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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心下确定,刘基朝吕典一拱手,说:“请曲长按你们的方式去追查,我想再仔细看看那些运送过来的器物,或许还有之前没有发现的线索。另外,请务必将这里的情况汇报给吕司马。我有一点预感,这事情可能不是你我就能解决的。”

“喏。”吕典应允道。

过不多时,他看着刘基离开的背影,想起吕蒙在暗地里的嘱咐:吕家部曲不能太张扬,协助好刘基,让他跟太史慈见上面。吕典只是个执行者,掌握不到事情的全貌,只觉得四周黑沉沉的,哪里都有需要防备的人。他在心底叹气,眼神却变得冰冷,快速打了个手势,吩咐手下盯紧刘基的行踪。

柿子金若干。

银釦金箔贴饰漆盒一合。

蚕丝螺纹绸缎二匹。

青铜熏炉一只,青铜豆灯一只。

玉佩二枚,玉环一枚,玉璧二枚。

……

再看时,仍然觉得曹操真是下了本钱,这“当归”不仅仅是心意,还给了沉甸甸的诚意。可刘基心里一点儿也不忐忑:他知道太史慈是个不在意这些外物的人。所以也早已预测过此行的结果:无非是太史慈收了以后,要不退回,要不奉纳给孙权,同时公开给曹司空回个信:感谢垂青,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可他也会想:要是整件事情根本不是看上去的这样呢?

吕典从现场出发,觉得王祐不是凶手,也许是曹操的人;

可曹操真的做了这件事吗?似乎从头到尾,都只是推测,加上王祐一人所言。

最大的疑点,还是来自于这些器物。

刘基沉沉吸一口气,开始一件件拿起,细细检查过去。

其实刘基的宗室在整个大汉血脉里并没有那么煊赫,他又是少年失怙,所以对于器物的形制、材质、年代等等,也并非真的深入了解。但这个时候只能硬着头皮来,从容易入手的地方去想,比如最简单的:器物上的文字 。

在之前,所有人的目光更多聚焦在金器上,刘基则留意到漆器,都是这里价值最高的东西。可在物件堆中,还有其他类型的珍品,比如青铜器。

之前在柿子金上艰难读出的小字“昌邑”,到了青铜器上,倒是金底朱字,刻画分明。

在其中一枚不太起眼的青铜豆灯上,油碟外边沿一圈,刻着八个字:“昌邑籍田烛定第一”。

这器物看起来是个实用品,无甚雕琢,可一旦把“昌邑”和“籍田”写到一起,却有了别的含义:这是因为,当今兖州山阳郡昌邑县,是不可能和“籍田”一事挂起钩来的。

籍田是自三代开始传承的吉礼,期间有过中断,但大汉文帝诏令“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籍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重新开启皇帝亲自开耕劝农的传统。在承平年代,这本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典之一。

因此,“籍田”二字在寻常郡县里是不能出现的。当它和“昌邑”并举,只能表明这件器物不属于当代,而属于曾经的昌邑王国。王国礼制和中央朝廷相似,只是规格降低,所以当昌邑王举行籍田的时候,就会用到这一盏青铜豆灯。

刘基细细回忆:昌邑王国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时候变成山阳郡的?

于是便想起,那段在大汉历史上云遮雾罩、众说纷纭,像寂夜深潭一样让人看不真切,却又像流星一般骤然划过的时代——

汉废帝刘贺,自上古三代以来,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从登临大宝到贬为庶人,仅仅历时二十七日。

随着他被罢黜,昌邑王国也遭国除,于是才有了如今的山阳郡。

既然这盏铜灯上面写着的是“昌邑籍田”,说明制作时昌邑国还在,而在两百多接近三百年以前,一共只有过两位昌邑王:一位是昌邑哀王刘髆,一位是汉废帝刘贺。他们身为王的时间,大概只在汉武帝晚期至汉宣帝登基时,短短二十多年。

假如这些明器都出自同一批,那么,它们就一定是在那二十多年中间被制作出来,后来成为殉葬品的。

但想到这里,也仅仅是了解了器物的制作年间,并没有改变“昌邑”位于兖州的事实。更别说对找到王祐的下落有什么帮助。可这整件事情里就是有一个巧合的地方,而且对于像吕蒙这样虽然机敏干练但不谙史学的人,很难联想起来;在左右牵连的人当中,偏偏只有刘基,才想得起这样的关联。

其实说穿了,也不复杂:

汉废帝刘贺在被罢黜以后十一年,被册封为海昏侯,远渡江西,来到了如今的豫章郡海昏城。这位荒唐的废帝,就在那里结束了他的一生。他的墓一定在海昏的某个地方,只是就像其他王公贵族的一样,被刻意隐藏起来,二百多年并未被人发现。

这么一件后事,却为整个事件增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如果这些器物根本不来自兖州的昌邑郡,而是来自豫章郡海昏城,这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也就是说,这批东西的来源现在出现了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们原本想的,器物出自位于兖州的昌邑哀王刘髆之墓,被曹操盗掘之后,要送给太史慈;

另一种可能却是,器物就出自扬州豫章郡海昏侯刘贺之墓,却不知道为什么到北方绕了一圈,结果还是要送给太史慈。

为什么原本推测的都是第一种可能?除了因为“昌邑”二字,更是因为曹操在盗墓这件事情上臭名昭著:早在攻伐黄巾军的时候,他就已经设立了“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这样的官职,专门从老祖宗手里扒钱。据老百姓们口口相传,兖州芒砀山一带的地底都快被挖空了,人掉到里面去,连个吭声也听不着。

可是,第二种猜测虽然看起来充满疑点,但又有它合理的地方。原因还是在于那只青铜豆灯。因为王国籍田是每年都要举办的仪式,在昌邑哀王去世后,理应把他的礼器传承给年轻昌邑王继续使用,而不是用它来陪葬。那是因为实用礼器没有太多殉葬的价值,而且传之后世,也可以强化它上告天神、祭祀先祖的意义。

要是这样,这只豆灯就不该留在昌邑国,而是会随着刘贺被贬斥到海昏城。

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豫章郡的东西会跑到北方去?王祐说的那么多话,到底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豫章郡这里,又真的有人能挖坟掘墓吗?先前也有例证,寻常老百姓对这类事情还是比较忌惮。宁肯滥杀活人,不敢得罪鬼神,这是刻在人们心里的朴素念头。所以也唯独在曹司空手下,能聚拢一些摸金盗墓方面的独特人才——难道,这里还只是挖出了一些散件,还有更多宝藏仍然埋在豫章地下?

诸事叨扰,刘基已经饿半天了。秋老虎还在肆虐着,可他坐在闷热的屋里看着一地明器,倒觉得身体里空谷回响,如坠冰窟。

曹操、王祐、太史慈……还有百年以前的刘髆、刘贺……在刘基面前,就像有一根根丝线从各色器物上射出,跨越南北,穿透光阴,在这些人物之间编织成网。而要解开这张网的关键,还是在于一个地方:海昏,还有那个他本来就要见的人。

而在另一边,在院里暗暗观察着的吕家部曲,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他只见这位年轻的白衣步履匆匆地进了房间,将各种器物一应铺开,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才缓缓将东西收拾回去。在进房间以前,他还有点踉跄,显然是不习惯于先前命案的血腥现场,或者是虽然看过,但始终无法平静地接受。

但到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却觉得刘基有一点微妙的改变:这么多天以来,他好像终于结束了那种半悬在空中的状态,而是实实在在、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这个局中。

≈lt;图片txt无法显示≈ot;≈gt;青铜豆灯,“豆”是指这种灯型样式,灯盘外沿刻有“昌邑籍田烛定第一”阴文

青铜豆灯(阴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从驰道遥看霸上,视线越过灞河,便觉得像一条天路,攀上陡峭的巨型堡垒。等真正到了霸上,却发现关中平原就在眼下铺开,大汉首都长安城仿北斗星形态营建,正伏在黎明前的夜里,等待破晓到来时,发出与日同辉的光芒。 但眼下,长安城还在等待;在沉沉夜色中破开一条金线的,却是大鸿胪韦贤前来郊迎的队伍。 龚遂还是拿着一枚青铜豆灯,在车上摇摇晃晃,像一只萤火虫终于要汇入光流。他留意到大鸿胪的脸色不太好,孝衣惨白,更显得两眼底下黑沉沉的,既有些焦虑,又有些恐惧。从使者们口中多番打听,他们知道天子在四月底已经驾崩了,今天是六月初一。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直接负责皇族宗亲事务的大鸿胪,一定和大将军霍光有非常密集的沟通、争执,甚至可能吵过几架。如果按照传统宗法顺序,刘胥显然比刘贺更有资格继承大统。但无论大鸿胪心底是否认同,到最后,还是只能听从辅政大臣的意思,来这里亲自恭迎新帝。 “当那大鸿胪,也是很不容易的。”王吉仿佛读懂了龚遂的想法,低声说道。 龚遂却说:“可要是有朝一日能掌鸿胪事,我死也没有遗憾了。” “呵,少卿最好不要有太多遗憾。”王吉说,“这一程我们无论如何,都是九死一生。” 龚遂沉默片刻,说:“不会的。” 王吉听罢,眼珠一转,轻轻道:“马上要进京了,少卿不会还没下决心吧?” 龚遂心中一颤,但也预料到他会问,只是简单应道:“子阳放心。” 王吉点头,换了个问题:“你今日见过王了吗?” “见过,和往常一样,神色如常。” “我们这位王爷,别的不说,倒是不太会紧张。只是不知道等他见到乘舆车的时候,会不会只顾看那车上的金木工艺,忘记了该做的事情?” “我会想办法提醒小王爷的。” 王吉沉吟一阵,说:“不过,那也不是坏事——毕竟也怪不到臣下。” 龚遂眉角一挑,“什么意思?” “关于今日仪典的庄重之处,我昨天已经上书劝谏过了。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也在,我还特意找了太史公过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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