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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节

 

任谁被当面杵了一下,也该笑不出来了。裴氏竟还能维持一点笑意:“好吧好吧,我们福州难得有这样利落的娘子,不如我们就赛过一场。”

姬无拂心头闪过一点猜测,或许裴氏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姬无拂右手持缰绳在马背一撑,飞身上马,毫不客气地再提要求:“两个人有什么一起,剩下的人都上,凑成两个队伍,这才有得打。可都不要客气,免得被我看出你们让球了。”

裴氏收敛笑意,竟都答应下来:“都依娘子所言。”

不少人已经笑不出来了,面面相觑,都搞不明白这年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更看不懂刺史是打错了哪根筋,要与年轻人胡闹。不过有一点是分明的,这场马球双方都打定主意,非打不可。

毬场中双方摆出阵势,随铜锣一响,朱漆球被侍从远远抛出。朱漆球落地之前,姬无拂与裴氏对视一眼,同时纵马冲向朱漆球落地之处,不过裴氏和姬无拂之间的目标有所偏差,裴氏瞄准的是球,而姬无拂盯着的是裴氏的月杖。

“嘭!”毫不意外的一声闷响从月杖相击处传出,姬无拂手臂丝毫不动,裴氏连人带马后退一步半,手上麻木。

红漆球被其他人带走,姬无拂也不在意,专心盯着裴氏的动作。不到最后,这红漆球肯定是要被传回裴氏的月杖下,她只管劫好裴氏。不出所料,红漆球在外滚了几个来回,又回到裴氏马前。姬无拂嘴角翘起,毫不客气地一杆子砸下去,她是半点不心疼月杖的,她手里的肯定是最好的,要断也是裴氏的月杖先断。

这一杆子姬无拂不再试图把裴氏的月杖打脱手,而是勾住对方月杖迅速向后仰倒,用力拽过,再纵马向前奔驰。裴氏算是有两分真本事,虽然半个身子被姬无拂带离马背,也稳住了身形,没彻底落下去。

这样才有趣,她还没打够呢。

姬无拂收回月杖,这时候红漆球已经被人带走无影无踪。姬无拂冲着狼狈的裴氏呲牙笑道:“哎呀呀,我是不大懂得打球的,看来押衙也玩得不明白啊。”

这话十分真诚。皇帝明确说过对马球的不喜,从那以后几个皇子都没有再捧过马球,姬无拂自然也没有学过。但她知道怎么用棍打人,更知道怎么在马上用棍打人,这就够用了。

裴氏终于笑不出来了, 慢慢爬回马背上,表情凝重:“秦王何故欺某?”

姬无拂越笑越开心:“打你就打你了,还要挑时辰吗?”

无力感涌上心头, 裴氏无可奈何地说:“这一场是某输了。”话音刚落, 铜锣被敲响,裴氏所在蓝队进球了, 周围看客一阵轰动。

姬无拂啧啧赞叹:“瞧瞧, 押衙御下有方啊, 马球一个赛一个打得好, 这样来看,有你没你这马球胜负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啊。”

裴氏灰败着脸:“某这就与秦王前往衙署。”

“不, 我还没尽兴呢。”姬无拂再次举起月杖, 示意裴氏随自己向场中去, “又要发球了,既然看客中有百姓,这场官民同乐的马球还是打完比较好。走吧, 说不定你赢了这一场,我能既往不咎也说不定……哈哈哈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姬无拂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半个时辰的马球赛下来, 姬无拂的月杖照顾了裴氏的老胳膊老腿甚至他座下的马匹,唯独红漆球半点没沾染上, 蓝队进定胜负的一球的那一刻,姬无拂雕花缀玉的月杖落到裴氏肩头,硬生生把人砸下马匹才大发慈悲地收手。

蓝队陪玩官吏的庆贺声也因此戛然而止,围观看客不知该哭该笑, 得到消息的推官冯氏急匆匆敢进门,口中高喊:“秦王!莫伤秦王!”

姬无拂心情颇好地回了一句:“我好着呢, 快去扶起裴刺史看看,哪儿伤着了?年纪大了打球该小心些,年年都有打球被马匹踩断腿的。嗯,这马不错,温顺不伤人。”

裴氏趴在地上,手肘上用劲儿撑了两下没爬起来,疼得咧嘴:“要是秦王喜欢,这马赠予秦王。”

姬无拂客气道:“世人皆知裴刺史爱马球,我怎好夺人所爱。”

侍从纷纷扑来抬起裴氏,一个个哭丧着脸好似死了亲爹,被团团围住的裴氏还得挤出笑来说话:“某今日得了教训,今后该是再不打球了。”

“那便是我一桩功德。”姬无拂冷淡地瞥他一眼,扭过头目光在一群州官中逡巡,问:“哪个是福州长史,站出来。”

福州是上州,刺史之下设有长史辅佐,平时无实职,刺史不在时可以代行职务。身量高大的女人从看台上走下来,端正地见礼:“库狄桢见过秦王。”

姬无拂仔细看过,见对方容貌尊严、衣冠甚伟,点点头算是记下这么个人,道:“很好,既然是女人,想来不会做出太多蠢事。裴氏伤筋动骨要将养百日,接下来就由你主理福州政务,协助我赈济灾民。”

当年皇帝没有太过难为太上皇亲信的妾臣,大都外放道各地任刺史佐官、推官,福州长史库狄桢正是其中之一。库狄桢原是裴家某一支的新妇,夫死守寡,因才学过人受太上皇召,为御正,任专丝纶(圣旨)。御正职责与外官中的中书舍人大抵相同,不过御正亦有代言之责,在帝左右,又亲密于中书1。

在太上皇时期,老裴相为宰相,库狄桢便是内宰相,如今十几年在各州府辗转为州官,比起内宅生活自是好上数百倍,但与太上皇在位时相比较自是失意。

朝中新人换旧人,库狄桢突然见到秦王驾到福州,自知前程在望,感慨万千难以言表。论起辈分裴氏还是库狄桢早死先夫的姪男。库狄桢母家不振,多年受老裴相照顾,于裴家人自留一份情谊,嘱咐推官冯氏好生照料福州刺史裴氏:“延请医师,务必细心将养,莫要留下病根来。”

裴家分支众多,往外一说似乎都是裴家人,库狄桢也算得大半个裴家人,也是裴氏长辈,她的话当然是作数的。只是这悉心照料,是照料十日、百日,还是一年半载?其中微妙就要由着冯氏自己把控了。

冯氏赶忙叫人取车来,先将裴氏送回家宅看护。

库狄桢则带着姬无拂一并往州县衙门走,刺史办公和起居正在官衙前后,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刺史宅院。库狄桢借势进了刺史的厅堂书房,当了裴氏的家。

姬无拂在官衙中坐定,奔波半日身上出了些汗,便摘了抹额丢在一边。她忘了自己头发未梳洗,汗水中带了点红印子,吓了库狄桢一跳:“秦王可是受了什么伤?”

姬无拂伸手一摸额间,看手中淡红,笑道:“长史不必见怪,昨日在某县受流民兵袭击,衣裳鬓发上溅了些血渍,还没来得及收拾,失礼了。”

库狄桢听出了秦王一大早的火气所在,从桌案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卷放在姬无拂手边,道:“某县流民成势,本该早日上达天听,只是裴刺史忧惧圣上责怪,采买乐伎十人送入新都裴相府上,而这流民的消息也就晚了半个月。不出意外的话,秦王临到福州外时分,消息刚刚抵达御前。”而库狄桢作为被贬谪来此的长史,显然很难反对福州刺史的决定。

当下贵族门庭少不得圈养乐伎美人装点门面,向来价高,用来贿赂人确实很合适。不过,未免有些小瞧了裴相。

姬无拂打开书卷草草翻阅一遍,里头没有别的,就是十三四岁乐伎的样貌身段的描述和买人所费的财帛,气笑了:“此前我看裴氏履历,还以为此人有几分才干,到底只是个男人,当不得大用处。这样的手段竟用来贿赂宰相,当真是上不得台面。”姬无拂是不信裴相能为这点子贿赂,对裴氏的行径有什么网开一面的宽宥。

库狄桢便道:“这些不是为送给裴相,而是裴相家中尚在的伯舅。谁家都有几门亲眷,裴相再是为人公正,也不避开三亲六故。”

“噢——”姬无拂拖长音应答,说出下半句话:“男人嘛,会想出这样的办法不奇怪,希望裴相的那些个伯舅端得住。”

福州内政姬无拂是懒得参与的,一概交托给库狄桢处理,库狄桢便和姬无拂商量好明天清晨开始放粮施粥,最重要的是派出人手去某县赈灾。流民兵因饥馑兴,比起朝不保夕的流离生活大多数的人还是更愿意做回良民的。只要赈灾到位,某县流民兵自然不攻而破。

姬无拂听得连连点头,坐在一边喝了两盏茶,才拍拍衣袖起身:“不用送了,我着急回去梳洗,你就留在这儿忙吧。”

走出两步远,姬无拂又想起一事,除过旱灾福州还有兴起的方士案,姬无拂本来是打算好好地和裴氏计较一番的,奈何下手重了,现在只能与回过头来问库狄桢:“福州内有些怪力乱神的传言,听说与流民作乱也有些干系,前因后果,到底是为何?”

库狄桢对此印象颇为深刻,不必翻找书卷记载,立时能答:“福州之米原是不足以供给福州百姓吃食的,多从湖广一带运送来。半年旱灾导致福州民变,外州之米不入福州,福州之米越发短缺,米价日涨,五月时已经到了城中米粮有价无市的地步。旱情上报京中,七月八月各有一批赈灾粮下达,直到九月有雨,而八月正是所谓方士‘訞术’流传最广的时候。年初在年初某县东城墙的城桥塌了,石匠郭氏及其家人打桩入河,据说在某天夜里,有个农夫敲响郭氏屋门,向他托付一桩奇诡异事。农夫沈氏与姪男二人同住,姪男不孝沈氏,且多有殴打行径,沈氏忍无可忍,但又求助无法,认为人间无救,准备向鬼神祈求。于是他耗费半贯铜钱从方士口中求来一个法门。”

姬无拂一向对这些奇异故事感兴趣,不知何时收回了迈出门的脚,坐回库狄桢身边,听得津津有味:“什么法门?”

库狄桢也不卖关子,喝了口茶继续讲:“方士告诉沈氏,只要把活人的性命写在黄纸上,祭祀河神之后再贴在木桩顶,能够窃取活人的精气,时间一久被下了术法的活人不是疯病就是死。偏偏这个时候,沈氏从过路人口中得知某县的城桥塌了正在修补,这立刻就给了沈氏信心,他认为城桥榻的恰到好处是河神在帮助他,于是他就扣响了石匠郭氏的门,询问郭氏是否知道这样的一个法门。郭氏从未听过,自然不敢应答,他立刻叫来里正将沈氏扭送某县衙门,衙门因此打了沈氏二十板子作为教训。这件事本来应该就此结束,可这个带着鬼神的故事却意外地越传越远,再过一个月传到无知乡民的耳中,已经演变成福州不祭祀河神而受天罚,因此河水干枯、天不降雨。2”

姬无拂品出一丝熟悉的气息,眉头微蹙:“怎么?无知村夫要求祭祀河神?无非是拿人命去填河,左不过是给河神娶一个新妇或者送几对童女童男尝尝鲜之类的志怪故事。”

库狄桢叹气:“说什么的都有,这样的事情要真办出来了,福州上下官吏的名声该臭大街了。”战国时候人就知道不该听信訞言,庶民无力读书,只能循环往复地愚昧下去。有些传言离谱到了库狄桢都不愿说嘴,免得脏了自己的嘴也污了秦王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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