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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有阿难在回鹘,倒也无碍。”话虽如此,皇帝没有轻易地下决定,令宫人去传召太子,将此时全权交由太子处理。

这事落在太子手里,何尝不是一个烫手山芋?他活着一日,都在提醒太子的过往,一旦接回来又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麻烦。

阿四望着宫人步履匆匆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人的悲欢果然是不能相通的,这样令人为难的事情,她并不为和亲公子感到多么心痛,反而觉着,要是此刻人真死了才是省事。

因关心事态发展, 阿四也不急着走了,安然落座于甘露殿一角落,默默听着皇帝和诸位官员论政。和亲公子丧妻之后是否能再归国之类的事宜, 比起近年各地频发的灾害只是小事, 鸿胪寺的官员提一嘴后不再说起。

水灾之后民间粮食价格上涨,连带着各类物价波动, 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平抑物价成了重中之重。

在有序的谈论中, 阿四捕捉到一个新鲜的词——“常平监官”。这是未曾了解过的范畴, 阿四一下子就跟不上官员们谈话的节奏,于是她悄悄凑到一沉默的官员身边问:“你看着怪清闲的, 有空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常平监官吗?”

那陪坐末席的官员果然是个清闲的, 低声回答:“太\祖置常平监官, 以均天下之货。市肆腾踊,则减价而出;田穑丰羡,则增籴而收。触类长之, 去其泰甚,庶使公私俱济,家给人足, 抑止兼并,宣通壅滞1。”

阿四耳边嗡嗡一阵, 眼神呆滞片刻,好半晌才将这一席话听明白。常平监官就是负责平抑民间物价,物价下降时大量收购物品,物价上涨时则减价抛售, 将大致的物价维持在一定范围内,主要盯着的就是粮食, 好让农民不至于饿死。

从这点来看,朝廷方方面面的管理是相当完善了,至少阿四自个儿是想不到要设置这方面的官吏的,确实相当要紧。后世时,阿四在受教育阶段学习过,但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之前的“古人”早就考虑到了经济。

而阿四本人,此前从未认真将脑海里的小知识融会贯通,甚至从没想过要运用到现在的生活中去。现在回过头来想,她这样愚钝一些也好,至少不会贻笑大方。

官员们还在继续讨论,她们说起各地修成的义仓,商量着要选一个时间去各地查抽粮食,讨论今年各地农田的受损程度,赈灾是直接用义仓的粮食赈济灾民,是否需要各地调用、又要从何处征调。

阿四又将手搭在官员身上,对方知情识趣地解答:“各地义仓储粮用以备荒,其中的粮食将取自中户、富户,每亩田收粮二升,下下户与夷族不收。灾年用以赈济灾民或是借贷农民作为种子,秋收再归还粮食2。”

再有就是以工代赈,水灾之后不少水利往往需要修缮,地势低矮的城镇需要修葺……阿四知道如今实行的赋税制度是: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简称租庸调。百姓需每年为国家服役二十日,还得是百姓自费衣食。

即使是修缮水利,多半也是从未受灾的地区调用民众。至于当地的灾民,能够领到不饿死的粮食已经是万幸了,重建家园是无可推脱的义务。

如此种种条例,阿四听来,已经是极为完善的,她无可补充,甚至学到了不少。

水灾一事说清楚,半数官员向皇帝告辞。等人一走空,阿四周围空荡下来,她蹭坐在末座的身影落在皇帝眼中。皇帝显然是早已注意到阿四的动向了,她放下笔松松手腕,笑问:“阿四怎么坐到那儿去了?”

阿四照实说:“阿娘和官员们的话我时常听不明白,只好找个人问一问,学到不少呢。”

“能听得进去就是好的。”皇帝时常令女儿们陪坐听政,为的无非就是这个。

言语间,太子闻讯赶来,向圣上施礼:“和亲公子事,请母亲宽恕儿的私心,宽宥儿再略微考虑两日。”皇帝应允,又将义仓的事宜交给太子去办。

下午皇帝也需要休息,太子带着阿四告辞离开甘露殿。

两人同行一段路,阿四问:“长姊希望和亲回鹘的公子归国吗?”她心里觉得不应该,想不通便问了。

太子牵着妹妹的手笑:“这件事不是由我的心意决定的,而是由众人的想法决定的。如果大多数的人希望他回来,那么他可能会回来。”

阿四惊讶:“长姊要去问一问别人的意见?还得是很多的人?”

“不需要我去问,而是会有人来问我的。”太子道,“当然了,我也要表现出倾听的姿态来。”

分叉路处,阿四见太子预备前去的方向不像是东宫,便问了太子的去处:“长姊是要出宫吗?”

在阿四的记忆里,太子自从成为太子之后,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了。

太子双手拢在袖中,感叹道:“是啊,我有一崔姓姨母,她曾教养过我和弟弟数年。出于孝道,我得去问候崔家姨母,顺带将弟弟的消息告诉她。”

正如阿四今日张扬地乘坐兴庆宫的车回宫,仪仗簇拥着太子走进宣阳坊的一处佳宅,内里的侍从见怪不怪地行礼问安,太子入内见病了有一段时日的崔姨母。

太子短暂地作为越王子的几年里,生母难产而亡,一直由生母的双胞胎妹妹照顾她和弟弟的饮食起居。皇帝当年杀弟之后,未免人心浮动,赦免了越王府旧部,妇孺一概不牵连。孩子一并送入宫中教养,院墙内的女人也被放还各家。崔姨母不愿回道崔家,当时的齐王看在姬若木的面上拨了宣阳坊的宅院给她居住。

“太子殿下来了?”崔姨母年纪和左相陈姰差不离,面上却要苍老许多。对远方孩子的牵挂,再加上病痛带来的压力,她已是垂垂老矣。

太子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碗勺,亲自为崔姨母喂药:“听人说,姨母最近吃不好睡不好,这样下去身体会熬坏的。”

“我这样的残躯哪里值得劳动太子殿下千金贵体,总归是半只脚踩进坟墓的人了,我这一世享用的福气尽够了。”崔姨母已然对自己的身体不抱有希望了。

太子慢慢将药汁都喂给崔姨母吃下,只当没听见话语中的丧气,道:“姨母一直想要再见一面大弟,若是不好好将养着,如何能盼到再见的时候?”

崔姨母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聚起一丝光:“二郎只有你了,你是他的同胞阿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只要你点头他就能从回鹘回来!”

侍从端来一碟子蜜饯,太子择一块送到崔姨母嘴边,见她好好地吃了。

太子叹道:“我从甘露殿传召,再到你的面前,总共不过一个半时辰。姨母,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从回鹘送来的书信,一路送到鼎都,不知历经多少人手。期间被人知道内容不奇怪,甘露殿中的事被传出宫也不奇怪,但被一个在深宅养病的老人及时地知道就不对劲了。

太子放下手中碗勺,对身后的内官说:“把这宅子里的人都带下去吧,不要伤人、送到掖庭去,换一批宫里的老人来。”

“喏。”内宫应声而去,屋内的人率先被带走,太子此前赫赫扬扬带来的仪仗卫队此刻都用了用处,宽敞的宅院内顷刻间更冷清了。崔姨母眼睁睁瞧着下人被带走,说不出半句话来。

崔姨母早年尚且有两分理智,年老之后反而糊涂失了分寸。太子心知这事怪不得她,一个战战兢兢一辈子的人,终于过上几年舒心的日子,作为晚辈也不忍苛责。

太子说:“姨母当年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崔家当年将阿娘和姨母送进越王府,在越王落败之后不闻不问,禁军入府时你将我藏在床榻下,抱着弟弟跳井。你知道我受圣上关照定是无碍的,所以才想着带弟弟一道下黄泉。事后也因此而对弟弟心生愧疚,加上后头和亲他国,桩桩件件的倒霉事都让他碰上了,所以这些年里你总记挂着他。”

盼着两个孩子都过得好,期望过得好的帮衬差的,这都是人之常情。

太子拉着崔姨母瘦弱得能摸清骨头的手,轻轻叹气,像哄孩子似地说:“只要姨母能好起来,我愿意先拖着这件事,想办法让弟弟落叶归根好不好?”

“……好。”老人应声。

太子黄昏时分出宫,赶在落钥之前回宫,第一件事就是与东宫属官商量起和亲回鹘的公子归国事宜,好一番左右为难之后,拉着属官彻夜长谈义仓赈灾情况。

不出两日,太子对于和亲公子的含糊暧昧态度就为人所知。太子仁善,她身边的师傅、属官却有劝谏之责,朝堂之上也为此时议论纷纷,一时间连赈灾之事也盖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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