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姚蕤夹在两方阿婆中间,何尝不难过,淑太主素来疼爱她,可这事是寸步不能让的。坏头不能开,今日她因淑太主地位高于母家就更名易姓,来日她的女儿有朝一日也为此改姓,不得气死人。
王诃跟着叹气:“我大母为此很是气愤,连夜写了奏疏,只等风声传出公主府去,她就要上书弹劾。”
裴道则说:“且轮不着我们操心,至多就是改一改淑太主之子王氏郎君的姓。”
阿四赞同裴道的看法:“如今宗亲女人后嗣俱随母姓,独独落了淑太主,她自是不甘心的。可贸然出口要改王氏小舅的姓氏,王家那头多半也要跟着生事。淑太主既然还没病糊涂,就不会闹得太过,她是老人又是病人王氏总不会跟着她闹腾。到时候陛下多半要出手安抚,届时王氏小舅姓归姬家,淑太主也该见好就收。”
事情的发展大体上如阿四所说, 只一点错了,那就是淑太主切实到了油尽灯枯的时日。
淑太主走得很突然。
当日清晨皇帝亲笔批了淑太主改亲子王璆姓氏的奏疏,玉照为王璆改姓入姬姓族谱, 午后冬婳捧着加封王璆为临淮县公的圣旨跨入淑太公主府邸恭贺。
淑太主尚且有力气起身谢恩, 即刻吩咐属官大摆宴席,高高兴兴地与亲友吃了最后一餐, 观赏厅中舞乐之际合眼小歇。
王璆——改姓后的姬璆从敬酒贺喜的人群中走出, 凑到母亲手边想要问候, 却发现人已经再叫不醒了。
喜宴改白事, 公主府第二日挂上白幡。
姚沁身负重担、又远在新都,皇帝夺情许姚沁不归鼎都奔丧。而姚蕤作为唯一的孙辈, 一边操持丧事, 一边安慰屡次哭得昏厥的姬璆。
淑太主是个霸道的母亲, 也是个为孩子殚精竭虑打算深远的慈母。
临终前闹这么一场,全然是为姬璆来日考虑。
淑太主不如齐王好运,凑上了天下最厚道的长姊, 硬是给妹妹分了亲王爵位。公主爵位是不传袭后人的,姬璆是个安享富贵的性格,王家又是不能指靠的。作为母亲, 淑太主不能拿男儿的未来去赌姚沁的良心。
只有改去王璆的姓氏,撇清他和王家的干系, 加之旧日情谊,来日皇帝或许会顾念旧情照拂姬璆。
皇帝还要重用宗亲,而这些年轻的宗亲将来总要生儿育男。女人生育孩子的性别是不可控的,前面已经送走了那么多的公子, 总该留下一些好例子缓和宗亲男子的恐惧。
这些年里送走的年轻宗男太多,就连晋王之男姬难也被狠心和亲回鹘。姬璆能安享富贵半辈子, 其中大半是淑太主通权达变的功劳。
姬赤华携阿四上门祭奠时,堂中姬璆正跪伏在蒲团上哽咽,见到来客也顾不上仪态,掩面见礼。
姬赤华侧身避开,与阿四左右扶住姬璆坐下,安慰道:“阿舅且节哀顺变,淑太主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阿舅,泉下有知见到阿舅这般伤心该如何难过?”
听得“淑太主”三字,姬璆眼泪再次浸湿通红的眼眶,顺着脸颊、鼻尖滑落,他以袖拭泪,哽咽道:“……情难自已,二娘莫怪。”
中年男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实在称不上美观,二人也不好意思多加叨扰,祭拜后就告辞了。
出门后,阿四犹犹豫豫地问:“阿蕤她娘不回来,靠着小舅这幅样子,能撑得起家业么?”
姬赤华背过手,轻叹:“这府中井井有条,即便阿舅哭得昏天黑地,外面迎来送往也一个不缺。方才阿舅哭得伤心,衣裳却是齐整的。姚小娘子年幼,满府多半是阿舅在操持,他是和我们一样被养大的人,能天真无邪到哪儿去?日后换个匾额,撤去超额的建制和属官,这府改为临淮县公宅院,只是时间问题。”
“淑太主的遗产都会留给小舅么?”
“半数总是有的。”姬赤华望着公主府门不断出入的面熟来客,放下车帘掩去视线,“陛下的姊妹封王拜相,太上皇的姊妹自然也是一样的。便是生前没有,过身后陛下也不会吝啬。”马蹄和车轮的声响掩盖了两人的谈话,在嘈杂声中离开公主府外。
嗅到味道的宗亲们,已经盯紧了这份殊荣,预备上书请皇帝为淑太主过继后嗣了。这大概也是淑太主生前一定要为姬璆改姓的原因之一,姓王的男人是分不到姬家羹汤的。
上一世的阿四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但经历过地府一遭,她虽然依旧不信天上有神,至少信了地下有鬼。既然能把鬼神之说听进一半去,就免不了考虑凶吉。说不定商朝以前的龟甲占卜是真能下达地府,受祖宗指点呢。
不过此道失传已久,阿四也烧不出可靠的龟裂,非要说的话,那两半的龟甲可能在提醒她,这辈子只能一道走到黑了。
抛开龟甲不谈,淑太主的死亡给阿四带来一丝不祥的预感。
人老了病了注定要与死亡为伍,而这座鼎都也足够老了,就像这自秦时起、压迫在所有人头顶的、延续的皇权。
太上皇收到消息后也病了,她与淑太主的感情尚可,老来作伴的姊妹陡然离世,给太上皇造成不小的打击。太上皇年逾古稀,不适合再拖着病体奔波,被医师建议留在九重宫修养,不能回来送妹妹最后一程。
久不出现在人前的温太主露了一面,她年轻时沉湎酒色,老来身体总有些小毛病,不爱外出见人。时间长了,鼎都内的人几乎都快忘记宗室还有这样一位老人。
她大概从未想过小自己三岁的淑太主反而会走在前面,在淑太主灵位前呆坐许久。
阿四再次见到太上皇与温太主时,发觉两人一夜间被抽走了年华,暮气浮上脸庞。
淑太主的死亡像是一个阎罗久候的开始,老人们脆弱的身躯跟随时代的变迁而飘散,鼎都内各大坊市时有白事发生,丧乐奏满了载初十四年的夏日。每年盛夏和寒冬总要带走一些人,只是今年的更加刺目些。
幸运的是,今年地府的名单里依旧没有阿四亲近且熟悉的人。
大人们见惯了死生无常,并不像孩子一样能生出多余的伤情。北境快马加鞭赶回来一支五十人的队伍,领头者是卫国公世子闵玄鸣。辅国公吴女侯过身,闵玄鸣代替母亲赶回奔丧,先入宫见过皇帝,而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吴家老宅。
辅国公的军旅生涯以四十岁与丈夫割袍断义为,守边二十余载,七十解甲,一百零三岁离世,当的上喜丧。她的独子闵清沁为承袭吴家的爵位,现学了淑太主的手笔,自闵姓改回吴姓,降等袭爵为顺化郡公。
丧事和丧事也是不同的,阿四睡前从雪姑口中听完了吴女侯堪称传奇的一生,长舒一口气:“老将军的女儿真是幸福啊,有这样伟岸的母亲,且在七十七岁才与母亲分别。”
要是她也能七老八十了才送走皇帝阿娘就好了,八十岁就死,不敢想象这该是多快乐的一生啊。
“四娘该睡了。”雪姑掖好床边被角,合拢床幔。
临近迁都,各类流言见风就长,皇帝不会因此更改迁都的决定,而是拟定了迁都后的年号。
在皇帝纵容之下,阿四扒开初拟的诏书看过,写有如意二字。
载初十四年八月初八,诸事皆宜、不避凶忌的黄道吉日。
两队清道的骑兵最先出鼎都,四马指南车、记里鼓车等紧随其后,随行官员的车驾与十数列骑兵卫队之后是左右威卫护持的玉辂,太仆卿驾驭玉辂,百位驾士簇拥前后,林听云与右卫大将军守卫左右。万人的车队出行,虽然有沿途郡县补给,所需衣食也必须自带部分。诸卫禁军为后卫,声势赫赫。
太子和左相陈姰留守在鼎都主持,两人前后站在城楼上目送皇帝仪仗远去。
阿四从窗户探出头回望鼎都,车马没能全部出城门,鼎都已经消失在目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