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我想进去,可我不知道该和长姊说什么。孟师傅,长姊的左臂到底如何了?”阿四终于愿意抬起头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她是日夜兼程赶回鼎都,心头憋着一口气撒不出去。
太子遭此一难,孟予何尝不叹惋:“太子殿下前臂因坏疽断去,时有疼痛。陛下令我来时,特遣尚药局奉御随行,有奉御为太子殿下施针疏通经络,太子精神日盛一日。我若没有猜错,这个时辰,太子殿下应当清醒着,四娘当真不入内去见见?见了人,自然就知道想说什么了。”
阿四千里迢迢,来回奔忙,正是为了见太子,当然没有不见的道理。即便心下负累颇多,阿四还是站起来准备进门,顺带把书卷拾起往孟予手里塞:“谢过孟师傅。”
孟予眼角微不可查地一弯:“去吧。”
等人走进殿宇了,远远望风的林听云才走进与孟予相互见礼:“这事终究是落到孟相手上了啊,辛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比起将军奔波劳碌,何谈辛苦。”孟予回礼,“陛下有言,如若太子殿下病情好转,两位皇子得在年节之前赶往新都,届时还要劳烦将军一路照应。”
两个平素无交集的天子近妾,顶着飒飒秋风在两仪殿外你来我往地说闲话,好半晌才找到由头,走进临近的官署吃茶。
这头,阿四绕过屏风、脱去鞋袜披风,先在火炉边将自己烤暖和、散去寒气,然后往里间走。太子正卧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睁眼就知来人:“是阿四吧,进来说话。”
阿四谨慎地走近床榻,自知脱跳,拿过绳床坐在太子半丈开外。她用视线描摹太子浑身上下的变化,从消瘦的两颊、苍白的面孔,到无法再探出长袖的左手。
阿四揪心道:“长姊……手臂是不是很疼?”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是废话,平白失了一只手,怎么会不疼?
“至少我还活着,我见过太多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去,还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了。既然死里逃生,手上的伤也就算不得太疼。”太子平静地笑了,这是阿四半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太子对国朝重要性不言而喻,太子不安,皇帝震怒,无论新都鼎都,凡是能见人的官吏都不敢在外露笑脸。阿四心情郁郁,身边随从也不敢轻言说笑。
“我在门口等了很久,一直没想清楚要和长姊说什么。现在想想,有个问题只有长姊的回答我是肯信的。”阿四自打离开皇帝身侧的那个夜晚开始,就在思忖此案真凶。可一月过去,她仍旧困在原地。
太子心如明镜,宽容道:“你问吧。”
“当夜,鼎都城内叛臣联通城外贼寇作乱,非但熟悉禁军排布、换防,还知晓长姊动向,身边亲眷,且在宵禁时分互通消息……这绝非一两人能够做到的事。左相与我说,叛臣曾挟持陈家亲眷于皇城外叫嚣,当时她认出的数人中,以吴氏为首。左相所说的人,我大都在叛军中见过。独独这个吴氏,直至叛军贼首陈文佳伏诛,我也不曾听闻一丝一毫的风声。”
阿四将所知晓的据实已告,最后才问出心底的问题:“仿佛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与我说过一些话,但我都不愿轻信。长姊,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太子眼帘微垂,把尚且完好的右手伸在阿四面前:“我在八岁那年用这只手杀死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越王的王府长史。长史对越王忠心耿耿,在外面传来越王事败身死的消息后,他认为家中女眷小孩一旦落入敌手,折辱以外逃脱不开一个死字,于是他向当时王妃陈情,希望分散送离小王男,再由女眷与王女、王府上下属官自刎、焚火掩人耳目。当时,我与二娘就在帘后。那日是花朝节,王妃给我们都发了礼物,装在锦盒里。二娘才四岁,无知觉地抱着玩具,而我吓了一跳,失手将锦盒摔在地上,里面翻滚出一把匕首来……”
响声惊动了长史,他不管不顾地掀开帘,见到是一大一小两个王女,松了好长一口气。而姬若木则在怀里紧紧藏着匕首,直视来人。长史并不将小孩放在眼里,转头要去实施所谓“弃车保帅”的妙计。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姬若木扑上去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腰腹。
匕首的锋利超出小王女的想象,她轻易地让高大的长史倒在血泊中,厚重的冬日衣裙吸饱了长史腹部漫出的鲜血。姬若木至今记得那沉甸甸的感触,和她慌张抬头时望见王妃陈姰脸上意味深长的神情。
之后的故事阿四就知道了,陈姰抛弃将要沉底的腐朽老船,顺理成章地成为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王府一共六个孩子,抛开越王长史心心念念的三支和亲的“香火”,剩下两个半女孩都在新时代过得不错。
亲手杀人,对阿四来说不难想象,她不久前才见证上万人被战争夺走生机。但八岁的孩子,于情于理都不该陷入这样惨痛的境地。阿四摇头:“人不该这样的……”
太子问阿四:“你说,长史一心为主,这般结局,过错在谁?亲手了结他的是我,递出匕首的是王妃,谋反事败带来后果是越王咎由自取,越王的野心和长史恶毒的主意是因为这世道对男子太放纵,成王败寇、斩草除根的传统来自于血淋淋的史书。”
“啪嗒”,温热的泪珠滚落在太子掌心。
太子收拢手掌,拭去阿四睫下泪痕,道:“我生母的妹妹,将她的阿姊视为不可或缺的依靠和支柱,她永远地沉眠在阿姊的死亡中,对我和同胞弟弟爱屋及乌、又恶其余胥。一面认为我们是她阿姊的延续,一面认为我们夺走了她阿姊的命。她无数次反反复复地要求我们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也是我的期望。失去这只手,说不定我能活得更久些。所以,阿四不用为此自责,也不必执着此事因果。”
心中闷气随泪水流出,阿四哭完,靠在太子床榻边睡着。等阿四睡熟后,太子近侍上前抱起阿四走向暖阁。
糊弄完累极困极的幼妹,太子接过侍从递上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再令殿外等候多时的孟予进门。
孟予行礼罢,正好坐在阿四搬来的绳床上,轻声问:“殿下安顿好四娘了?”
此刻,太子眉宇间的平和褪色,浮出两分凛然:“唯独阿四不该牵涉进来,你们和她说的太多了。”
孟予道:“四娘既然投生在圣人腹中,便避无可避。”
近侍的手刚接触到阿四的臂膀, 她就迷糊地醒来了,困倦太浓重,懒懒地不愿睁开眼, 任由近侍横抱起自己挪移到暖阁。
过于敏锐的五感在最开始时, 总会给阿四带来一些困扰,同时她也学会了遮掩。先是不对意外听见的远处动静做出反应, 而后习惯性忽视周围的小动静, 再有的, 就是学着在任何场合装睡。
年纪小的时候装不住, 总被宫人发觉,久而久之, 丹阳阁乳母宫人都知道阿四觉轻。不过, 这只是内帏私事, 并不为外人所知。远住东宫的太子和她身边的近侍并不知晓,从偏殿到暖阁的距离,依照阿四的耳力, 与两人当面对话没有实际区别。
孟予毫无起伏波动的话清晰地在阿四的耳边炸开:“鼎都内或有骚乱一事,圣上早有预料,也与左相嘱咐过。楚王、宋王皆有所感。殿下, 应当也是知情人吧。”
阿四最后的一点瞌睡也无影无踪,自知演技不好, 在床榻间翻身,面壁侧卧,以免伺候的宫人看见神情。
“不错,圣上移驾新都之前, 曾与我叮嘱过,当时左相也在。”太子眼睫半垂, 眼睑投下小片阴影。
皇帝登基至今十四年,内政外交与前朝多有不同,于礼、法上,更是大刀阔斧地革新。但这份情,却不会被所有人领受。圣上擢用寒门士子,偏好任用女人,每一步动向都是在旧世家身上挖肉。大动刀斧不但疼,还会留下伤口,而这伤可能会结痂,也可能成为脓包。皇帝有心主动挑破脓包,以求早日治愈,故而鼎都出事并不令人意外。
事先未曾意料的共有三件事,其一是太子受伤,其二是贼寇入城,其三是贼首有仇报仇,并未牵涉无辜。
孟予先问其一:“殿下可检查过崔孺人饮食医药,她近日见过什么人?是否为人暗害?”
而今孟予代表皇帝问寻,太子自然如实相告:“崔孺人身边侍候的随从、医师俱是我一手安排,并无异样,平常也无外客,上个来探望的崔家女眷也是一月前的事。她的身体早些年就不大好了,年初医师就与我说过,她很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因此,我主动请缨留在鼎都,也有顺带照看、送终的考量。”
“所以,殿下认为崔孺人之死,是巧合。”孟予提笔记下。
当夜,混乱不堪,太子听到崔孺人身故的消息,当时就带侍从离宫奔赴别院,堪堪赶上最后一面。
太子闭眼叹息:“崔孺人之死确实巧合,但死讯不是。我收到下属来报,说得是她身故,而我出宫不能简便,等到人车马具备,再赶到时,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是在我怀里离开人世的。”
太子每隔半月就要出宫探亲,她出宫必要率卫护身开路,只要有心人,都能探听出这样规律的行程和大致方位。而太子的出身也不是秘密,皇帝无遮掩意,朝中稍有些资历的官员都有耳闻。
至于崔孺人的近况,除了太子以外,大概就是崔家人最为熟悉。可偏偏,贼首陈文佳血洗崔家门庭,不出意外的话,传承千年的博陵崔后继无人,注定就此没落。
“传讯的人……”
太子淡淡道:“有所关联的人,全部都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