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桃子
千秋到家时已是深夜。
客厅亮着夜灯,茶几上摆着一杯淡盐水,竹泽靠在沙发上,盖着毯子睡着了。
葵斗不想让她走,她也差点留了下来——要不是因为第二天的会议资料还在家里,她或许就留宿在他的住处了。
她看着浅睡的竹泽,伸手拂开他额前的碎发。
竹泽动了一动,竟然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望着她,“你回来啦。”
“在等我吗?”千秋挨着他坐下,自然地靠上他的肩膀。
“我想你今天可能有应酬。”竹泽淡笑一下,“你又不大能喝,还是看着你回来放心。”
千秋静静地在他肩上靠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家里的密码要换一个。”
“为什么?”竹泽随口一问,见她没回答,又立刻笑笑说,“换成什么?”
千秋想了一下,“你记得我们是哪天遇见的吗?”
“四月十七号。”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那个奖学金的初选会上。”
千秋笑了笑,“那就0417吧。”
竹泽也笑了笑,那是一种很g净的笑容,纯粹、明白,没有多余的潜台词。
“0928,也是一个日期吗?”他轻声问。
千秋“嗯”了一声,手里端着那杯淡盐水,望着杯口若有所思。
竹泽本来不指望听到更多,她却又开口说道:“是我人生至今为止最痛苦的一天。”
十年前的九月二十八号,紧邻新宿站的马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一辆黑se保时捷撞上了一个高中nv生,nv孩当场si亡。
事故原因很快认定:司机酒驾导致的意外;赔偿金数额巨大,却也无法弥补nv孩父母的伤痛。
那nv孩叫松田桃子,是千秋最好的朋友,甚至可能是她人生中唯一一个纯粹的好友。
没有利益纠葛,没有复杂的共谋关系,就是两个nv孩间简单真挚的友情。
直到中学,千秋都被看作一个异类;她的生活,对中学生来说的确太过复杂了些。
母亲是戒毒所的常客,父亲身分不明,经常有辆黑se轿车接她放学,司机是个长相吓人的花臂男。
十四五岁的孩子可以非常恶毒。学校流言四起,说她私下在做援交,轿车是“金主”派来的;随之而来的是难以避免的霸凌,作业莫名其妙丢失,运动服被人剪坏,不知是谁在她的储物柜里塞从ren杂志撕下的内页,还用马克笔在柜门上写字,“荡妇滚出去”。
千秋面无表情地站在储物柜前,指尖擦了擦柜上的墨迹——墨水早就g了,再怎么擦也无济于事。
她思索了几秒,熟视无睹地转身离开,差点撞上在她背后探头探脑的桃子。
那不是千秋第一次见到松田桃子,她俩的班级紧挨着,倒有不少次在走廊擦肩而过;千秋的印象里,桃子总是被人簇拥,快快乐乐说个不停。
但彼此说上话,那却是第一次。
“这个要用酒jg啦。”桃子说着,竟然一贯快快乐乐的语气,“没有酒jg的话,卸甲水也行。”
千秋一时答不上话,愣愣地瞧着她。
桃子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掏出手帕和一个黑se小瓶,行云流水地拧开瓶盖,倒转瓶口,把里面透明的yet浸满帕子。
“你看,就这样……”桃子大咧咧擦着柜子,好像不是在抹掉侮辱的字眼,只是清理顽固的w渍。
她一派自在的模样,让千秋的心情跟着放松下来。
来回擦了几遍,刺眼的字迹真就淡了下去,只留下一点淡灰的边缘。
桃子继续擦,直到柜门变得gg净净,她的手帕却黑了一块。
不过,她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把脏手帕往包里一扔,笑嘻嘻地搭讪着:“你是叫千秋吗?秋天生的?处nv座吗?”
“你是松田同学。”千秋笑了笑。
“叫我桃子吧。”桃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桃子对她的亲近并没有阻止欺凌,反而使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社交地位呈断崖式下跌。
可是桃子依然快乐,并且和她愈发亲近,后来更是快要好成一个人。
她们分享一切,便当、唇膏和大大小小的秘密。她毫无保留地相信桃子,而桃子也从没令她失望。
睡在一张床上夜谈时,她也问过桃子,当时为什么帮她,为什么一次次挑战众怒,站在她的身边。
桃子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有这样的疑问。
“因为他们都错了。”桃子说,语气格外平静,好像只是在重复某个人人皆知的公理,“错的就是错的,不会因为人多势众就变成对的。”
“可你不是因此失去了很多朋友吗?”千秋问道。
“需要一起伤害别人才能维持的友情,还有什么继续的必要吗?”桃子说出这话时,其实只有十五岁,却b她后来遇到的许多成年人都要智慧,都要通透。
千秋年岁越大,就越常常回忆起这句话,连带着回忆起很多和桃子有关的旧事。
她总觉得,桃子要是还活着,也一定会长成了不起的大人吧。
反正会b她好得多。
竹泽靠在她身边,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过去,一句话也没cha,一个问题也没问。
直到她停下来,长舒一口气,像是jg疲力竭的样子,他才终于开口:“千秋也是很好的人啊。”
他说话时常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真诚,还未沾上曲意逢迎的社会气。
千秋双手捧住他的脸,抬起头来,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阿凉,你一定要记住,”她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你想象的那种。”
竹泽微微皱眉,“你怎么知道我的想象?又怎么知道你不是那样?”
“在你的想象中,有一天我会毫无保留地ai上一个人,到了那时,我就会像所有为ai痴狂的人,心甘情愿放弃财富、权力、野心,只求与ai人长厢厮守。”千秋望着他,淡淡笑了,“我说的没错吧?”
竹泽愣住了,不能否认他的确有过这般愿望。
“我不会这样。”千秋说,目光很笃定,“这只是你的幻想。”
竹泽一下泄了气,却还不si心地说:“总不能否定所有可能——你不是毫无保留地待过桃子吗?”
“是啊。”千秋苦笑一下,“世界上不是再也没有桃子了吗?”
艺术展在光本财团的中心大厦举办,场面异常隆重。现场布置由专业的国际团队完成,不同展区主题各异,装饰风格也大相径庭,组合在一起却不显突兀,还有种奇妙和谐的混搭感。
千秋作为展会的主办人,代表光本财团做了开幕致辞。
这原本是她梦寐以求的机会,是她几年来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就在不久前,她还为此焦虑难安,恐慌症发作,恨si了把她t0ng给小报的敌人;可真的站在台上,看着下面盛装出席的漂亮男nv,仿佛一件件jg美绝l的摆设,她忽然觉得一阵可笑,深感先前的折腾、挣扎,统统都没甚意义。
小报的一版八卦,就能抹杀她三年的努力;而一张似是而非的亲密照,一条模棱两可的订婚消息,又能让她起si回生,拿回本就该属于她的位置。
似乎真正重要的只有别人怎么说,并不关乎她到底做过什么。
千秋照着提词器,说完写好的开幕词,刚要在掌声中下台,就听见媒t区一个响亮的声音:“白石nv士,请问近期会公布与栗山家正式联姻的消息吗?”
一片闪光灯的白光中,她看不见提问者的脸,但确信会场大部分人都听到了他的问话,没听到的那些,自然也会立刻询问这一突发状况。
侧台的工作人员立刻上前,将她挡在身后,“现在不是提问时间……”
“关于这个问题,我有些话想说。”千秋做了个手势,示意工作人员退后,站在话筒前,不紧不慢地说,“我与栗山先生,是以结婚为前提的恋ai关系。既然是以结婚为前提的认真交往,不可能不牵涉双方家庭;然而就像其他渴望修成正果的恋人一样,家庭是我们必须考虑的因素,却不是结合的唯一理由。我恳请媒t朋友高抬贵手,对我与栗山先生的交往,不要向报道企业并购似的追问进度,给我们一些恋ai的空间和自由,非常感谢。”
她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博得一片掌声。
掌声中,台下的栗山手握香槟,对她做了一个漂亮的举杯动作。
千秋等着掌声平息,接着说:“虽然很感谢刚才提问的朋友对我个人生活的关心,但我必须强调,今天的主角是参展的青年艺术家们;如果再听到任何与艺术展无关的问题,我们将不得不动用安保人员,请您上交媒t通行证,立刻离开现场。”
这次的鼓掌声中,除去一听便知的赞赏之情,还多了明显被震慑的畏惧感。
展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后现代展区最有人气,也在千秋的意料之中。
她尽责地在每个展区巡视一番,往来应酬,最后停留在“特别潜力区”——这个特设展区,说白了就是专为竹泽开的;为了保留这个展区,她不惜与葵斗对峙,b得对方不得不签字重批。
然而,竹泽的作品虽在,人却没出现。
不仅是没出现在这个展区,整个会场都没他的影子。
千秋有些不悦,她早就告诉过竹泽,出席展会的有许多重要从业人员,其中不乏颇有影响力的策展人、经纪人,对竹泽这样有志于从事艺术创作的年轻人,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竹泽虽说最近忙着画新作,老在学校和家里的画室闭关似地耗着,但也不可能忙到忘了展会的日期,何况她还专门打电话提醒了他。
千秋把自己关在x1烟室,一口气给竹泽打了七八个电话,一个也没接通。
这倒罕见。
她皱了皱眉,一手夹着点燃的卷烟,打开手机通讯录一路下滑,找到了竹泽叶月的号码。
犹豫间,x1烟室的门响了一下,惊得她猛一抬头。
栗山向她微笑:“千秋小姐,您的烟瘾好像挺大。”
她知道,他指的是上回庆功酒会,自己借故离席ch0u烟的事。
“这里不是公共x1烟区,栗山先生不懂敲门吗?”她冷冷道。
“我敲了。也许您忙着ch0u烟,没听清楚。”栗山耸耸肩,“还好这里不像帕夏酒店,x1烟室也能上锁,平白省了不少麻烦。”
栗山话里话外影s葵斗,令她眉头皱得更紧,“栗山先生有话可以直说,每次都这么百转千回的,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您如今是我的盟友,我有义务提醒您,真正的战争刚要开始,您却把jg力花在太多微不足道的消遣上。”他挨着她坐下,风度翩翩地递上烟盒。
银白盒子的大卫杜夫,b她ch0u的万宝路粗上半圈。
“不必了。”千秋扬了扬手上的烟卷,谢绝道,“我只ch0u这个。”
栗山笑笑,自顾自地ch0u出一支大卫杜夫,“借个火?”
千秋把烟卷衔到嘴里,腾出手去0宴会包里的打火机,栗山却径自靠过来,叼着烟凑近她嘴边。
两支烟碰在一起,大卫杜夫的烟头一闪,闪出跳跃的红se火星。
栗山双眼微闭,深深x1了一口,脸上似有微醺的神情。
古龙水混着烟草味,好像给她周身的空气加了重量,千秋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
两人距离很近,再往前半分就要额头相碰,然而谁也没有后退躲闪。
千秋看着栗山的眼睛,忽然笑起来,“这就是您说的战争?倒也不必我的消遣更费jg力。”
栗山摇摇头,笑着往后一靠,“我永远不会与千秋小姐开战,恰恰相反,我会是您一生的盟友。”
“一生太重了。”千秋并不领情,“只希望您告诉我,现在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敌人又是谁。”
栗山吐个烟圈,懒懒道:“令弟今年就要从沃顿毕业,不出意外,将要回到日本,进入财团工作;届时令妹十有也会一道回国——这些敌人还不够吗?”
千秋听着他的话,背后一阵发凉,冷汗直往外冒;她下意识想去0包里抗焦虑的药片,却发现连身t也不能移动自如。
不行,现在不可以发作。
不可以在这个人的面前。
“看来您并不知道。”栗山悠闲地ch0u着烟,“这件事保密得很好,或许连令兄也蒙在鼓里。”
“那你怎么会知道?”千秋攥紧拳头,却抑制不住声音发抖。
“我姐姐与两个孩子的生母有些交往。”栗山补充道,“那可是个厉害角se,b白石夫人难对付得多。”
“为什么?”千秋喃喃道,“为什么是现在……”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
白石夫人患病,葵斗查出遗传影响,立刻从王牌变成了一颗弃子;她被写成陪酒nv的孩子,有了所谓的“身世w点”,不是理想的接班人——白石光义自然要启动预备方案。
他总会有预备方案。这个孩子不行,还有另一个。
“千秋小姐,”栗山注意到了她的异常,连忙扶住她的肩膀,“你还好吗?”
千秋嘴唇颤抖,声音低得听不清,“他以为……他以为……”
“什么?”栗山把她的肩箍得更紧,“哪里不舒服吗?”
“他以为他是谁?”千秋好像是用尽力气喊出的这句话,显得分外歇斯底里,“他凭什么把人不当人?”
“会好的。”栗山看见她由苍白转成铁青的脸,看见她眼里的怒火和绝望,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软了下来,“等我们赢了,这一切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