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姬无拂一听谢大学士担忧这个,立刻接话道:“师傅老了没关系,师傅不是还有孩子、子姪、学生么?随便指一个来,能帮着带一带就好了。至于学名,师傅给取一个,想来尤将军是不会介意的。”
反正她是不会带小孩的,也学不来世家拜师问名、论资排辈那一套。毕竟姬无拂从娘胎生出来,就只有师傅往她面前自报家门的,平常的侍讲在她面前都得站着授课,也只有零星几个师傅受她三分尊敬。
事必躬亲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人替她干活,乐用、善用人才,也是她的好处。
谢大学士拿出阁开府后的姬无拂一点办法都没有,憋气半晌,给她指了个人出来:“杜伯雅与尤将军交情不错,她家的孩子也大了,正又空闲教小的。”忖量片刻,还真给取了学名:“荆山之玉……尤荆玉。”
荆山之玉,有个更通俗的称呼,和氏璧,喻美质贤才。
“大雅阿姊么?这倒是个好人选。”姬无拂眉开眼笑地应下,盯着谢大学士修书一封,再让绣虎送尤荆玉和荐书往杜伯雅宅中走一遭。
果不其然,看在尤熙熙的份儿上,杜伯雅没有拒绝,稍微考校一二,便收下了尤荆玉。
之后两个月,姬无拂去哪家宴饮都要带上尤荆玉,问起便说是尤熙熙之子。尤熙熙近几年在外奔波的多,不熟悉的人只当是她在外任时生的女儿,如有了解的,也不会当着人面多嘴。
在姬无拂的推波助澜下,尤荆玉顺利走入众人目光汇聚之处,再有杜伯雅护持,尤荆玉的未来无需担忧。后来,她成了长庚的同窗,崇文馆的学生。
姬无拂也逐渐适应了刑部的工作,有孟予相助,她不知不觉间就处置了许多案子。妾臣面对案中涉及的权贵的为难之处,在秦王看来都不是问题,也许她暗中得罪了不少人,但她显然没那个功夫去维护案件背后的关系,大周的权力来自百姓,集中在皇帝,姬无拂不必给任何人留退路,举重若轻地坐稳了刑部。
税法改革在年中步上日程,头等的大事就是清丈土地,州县内田地的增加作为主政官的政绩,清丈全国土地,清查溢额脱漏,时限三年1。同时加大铜钱的产出,另造铁钱、银钱、金钱。
载初十七年九月九日,皇帝以生日为由,感怀生母之苦,诏令自今日起,废黜今后出生的女子商籍贱籍,凡是女子科举皆无妨碍。
海上的船只赶在秋日的尾巴回到广州,市舶使进献舶来品无数。留守在广州一整年的俞二千盼万盼等到了海船归来,拿出姬无拂更新过数次的图册,对照船只运回的蔬果种子,凡是有所近似的,无不精心养护送入新都。
姬无拂给出的粗略地图上添了一条同样粗糙的线路,万事开头难,初次出海给海上的冼暄带来极大震撼的同时,也让她开发了自己特殊的才能,海船停靠某小国时恰逢小国内乱,冼暄与武状元曾海明二人里应外合,硬是理顺了小国内乱,亲手推上一位国王,并带回了国王的妹妹作为质子送入大周太学学习。
这样的质子,太学内还有数十人,都是周边大小国家送来的。曾海明拍着胸脯向小国国王表示:太学有着教养她国质子归化的丰富经验,如果有朝一日你国再起内乱,我们会负责送王子归国,并顺带帮她夺回顶上冠冕。
两方交流十分蹩脚,全靠冼暄临时自学的语言,国王可能没有听明白曾海明的意思,但她无法拒绝曾海明带走妹妹的要求。于是,太学再多了一位十二岁的夷人学生。
姬无拂对精心挑选的船长船员海船都极有信心,一整年里都没有怀疑过哪怕一个念头。如今海船满载而归,姬无拂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掉下来过,在皇帝跟前时就差没在自己脸上写上“马上夸我”四个大字。
海船带回的金银也为姬无拂此前的建议增加了可行度,夷人手中金银堆积如山,即使现在大周铜钱不足,但在不久的将来,这个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
可惜的是,海船没能抵达姬无拂所画出的最西方,那段路对于现在的海船来说实在太远。但有了一次较为成功的经验之后,姬无拂从皇帝手中得到更多的支持,她决定加派人手分成两支船队,广州向南行,渤海再出一支向北。考虑到两岸之间可能还有一条陆路,姬无拂招来宫廷画师,自己口述,加上原有的舆图,硬是画了个看似细致的舆图,指了一队人从路上探索前往另一个大陆的可能。
此前的海船已经证明了姬无拂所画的舆图有一定的可靠,虽然将信将疑,但秦王的命令是不能抗拒的,部曲只能带队上路,期盼达成秦王异想天开的愿望。
正月不雨, 至于七月秋。
“……都没救了啊。”妇人走遍田野寻不出一处有水的河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渴死,来不及考虑下个月的吃食从哪来, 就得先拉上家小往山上奔逃。
孩提呜呜哭泣, 被大人牵着、赶着走路,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家。
大人苦着脸催促、吓唬:“再不快点走, 你就要被大虫子吃掉了。”
旱灾要来临了。
渴意比饥饿更难以忍受, 杂草树皮尚且能填肚, 干旱会带走所有的生灵, 人会像野兽一样暴动、挣扎,然后无力地死去。
福州大半年没下雨, 河道旱、井泉干涸的奏疏晚海船带来的奇珍一步抵达御前, 前日的欢笑过去, 朝中百官不得不坐下面对福州的旱灾。依照惯例,诸州水旱则遣大使巡查、安抚,监察御史赈灾。
姬无拂已是正当官职在身的人, 大朝常朝一回也不能缺,右相说起福州旱灾时,她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大周中央官员上朝是能坐下的, 都在大殿中席地而坐,稍微好些的能有个席子垫垫膝盖。
大周国土辽阔, 几乎每隔两三年就有大灾上表,再有隐而不报的,灾难对于国家来说是熟悉的,自有一套流程去办。早些年姬无拂还会对大灾大难报以十二分的警惕, 但后来听得多了,也习以为常。右相的长篇大论结束, 就到了皇帝钦点大使安抚灾民、监察御史带钱粮赈灾的环节。姬无拂心里还在盘算昨日的某县令侵占田地案,试图在心底把某县令的祖宗十八代都盘出来。
就在姬无拂神游之际,大殿中的议论声逐渐减弱,不知为何周围宰相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姬无拂一脸茫然地四顾,抬头才发现皇帝正盯着她,立刻伸手摸了摸脸侧,坐直半身,把求助的视线投向左边坐着的姬宴平。不等姬宴平说出提示,皇帝先问话:“四娘,这事如果交由你去做,你认为如何?”
虽然没听清前情,但姬无拂相信亲娘不会害自己,毫不犹豫地点头应答:“儿遵旨。”
“好。”皇帝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少年人正该多出去走一走,这回由着你多带几个人去。再令太医署加派医师,一并前往福州。”大旱之后必有疫病,由横陈的尸身在混乱中散播,这是无可避免的。
常朝散去,少数被传唤到徽猷殿,更多的人各回衙门。等大殿中人散的差不多了,姬无拂还没听见皇帝到底叫她作甚,双手一背优哉游哉地往刑部衙署走,顺便和孟予讨论几句案子。
不过,今天稍有些不同,忙得连出门玩了的功夫都没有的姬宴平竟然没有急匆匆赶回户部衙署,而是和姬无拂走了同个方向。刚开始姬无拂还以为姬宴平只是走岔道了,临到刑部衙署门前姬宴平也没停步,姬无拂这才疑惑问:“阿姊这是找我有事么?”
姬宴平双手抱胸,沉默地看了妹妹好几眼,见她确实没明白,道:“你知道刚才圣上说了什么吗?”
“什么?”姬无拂依然迷茫,“左不过是叫我去哪里办事,正好我这大半年案牍劳形,很该出门松一松筋骨。福州在江南东道,水路四通八达,便是不下雨,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姬宴平拉着姬无拂进了刑部衙署,孟予知情识趣地出门,留姊妹二人说话。姬宴平道:“你是不是在常朝上睡着了?前头是太子要亲自巡查江南道、存抚百姓,且要带上长庚去增长见闻。圣上大概是觉得不合适,才问起你来。你便是再问一句,问清楚再答话也好过随便答应下来。”
姬无拂愣住:“二姊做什么想头?要把长庚带着出远门?长庚才多大,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
姬宴平斜眼看姬无拂,意思很明显:你刚才在朝会上就该这么说。
久违的焦躁涌上心头,姬无拂顿时清醒了,屁股着火似的来回踱步,吐字飞快:“那我现在去回绝来得及吗?阿娘还说让我多带几个人,那我能带谁,带长庚的乳母?我自己……我都没必她大多少。昨天看卷宗太晚,现在脑子还有点糊糊的。”
秋末是刑部最忙碌。汉代儒家提倡天人感应,所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大周律法写明了,刑杀只能在秋后,也就是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进行。因此姬无拂这一个月都没怎么睡饱,早朝都犯困,心知不能在大朝会上睡着,就在心里给自己找事做。
一不留神,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十岁。”
姬无拂转头:“什么?”
姬宴平说:“长庚十岁了,已经不算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