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任谁也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更遑论生来长于富贵的姬若水。他见过太多好东西,却要在锦绣堆里过最苦痛的一生。
阿四扪心自问,是受不住的。
好不容易等到那朵云也消失在窗边,阿四艰难开口:“那大兄想要的是什么?”
姬若水打理好妹妹的细软头发,温柔地说:“阿四想问的是,我恨的是谁吧?”
若水,上善若水,本是个很好的名。阿四有时也觉得姬若水正如其名,能如水包容、不争万物;有时又觉得,姬若水无孔不入,总能渗进人心。
阿四转过身面对姬若水的笑容,伸手拍拍他的手说:“即便是恨也在情理之中,就是太辛苦了一些。”
事到如今,姬若水能憎恨谁呢?
孕中求男服药的生母、召集术士胡乱治病的亡父、无知进药的母族……他们全都死去了。曾有摩擦的男兄弟们也天各一方,此生不复相见。这样一想,似乎也能称得上一句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高坐庙堂的九五之尊,是不能怨恨的,明里暗里试探的旧党人是无法根除的,俗世腌臜。
姬若水依旧是笑:“所以啊,我要找一些事来做,既能让我少一些胡思乱想的时间,也能让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人。”
可什么才是有用的人?
整日在太极宫招猫逗狗的阿四算不算是“有用”,也从无人强求过她。
这是一个进入终局的话题,阿四只能找另外的事来说:“早些时候,我去大兄住的承欢殿,碰见了闵小郎的乳母们闲谈,说起闵小郎吃药的事。他是生了什么古怪的病症吗?”
虽然姬若水搬出宫数年,但阿四就是笃定他是知晓的。
姬若水也确实答上来了:“闵小郎和我不同,我是人为的残缺,他是天残。”说不上谁更凄惨一些。
又绕回来了!
阿四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她今天说的都是什么话。
姬若水瞧出阿四的窘迫,轻笑一声,说道:“时辰不早,阿四应该也饿了吧?我们回去用膳。”
刚才听得投入,阿四也没将咕咕叫的肚子放在心上,现在饿过劲了,反倒没感觉了。
但送上门的美味是不能不吃的,她马上点头:“好。”
考虑姬若水的脆弱脾胃,温泉宫的菜色清淡又好克化,多是蒸煮的汤粥。
阿四吃着新鲜,饱饱地吃了一顿。
既然在温泉宫,沐浴更是别有趣味,另有错季的瓜果奉上,阿四吃得很满足。
少了柳嬷嬷在身后叮嘱,雪姑还未把准阿四的食量,结果一不注意就吃撑住了,又把医师叫来吃了一剂消食茶。
此后三日,阿四见识了一番姬若水广泛的人际往来,几乎是谁家都与姬若水有点交情。姬若水的出身,再加上尤熙熙的关系,不拘是旧党还是新贵,总能搭上几句话。
再有,姬若水早年对母族的赵老翁百依百顺的态度,致使世家人人都以为姬若水秉性柔弱、愚孝好欺。因此稍有些事端,总爱找姬若水帮着求情。姬若水也确实一一求情,皇帝也会看心情,十次里会有两三回是轻轻放过。这样一来,抱着侥幸上门的人就更多了。
阿四靠在窗外喂鸟吃米,耳边是嗡嗡的叙话声。
这是今日第三个了,她奇道:“论起来满鼎都也只有五世家而已,怎么事情这样多?”
温泉宫的伙食好,鸟雀较别处圆滚、不怕人。
雪姑拢住一只肥鸟雀放在阿四手边,笑说:“五姓为首,枝蔓极多,稍微沾亲带故的,就能论亲戚。江陵县公为人宽和,门庭难免就热闹。”
阿四顺毛摸雀尾巴,不屑道:“连大兄养病都要打搅,也好意思上门论亲戚,真该一并打出去。”
“财散人聚,聚众成势。”雪姑念叨两句,在阿四面前见底的碗里倒上米粒。
阿四随手又撒一把,在翅膀飞扑的声音中神思不属地偷听屋内的谈话,说的是来年科举事。
往年多是求楚王府,今年姬赤华入宫长住,姬宴平也去了北境,这事儿也就兜兜转转落到姬若水头上。若是有另外门路的,也会求上端王府,不过玉照实懒得应付文人的,除非有实打实的交情。
各方考虑下来,姬若水既好说话,又乐意举荐,今年倒成了热门去处。
才过秋闱, 鼎都中就为春闱忙碌起来了。
将手中剩余的米洒在地上由鸟雀去食,阿四拍拍手站起来,回望一眼正奉送诗文的文人, 无趣地往住处走。
能够上姬若水门槛的文人, 多半也是出身门第了,再有一点就都是男人。男人写的诗, 阿四已经看的够多、听得够多, 再一想当日再斗金阁瞥见的那些文人墨客, 实在是恶心。
偏这些事太过常见, 阿四反而不好多说。
快步回到屋里,阿四难得捧起书本读了两页, 写了一篇师傅布置的文章。待到课业完成七七八八, 她问起雪姑:“既然这些小郎往大兄门下拜会, 那娘子们往哪里去?”
雪姑家中也曾做过微末小官,说起其中门道:“多半是几位相公、大王,再有就是淑太主、户部姚侍郎。姚家巨富, 又曾为商贾,最愿资助入京的士子。此外,若是有天资的女童, 六七岁扣姚家门,姚家的老封君也是乐于接待的。”
有伴读姚蕤, 姚家情形阿四是知晓的,身为寒门表率,姚家一向与世家融不到一处。多年以来,姚家对外广结善缘, 在寒门布衣间颇有声名。世家根基深厚,寒门间报团取暖也是难免。
阿四意外的是:“淑太主?”记忆中, 两位太公主并不如何参与朝中纷争,宫中宴饮来的也不多,阿四只记得两位确实是很富贵的模样。没想到,淑太主竟也关爱寒门士子?
雪姑说:“淑太主从前管着户部事,她有个独生的小郎,长得一表人才,性格最为温和,许配给了姚侍郎。”
阿四是头一回听说,不由点头:“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里头,怪不得我瞧姚蕤在宫中要更自在些。”
既然阿姊们都能举荐士子,可见她也是能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