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回大王,已经等在门口了!”宫人回答。
出宅门坐上马车,垂珠惯常地开始念起今日的新鲜事,方面姬无拂进宫后见人应对。只是今日显然有些不太一样,十来句话后,垂珠脸上已经憋不住笑意。
姬无拂先是无奈,随后自个儿也努力克制嘴角不要翘起:“说吧说吧,我和长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你和绣虎都随我出门,家里的事情要安顿好,若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将老小托付在王府,总归王府地方下,多得是能住人的。”说着,又笑了。
“噗哈…哈哈,大王不觉得长史的模样很新鲜吗?我们府上的长史是我见过的脾气最和顺的人了、”垂珠露齿笑罢,也为长史多少说两句好话,“也是在我们王府,不然哪家亲王有大王这样的宽厚呢?长史也是担心大王。”
姬无拂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总归隔壁就住着三姊,反倒是我走得远了,京中动向不能时刻把握,手底下的人闹出事端来,无论是太子还是三姊都不会像面对我这样好说话。长史也确实是辛苦。”
顶头上司不在家,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王府的工作,整个秦王府在秦王日日不着家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着蒸蒸日上的势头,长史当真是个有道德又有良心的人物啊。而今日王府长史卸下心防说的话虽然不太好听,但何尝不是一种亲近的表现呢?
总归没有皇帝点头,长史是跑不了的,秦王府又与宋王府离得近,彼此相互照应。姬无拂在心底肯定了自己当初非要和姬宴平住成邻居的举动,毕竟有姬宴平顺便盯着,一般情况下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马车停在烛龙门外,姬无拂抱着脚步轻快地往里走,她的衣裳外表就是进宫门的钥匙,完全不用像别的外官一样多番验看。先往刑部衙门过问两句,姬无拂见其中还是那副热火朝天的架势,溜达到孟予身边。
不等她开口,孟予仿佛身后多长了一双明目,头也不抬即知晓来意:“准备下江南了?”
姬无拂猛点头:“是呀,我这就出门玩去了。”
孟予也不多劝,笔下不停:“玩的开心些。”
姬无拂靠在柱后,静静地听学士们对律法修改的看法,一群年过半百的老人中时不时就要爆发一阵热烈地争论,那气势、火气可比年轻人旺十倍百倍。
孟予放下书卷,松松手腕的功夫,扭头再看,发现姬无拂已经离开了。旁边负责记录的胥吏下笔如飞的同时眼观六路,是唯一在场知道秦王动向的人,她说:“才走没一刻钟,微笑着往外走,止不住的高兴劲儿。也不知道人是怎么一回事,多少人挤破头想在新都有一席之地,反倒是秦王总想着在外面过活,人呐,得不到的最好。”
“你要是能治一治多口舌的毛病,也不至于现在还在做一刀笔吏。”孟予尚且记得十多年前的午后,阿四安静地睡在她的臂弯,梦里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开心。
胥吏耸肩:“我能沾沾你的光在这儿当个不知名的刀笔吏很知足的,该说还是得说,人白长一张嘴不说话怎么成呢。”
六部衙门俱在尚书省,姬无拂本是要找姬宴平说两句话,结果走出刑部没两步就撞上了谢大学士。从两人对上视线到一起坐下喝茶,前后不过一瞬间的事,不用说话交流,两人就自然而然地一前一后进屋坐下了。
谢大学士的茶几上有一碟子樱桃茶点,师徒俩都笑了,想起早年姬无拂还拿茶点“贿赂”师傅。她动动指头将茶点往姬无拂方向推了推:“吃吧。”
“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姬无拂拿过,一口一个塞进嘴,大概是顾忌老人先精神一步苍老的舌头和牙齿,味道要比寻常的茶点更重一点,入口即化。
谢大学士道:“吃不吃茶点和小孩子有什么关系,这样东西往往是大人琢磨出来做成的,可见还是大人更爱吃些。”倒是还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姬无拂,倒真是个孩子。
樱桃熟了,说明曲江宴近在眼前,科考的结果也该出来了。
姬无拂将亲朋好友在脑海里转了又转,思及王诃,便问了:“王诃能凑上状元吗?”
谢大学士笑骂道:“她才多大?能与旁人争状元?”
姬无拂哼哼:“谁说不能的,王诃从小声名在外,我还记得小时候安排伴读,都夸她聪警绝人——不说状元,甲第总该是有的吧?”
凡进士,试时务策五道、帖一大经,经、策全通,为甲第;策通四、帖过四以上,为乙第1。
谢大学士放下茶碗,碗底砸在实木茶几上,两者沉闷的声响:“别替她打听了,中书侍郎王施雨还活着,她再如何也有官做,你先说说你自己的事儿吧。”
王施雨是王诃的仲母,加衔参知政事,也是时常出入政事堂的宰相之一。
姬无拂喝完碗中茶,顺顺口:“一码归一码,虽然有家世托底,我知道她会有前程,但她也是十多年的苦读,我这边都要出远门了,轻易不回来,总想多问两句。师傅何不就告诉我,免得我回头再找人去问?”
谢大学士眉头微蹙,一眼也不错地紧盯着姬无拂:“我已经八十岁了,要不了多久就要回家躺着等死的年纪,老裴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这世道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你可得想清楚了。”
人一旦开始老去,时光是不会等人的,而年轻人长成则需要足够的光阴。簇拥着姬无拂的人,要么太老、要么太年轻,她们都难以成为决定未来的助力,而姬无拂一旦选择走出去,留在城中的中年人很难不顾一切地青睐心无定性的少年。
姬无拂却道:“师傅三十岁的时候有预料到褪去胭脂,站在朝堂前列的未来吗?六十岁的时候能预想到自己八十岁依然老当益壮吗?人世无常就在于此,师傅一路顺遂,也该相信旁人前路平顺才是。”
当今皇帝才五十九岁,历来活到六十的男皇帝不算多,活到六十的太后却是一大把,且不说姬无拂本就怀有几分避开争纷的心思,就算是要争,她也不认为眼下是好时机。
越是挤在鼎都、挤进紫微宫,人的心也小了,满心满眼只有眼前明晃晃的“大事”。这样的人的太多,姬无拂自认不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人,像她这样容易受人影响的心志不坚之人就该离得远些,才能避免被人裹挟着向前,好好想一想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在姬无拂说出告辞之前,谢大学士说:“是甲第。”
“嗯?”
谢大学士收起茶点,转身进里间,不忘再说一遍:“我说王诃有长进,是甲第。”
短短几个字落在姬无拂耳朵里,就像是在说:你是对的。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姬无拂站走到户部衙署外,正准备进门,就看见门外一左一右守着两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的人。一个人记下成千上万个人名是困难的, 但一群人来记一个人比较容易, 这两人就很凑巧地全都认识秦王,见人上前当即叉手见礼:“东宫洗马见过秦王。”
洗马向来随侍太子左右, 太子今日也在户部?
姬无拂低头看了她一眼, 道:“里头有什么事?我是来寻阿姊的, 若是有大事, 我回头再去宋王宅寻人也无妨。”
东宫洗马恭谨道:“太子殿下吩咐过我等,秦王不必通传, 尽可入内。”
姬无拂抬脚进门, 身后的随从自觉留守在屋外。户部素来是六部中数一数二的繁忙衙门, 正午时分的阳光漫过窗纱落在联排的桌案之间,斑驳光影下是埋头理事的人,姬无拂站在门边停住脚步, 侧耳听了一阵,往边上的侧门进内室。
无论是哪个衙门,或多或少总有几间屋子是专门留着待客、休息、商谈事宜的。户部要紧, 内部宽敞,这样的地方也多。
虽然东宫洗马说是太子在内, 姬无拂却没听见太子的声音,以她的耳力,但凡太子张口说话,她在见到东宫洗马之前就应该听见太子的动静。所以太子驾临户部, 到底是为何呢?
姬无拂加快脚步,当着守在门外的宋王侍从的面推开屋门, 一打眼她的疑惑就解除了。
噢,原来太子是在守株待兔,等她呢。
姬赤华与姬宴平各坐长榻两侧,中间摆着的矮几小炉飘着茶香,是姬赤华在煮茶。姬赤华一手掩袖,一手握住茶壶柄,涓涓茶水落入姬宴平身前的茶碗中。姬宴平斜倚靠在引枕,脸上挂着笑,即便不爱和茶,也为这赏心悦目的煮茶感到满意。
姬无拂毫不遮掩的匆匆脚步临近,“嘭”一打开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她自觉往长榻前的绳床上坐了,端过第三只茶碗,举碗向姬赤华示意:“阿姊们这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