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无论是关于别人还是自己,顾淮一贯很少提及往事,他向来不喜欢忆往昔,因此当他罕见地提起跟苏钰的过去时,郑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苍白的脸上难掩愕然地抬起头看顾淮。
“苏钰说,是oga还是alpha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应该去做的事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苏钰有自己的信念,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以自己的方式贯彻了自己的信念。”顾淮并没有要安慰谁的意思,他只是平静而有力地说出苏钰说过的话,也指出苏钰一直走在对的路上这一事实,“郑语,苏钰是我弟弟,他既然接受了你,那么我希望你在陪他走完最后这段路后,能继承他的信念,我相信,这也是他的希望。”
这是第一次,顾淮在人前开口承认,苏钰是他的弟弟。
尽管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可一直以来,苏钰都把他当成是真正的家人,他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面对真心也无动于衷的人,因此即便不曾宣之于口,但很早以前他就把苏钰当成亲弟弟看待,所以哪怕是在以为被苏钰背叛的那段时间里,他也从来没有对苏钰动过杀心。
人都是会变的,更遑论是苏钰遭遇那样的事,他对苏钰从来就谈不上原谅,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怪过苏钰,在他看来,苏钰作为阴谋的牺牲品,需要的并不是他的责备或是原谅,而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能伸出手把苏钰从地狱里拯救出来。
他身上背负的一切已然让他自顾不暇,对苏钰心有余力不足,可郑语不一样,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人能让苏钰得到救赎,那个人一定是郑语。
“你这意思,是认可我当你的弟婿么?”郑语苦涩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得到顾淮的认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郑语迎上顾淮转向他的目光,说道:“这些天,他其实都是为了我和你们两个才一直撑着这最后一口气,他想再多给我几天,也想在走之前再见见你跟提尔,只有确定你们已经重新标记,你之后不会再因为腺体而受折磨,他才能放下心来。”
听出了郑语话里隐含的意思,提尔霍然站起身,再是克制不住情绪地问道:“你什么意思?!苏钰刚刚明明还说有很多话想跟我和顾淮说!我都还没有听到他想跟我们说的话!你现在,现在是……”
“我答应了苏苏,会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平静地打断提尔的话,郑语也站了起来,他眼眶猩红得似要滴出血泪,语气却仍收敛着情绪:“苏苏这些年有多痛苦,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我们根本无法想象他所忍受的痛苦,不仅仅是皮囊衰老更是全身器官衰竭,他连骨头缝都在不断产生剧痛,是即便我下大剂量的止痛剂也没用的那种剧痛,可他却只能生生受着连挣扎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他早就不想活了却苦苦支撑到现在,这些天,你知道他多少次在意识不清的时候哭着求我杀了他,对苏苏来说,死才是唯一的解脱。”
人都有求生欲望,人的本能是求生。
一个人到底已经痛苦到怎样的地步,又被病痛不分日夜的折磨多长时间,才会在自己心脏仍在跳动鼻间还能呼吸空气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渴望死亡能在下一个瞬间降临。
不想活下去,因为活着远比死亡更令他感到恐惧,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绝望的根源。
苏钰求死,求他们放手让他体面的死去,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提尔浑身一震,他想反驳郑语的话,可在刚刚亲眼看到苏钰在短短几天内又衰老了多少后,他怎么都无法违心地说出无论如何也要让苏钰继续活下去的话。
因为他知道,郑语没有骗他,苏钰早已不想活下去,此时此刻活着的分分秒秒对苏钰来都是比炼狱还可怕的折磨。
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提尔死死地瞪住郑语,极为用力地咬住下唇,直到舌尖藏到了一丝苦涩的铁锈味,他才终于用低弱下来的声音,哪怕心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却仍不甘心地问道:“真的,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救苏钰了吗?”
一句最简单不过的问话,却成了压垮郑语冷静外壳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一脚踢翻茶几,两大步走到提尔面前,适才包扎好的右手一把拽住提尔的衣领,用压抑到极致的嗓音低吼:“顾淮对你有多重要,苏苏对我就有多重要!如果还有办法可以救苏苏,我会不救他吗?!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用我自己的命去换苏苏的命!!可是没有办法,我救不了苏苏,我唯一能为苏苏做的,就是如他所愿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如果,救自己所爱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亲手结束他的生命,你会怎么做?
郑语不知道别人的答案是什么,因为在他面前,当他看到苏钰是怎样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他就已经别无选择了。
成全苏钰最后的心愿,就是他的答案。
“这不公平……苏钰,苏钰这么好,不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提尔摇头,他无法接受才刚知道真相就又要失去一个对他来说也很重要的挚友,“我都还没跟他道歉,之前那么长的时间,我一直都错怪了他,我都还没亲口跟他说对不起……”
“不需要。”推开提尔,郑语颓然地又后退一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精疲力尽般,“只要你跟顾淮好好的,对苏苏来说就足够了,至于道歉,无论是你跟顾淮的,还是我的,苏苏都不需要。”
顾淮在郑语踹翻茶几过来抓住提尔衣领的时候就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郑语松手后,顾淮马上就将提尔揽入怀中,低头在他耳边说道:“那不是你的错,应该要所有事情负责的人是戴习维。即使我们只能放手让郑语送走苏钰,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戴习维为自己做过的所有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回不来了啊……”提尔闭上眼,额头重重磕在顾淮的锁骨上,“即便我们真的让戴习维赎罪了又怎样,到那时候,苏钰还有其他所有因为戴习维而死的人,都已经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我知道。”顾淮说道,即使杀了戴习维,他的父母,苏钰,还有其他实验体和无辜的人们,都不会因此而复生,讨要公道让罪人为自己犯下的错承担罪责,最终能得到安慰的其实是活着的人,“可是,我们不能因为受害者死了,就不为他们讨要应有的公道,否则,如何对得起他们曾经鲜活的生命和无论成功与否都用尽力气努力过的人生,又如何对得起他们死前所受那些苦难和冤屈。”
正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无法再为自己的生命呐喊,才需要他们活着的人为他们向犯下罪孽的恶徒寻回应有的公道。
苏钰在夜里又经历了一次抢救,之后一直昏迷到凌晨五点多才再次醒来。
醒来的时候他费了很长时间才抓住一点清明的神智,然后便发现,郑语靠坐在床头上把他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迟缓地眨眼,苏钰怔怔地看着郑语,又过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问道:“我,是不是……又,让第二,人,人格……出来了?”
郑语用双臂小心翼翼地把苏钰环抱在自己怀里,生怕让苏钰感觉到半点不舒服,听到苏钰的问话后,郑语淡淡地笑了笑,低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说道:“没关系,现在醒来的是你,是我的苏苏就够了。”
仍是直愣愣地仰视着郑语,苏钰微微张嘴却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稍稍整理一下他在苏钰醒来前帮苏钰戴上的毛线帽,郑语指一下床尾,说道:“你看,顾淮和提尔都在,他们昨天下午来了后一直没离开,坚持要留下送你。”
下意识地顺着郑语手指的方向看去,苏钰努力睁大双眼,却也只能看到两个站在床尾高大却模糊的身影,他低低地“啊”了一声,半晌过后才说道:“对,不起……我,眼睛不,不太好……看,看不清,你们的……脸了……”
郑语顿了一下,他看了看跟顾淮并肩站着欲言又止的提尔,又低头问苏钰:“要让他们到边上来好让你能看清楚他们吗?”
偏过脸,已经明白过来的苏钰垂下眼帘,靠在郑语怀里说道:“不,不用了……就,就这样吧……远,远点好……不要,看我现,现在的……样子……”
“没事的,我都给你整理过了,你现在看起来很体面,一点都不难看。”掌心贴上苏钰的脸颊,郑语低声说道:“马上就日出了,我替你,把生命维持装置的输液管和鼻导管摘下来,好吗?”
嘴角轻微上扬,苏钰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道:“好……摘下来,你,你给我……闻,闻一下……你的,信息素……好,好不好?”
眼底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郑语若无其事地将喉间哽咽压下,答应道:“好。”
手臂兜搂住苏钰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郑语动作轻柔并迅速地将苏钰身上剩余的插管都摘下,然后取过一旁的湿巾替苏钰把插管的地方都擦拭干净,再细心地替苏钰整理好身上衣服,最后从裤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放到苏钰掌心,在苏钰流露出困惑的注视中,郑语把左手摊开放到苏钰面前,对他说道:“苏苏,我给你戴了戒指,可是我那枚你还没给我戴上,现在你给我戴上,好吗?”
垂眼看掌心那枚戒指,再慢慢把目光放到郑语那空无一物的左手上,苏钰积攒起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力气,一点一点地抬起手,然后抓住郑语的左手,在郑语的凝视下将跟自己右手戒指成对的另一枚男戒套进了郑语左手的无名指。
看着戒指套进指根,郑语反手握住苏钰冰冷失温的手,右手刷一下将后颈上的信息素阻隔贴撕下,郑语将信息素以最温和的方式从腺体放出,再次低头亲吻苏钰的额角,轻声说道:“苏苏,我的信息素,你闻闻看,喜欢吗?”
跟苏钰曾经想象过的所有味道都不一样,郑语的信息素是浓烈时会有些呛人的烟草味,在郑语的控制下,烟草信息素覆在苏钰身上,透出了一股与往常不同的温暖。
双眼微弯,苏钰嘴角上扬出明显的弧度,毫无血色满是皱纹已经苍老得完全认不出过去模样的脸上露出一个久违的笑,他靠着郑语侧过肩露出了自己的后颈,说道:“郑语……标记我吧……用你的,终身标记……结束,我这早该,画上句号的……生命……”
失温的唇印在怀中人落下狰狞手术伤疤的腺体皮肤上,郑语温柔亲吻着苏钰的后颈,在伸出犬齿前,他对苏钰说道:“苏苏,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只是我的信息素可以刺激人的神经让人短暂入梦。你好好闻我的信息素,然后听我说……你摘除腺体的手术成功了,我在手术室外等到了你出来,然后我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直到你康复出院;你痊愈后,不仅又回了研究所继续你的研究,也接受了我;我们,谈了两年恋爱,我忍不住了在研究室里跟你下跪求婚,你答应了我,于是我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顾淮和提尔还有其他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在研究所里举行了一个简单却很温馨的婚礼……”
抱紧苏钰,郑语伸出了尖利的犬齿,在苏钰温顺地依偎中,他闭上眼,用力地咬破了苏钰后颈上的那道狰狞伤疤,犬齿穿透疤痕直达腺体,长久以来始终因为心理障碍而自我限制的信息素在这一瞬间爆发,重新由a级恢复到s级的烟草信息素如泉水一般涌入到苏钰残破的alpha腺体中形成标记。
曾经不想成为任何alpha的附属品,骄傲又矜持的天才研究学者,在生命最后选择让alpha标记自己,而这,是他这副残躯唯一能给alpha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