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大梁在中原地区盘踞多年,与北面赵国分庭抗礼。相传梁太子长风阴鸷毒辣,原本是冷宫妃嫔所出的废皇子,却在朝中大兴势力,将老皇帝软禁在长乐宫,硬逼着写了立储诏书。
和谨慎多疑的老皇帝不同,袁珩精通文武,擅长鏖战,大梁逐渐以东宫为纲,封太子没多久,便接连吞并了数个周边小国。
古蜀和大梁南北接壤,族人善御虫兽。古蜀王是声色淫乐之徒,胆小怯懦,为防梁太子登基后趁势挥师南下,迫不得以出此下策。
萧子昱奉王命入梁为质,实则为暗杀太子袁珩,临走前以表忠心,主动饮下毒蛊,蛊虫入体,满月时发作,若任务进行得顺利,蜀王便会遣信鸦按月送来药引。
只是梁国地大物博,又有各国送来的美人珍宝,几个质子还不足以让袁珩放在眼中,见都没见,就把他们安置在了永巷旁边废弃的宫殿里。
那蛊虫虽不致命,但发作起来极为磨人,五脏六腑宛如虫爬蚁噬,头几个月萧子昱被它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渐渐适应了,咬咬牙便能扛过去。
只是他呆在这深宫永巷里,见上袁珩一面难如登天。
终于有一天,袁珩在永和宫接见各国来使,大设宴席,他们也被放出来,有机会窥得大梁的繁华一隅。
袁珩骄奢,排场大而气派,大梁的宫殿有古蜀的几倍之大,萧子昱兜兜转转迷了路,穿过一片竹林,听见了女眷的絮语声。
“素娥,你还站得起来吗”
萧子昱透过竹林,隐约看到地上躺着个青衫女子,捂着脚踝哀哀□□,“起不来了,骨头好痛。”
他无意窥探女儿家的事,正准备转身离开,那人的声音却传入耳朵:
“这可怎么办?《楚腰》要八人才能跳,我们少了一个,要是在这般重要的日子让殿下在各国使节面前丢了颜面……”
谁不知道太子狠厉残暴,有人开始隐隐啜泣,到时候杀头都是小事,牵连了家中的亲人可怎么办。
原来是要在御台大宴上表演的女伶,萧子昱出声道:“我可以跳楚腰。”
只要能在御台露面,便有了和袁珩接触的机会。
睡梦中的萧子昱眉心微皱,深陷在前生的回忆中不得而出,仍不知道当时的决定是对是错。
女伶们只见一个长发素衫的男子从竹林后款步而出,他发髻散着,面容清俊,瑞凤眼圆润微挑,脚下落叶满地,却步步无声轻盈,一看便是基本功扎实。
“你真的可以?”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登台,女伶们来不及问他姓甚名谁,只当是同来演出的优伶前来救急,“素娥之前是司伶,你也可担?”
所谓司伶,就是整场的领舞者,万众瞩目,对功底的要求更是深厚。
萧子昱挥袖旋身,衣袂随之飞舞,仅剩足尖点在地上,整个人犹如一朵旋转的青莲,眼花缭乱间便完成了难度最高的一个动作。停下身来时依旧没有半分滞重,甚至悄无声息,像在林间停落了一只蝶。
女伶们频频点头,还从来没见哪个男子能将身段练得如此轻巧,就连摔伤在地的素娥也宽心地流下泪来。
时间紧迫,萧子昱同素娥互换了衣服,女子身材纤纤,衣服套在他身上倒也不显紧绷。姑娘们给他梳了女伶的发髻,再戴上幂蓠,除了个子高点,完全可以混入其中。
萧子昱表现得风轻云淡,其实心里暗暗紧张,等跳完后他该如何去见袁珩,见到后又该说些什么,一切都没有答案。
御台大宴汇集八方来使,各国搜罗来天下宝物向梁太子献殷勤,远远便听到鼎沸的人声。
查验搜身后,萧子昱同一众女伶款步登台,抬眼间便看到台下正北主位上坐着的那人,剑眉深目,眉峰铁画银钩,一身玄色衮袍暗镶着金边,单是坐着,就令面前身材高大的吐蕃来使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入梁一个月,他终于见到了蜀王口中那个残暴无度的梁太子,袁珩。
奏乐声起,萧子昱倾身后仰挽了一个云手,广袖蹁跹,手臂纤细娉婷,大摆裙勒着半掌腰,像一朵游动的浮云。
乱糟糟的人声登时从御台中心一圈圈静了下来,视线全被台上那人粘了过去,好舞美人不足为奇,但如此有气韵的却不多见。萧子昱足尖轻点,滑过一个大掖步,伴舞的女伶们才开始婀娜动作,众人屏住的呼吸也渐渐缓了过来。
“华堂帘幕飘香雾,一搦楚腰轻束素。”赵国使节豪爽,朗声笑道,“都说梁国多美人,今天见到总算让我等大开眼界,有美人如斯,我等进献的八方宝物反而黯然失色了。”
袁珩被拍了个不痛不痒的马屁,倒没什么表示,只是面上神情放松了些,慵懒地盯着台上的领舞司伶,嘴角牵起些微弧度。
舞曲过半,台上人自然也察觉到太子注视了过来。不知是不是梁太子威严太盛,从小便在梨园登台,早就习惯众人瞩目的萧子昱竟然有几分呼吸发紧。
跳舞时不能分神,萧子昱移步到御台边缘,抬眸时却直直与梁太子对上了视线。太近了!他脚步一乱,错过一个节律,身后的舞姬来不及躲闪撞到他身上,萧子昱踉跄一步,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台下跌去!
那御台原来用于祭祀,建的极高,然而袁珩不信鬼神,近些年便逐渐荒废了。看客们顿时哗然,萧子昱本能地想使出功夫飞上去,然而暗色衮袍从余光里划过,又让他生生止住了冲动,他不能在太子面前显露武功。
萧子昱暗自咬牙,就算摔成残废也不能让袁珩起疑。
又是阵阵惊呼传来,他下落的势头狠狠一顿,纤腰已经被一双大掌稳稳托住。
萧子昱看到熟悉的金色云纹,龙涎香的气息冲入鼻端,他来不及想自己有否受伤,呼吸间已经有了打算。
再睁眼时,眸中泪光盈盈,淡红的眼尾轻轻颤动,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是让人捉住了后颈的惊兔。
他不敢碰袁珩,狼狈地滚在地上,跪伏在太子脚边,广袖裙摆拖曳一地,瑟瑟发着抖,连声音都是颤的:“罪臣萧子昱罪该万死。”
袁珩指尖轻捻,像是在回味刚才纤腰一握的触感,他半蹲下来挑起萧子昱的下巴:“男人?”
舞伶们已经跪了一地,乐师也停了下来。萧子昱勉强稳住心神:“司伶姑娘不慎受伤,子昱擅做主张取而代之,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他跟随师父游历民间不假,面对皇权贵胄还是第一次,袁珩垂眸沉吟时,说他不怕是假的。
好在当日袁珩心情不错,询问了他的身世来由,“这样好的身段住永巷可惜了,若喜欢跳舞,便去馆娃宫当教习吧。”
馆娃宫是舞伶排练的地方,萧子昱谢了恩,贴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
后来袁珩压着教习公子亲热时同他坦白,他见不得他跪地求饶的可怜样子,一面却又弄疼他,非要逼出那惊煞人的红眼尾。
萧子昱在梦中挨了袁珩的作弄,口齿不清地梦呓,惊醒时才发觉出了一身冷汗,从御台上跌落下来的失重感还久久萦绕不去。
那是他第一次欺骗袁珩,明明是有着尖牙利爪的狐狸,却缩起爪牙红着眼睛装起了兔子。他们相见的第一面,他就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