们去宣光殿禀报。”
金秋的日光柔得出奇,流洒在安和的眉眼上,在腥风浮动的一霎那,杀机初现。
宣光殿内,人声嘈杂,日影一分一刻地从窗隙掠过,总不及那些面容上的表情变换来得精彩、来得迅速。
皇后平安诞女的消息传入殿中,仿佛打开了群臣道德最后一层枷锁。在所有人饱含野心、饱含期待的目光下,徐宁率先发言道:“皇后母女虽然平安,但妖僧为恶,宜作深量。洛都寺院众多,一经诏捕,必引动乱,洛阳令如今焦首内外,平定僧佞,仍需外力。濮阳王入京一事,只怕已迫在眉睫。”
徐宁把话递过来,兖州世族们也嗅出气味,纷纷赞同。
王俭此时也不得不应从了:“藩王带兵入京,不宜多,一千精锐足够定事。只是入京除需奉诏,还要有三公默许。司空之职,掌宗室;凡郊祀之事,掌扫除乐嚣;大丧则掌将校复土。凡国有大造大疑,谏争,司空亦当出面。此次是否应请王司空先行入宫?”
“这是正理。”徐宁颔首,旋即签署一份手令,又向一旁的光禄勋韦崇道,“王公入禁,还望光禄作以备案。待司空入拱,我等一同定诏。”
待传令者出宫后,徐宁对于眼前的道路也慢慢明晰。其实支持濮阳王入洛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风险,濮阳王入洛之后是想要直接上位还是想以皇太弟的名义摄政,这都不是他需要费尽心思考量的,而是陈留王氏与兖州世族们要谋划的。
自己保守一些,可看着王峤与陆氏反目,两家厮杀之后,他再出面□□。产生的巨大的权力空白,仍然能让自己更进一步。
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有将领来报,司空王峤已集兵众聚于千秋门。
千秋门?徐宁目光微动,此时心中已有计较。洛阳宫城门西面的千秋门由自己所掌,而南面的阊阖门与内门云龙门则由冯谏所掌。如果王峤的诉求真的足够光明正大,走阊阖门何尝不可?即便是冯谏拒绝,届时再尝试别路也未必不可。王峤直接在千秋门外要求入宫定事,本身也是想促成濮阳王于自己的合作。
听闻这句话,王俭也明白了王峤的表态,如今他再不发言,便有些不识时务了,因此道:“司空奋起匡扶正祚,我等晚辈又怎能置身事外。快请司空入宫定事,至于出诏之事,还要仰赖徐令。”
徐宁却内心冷笑,制诏请濮阳王入都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担着?到时候王氏叔侄谁都不认,坏人只他一人当?这里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在诏书上签名。
很快,王峤一行便入殿中。此次王峤带五百名帐内护卫入宫,三公与仪同三公的帐内护卫都属禁军划拨,可出入宫禁。一般这种宿卫多由官宦子弟充任,不过是求一个威仪之表,因此战斗力堪忧。然而此次王峤所选,显然都是经历过实战的骁勇之士,可见早对今日有所准备。
见王峤入殿,徐宁只礼貌含笑:“刚刚某才与七兵尚书言,既要匡扶国事,司空与王尚书俱是辅国重臣,岂能缺席?如今事态紧急,某急出诏令,又恐不具威信,还要请司空、尚书于诏令上加署姓名。”
王峤会意,略笑一笑:“但为国事担责,三十死不称夭,我署名就是。”
徐宁又看了一眼在一旁一直沉默的魏钰庭,“尚书令想来也不会反对吧。”
徐宁虽然身为右卫将军兼中书令,但涉及宗王入都乃至后续执政的合法性,如果缺少尚书印,也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至少行台方面可以直接封锁金墉城,指认洛阳宫的大不义之举,并依靠尚书印继续维持整个国家的运转,更何况如今身为司徒的吴淼也未在宫中,终究是一个变数。
片刻后,中书署衙值房的人问讯赶来,并奉以制诏用的帛书以及笔墨。徐宁却没有落笔,只向最远处招了招手:“卢诞,你来草拟诏令。”
“徐宁!你……”魏钰庭当即上前,准备拦下,却被一众戍卫执戈挡了回去。魏钰庭戟指对方,恨道,“大丈夫生死一人当之,何须罪衍一区区稚子!”又对卢诞道,“孩子,听魏伯伯的话,不要写诏令!”
徐宁道:“今日共定大事,本应征求西都卢刺史之意,但事从权宜,也不得不为此下策。况且男儿若要成功业,也需儿时经历些大波浪,日后临事方有静气。”
说完,徐宁招了招手,属下当即抬出书案,并用戎袍擦拭一番,展开一张空白的帛书。卢诞此时早已惊惶失措,不肯上前,然而还未挣扎几下,一柄环首刀便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卢诞被押上前,哭道:“伯父,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在场众人无不掩面悲叹,可是谁也不敢上前,毕竟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还掌握在徐宁的手里。
魏钰庭又看向王峤,情切道:“司空!昆仓倾而折砥柱,不毁小木。家国亡则死衣冠,无涉稚儿。司空秉德中正,器量弘远,可否出面一言?”
王峤敛袖而立,默默将目光移至窗外。
几名兖州世族另并王俭也低下头,沉默无言。他们当然明白,只要眼前这个孩子一落笔,那么连同远在西京的卢霑便与整个事件脱不了干系。
可是这些兖州世族也不得不承认,若不能把长安的卢霑裹挟到此事中来,那么他们要面对的军事压力就太大了。与身家富贵相比,与面对一场内乱相比,一个孩子的性命似乎也不足为重。
在所有人的沉默下,卢诞近乎哭着拿起笔,在帛书上写下了徐宁念的每一个字,并在拟招人处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待草拟完毕,徐宁确认无误后,自己先签署了性命,随后示与王峤等人。
随后王峤、王俭、另并兖州部分官员也都签署了名字,王峤亦加司空印。
徐宁最后看向魏钰庭:“魏令,请署名加印吧。”
同样都是身在樊笼,徐宁并不敢拿刀逼着柳匡如等人署名,毕竟是河东大族,真闹起来,事后自己一定会被这些世族联手清算。但是逼一逼魏钰庭,这个能力还是有的。
魏钰庭却冷眉一剔,正色道:“名我不会署,印也不在我身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