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到达京市已经是下午五点多, 因为有孩子,行李不少,装了满满两个大包, 贺连生背上背一个, 左手拎一个,右手搂在秦艽肩上,护着她们母女俩挤出人流。
豆豆早就醒了,被妈妈兜在胸前,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要是跟别人的眼光对上,她也不害羞,人家笑,她也就笑, 人家打招呼,她也张着小嘴叭叭几句,甭管能不能听懂, 反正她很喜欢跟人聊天。
秦艽小两口其实已经发现了, 自从她那晚蹦出一句太奶奶的口头禅后, 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小嘴说话叭叭的,不仅能完整的说许多小长句, 时不时还能冒出几句大人话,不经意间就把家里人逗得捧腹大笑。
一直到走出火车站,才没人跟她说话,她小嘴闲下来, 眼睛又开始东张西望, 指着大汽车问“这是什么”。
“公共汽车, 就跟太奶奶上冷河镇坐的一样。”其实样子还是很不一样的,不然小丫头早就认出来了,她记性好着呢。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这是……”
自从上了公交车,父女俩的对话就跟复读机似的提问和回答中度过,秦艽倒是没怎么关注,她在饶有兴致的欣赏首都。
上辈子她也在京市生活过多年,但因为一直做家庭主妇,很少去离家太远的区域,所以熟悉的也只是家周围那一带,从火车站到春华胡同,她还是第一次走这条路。
这时候的京市还没太多高楼大厦,路上车辆也不多,倒是自行车大军十分壮观,就跟后世看过的某些外国人拍摄的京市老照片一样。
“别紧张,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们见一面就走。”男人歪过来,小声跟她说。
秦艽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自从上车一直没怎么说话,他以为自己是要见公婆紧张了呢。
“好。”其实她一点也不紧张,相反还有点期待。
不论关系亲疏远近,她都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养育出老贺这样一个正直、无私又聪明的家伙。
贺家说来也勉强算名门之后,贺连生的曾祖父曾祖母都是有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可惜到了贺父这一代,不爱老祖宗传下来的本事,反倒迷上了“洋人玩意儿”大提琴,愣是不顾父母反对,出国读了音乐学院,归国后凭自己本事进了国家交响乐团,贺家祖父母虽然失望没能把衣钵传下去,但终究也是个正经工作,没有再说什么。
再加上年轻时候的贺父一表人才,极有艺术天分,很受女孩欢迎,娶的妻子也是协和医院的脑外科医生,老两口更加满意得不得了。
然而,事实是,贺父当年留洋时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初恋,女孩觉得出去了就是要奔着好日子去的,坚决不愿跟他一起回到这个落后闭塞的国家,这才不得不被迫分手。
婚虽然是勉强跟贺母结了,但内心深处的白月光也一直在,甚至还尝试着给她写过不少信件。
白月光有没有收到大家都不知道,但这些信件在多年后却成为他投诚资本主义的证据,在单位步履维艰,家里老人病的病,死的死,日子很是艰难,好不容易熬到大儿子工作,小儿子当兵了,能减轻点负担吧,两口子又被人一封举报信,双双送去了北大荒,只留下在部队的贺连生和在京市化肥厂工作的大儿子贺宝生。
贺家祖上风光过,原本在史家胡同有套三进的大四合院,后来经过两三代人,宅子早就改换姓名,贺连生兄弟俩都是在贺母医院分配的宿舍里出生的。可惜随着贺母去了北大荒,楼房已经被收回去了,贺宝生一家不得不出来外头租房子住,也就是以脏乱差出名的春华胡同。
这不,一进胡同口,就明显感觉卫生条件远不如外头,大冬天的居然还能看见苍蝇在飞,远远的还能闻到公共厕所的臭味,贺连生有点局促,“先去看我哥他们,晚上不住这边,咱们去住招待所。”
不仅是怕妻子和闺女住不习惯,更因为住不下。
胡同里很多大杂院,一道大门进去,前中后三个院子被分割成二十几间小房子,住着一二十户人家,要说居住质量那是真不咋地,贺宝生和洪霞住的就是前院倒座房最右边的两个小隔间,这在古代都是下人房。
秦艽上辈子在京市住过多年,知道这边四合院的规矩,但依然面不改色的跟着来到那俩小屋子跟前,刚要敲门,里头出来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女人,齐耳短发,灰布袄子外套了件印着化肥厂字样的天蓝色工作服。
“哎呀,老二你回来了?!”洪霞惊呼一声,忙看向他身边的秦艽,“这位就是弟媳妇吧,哎呀这是你们小闺女,快进屋。”
转头又冲屋里喊,“宝生,咱弟和弟媳妇带着孩子回来啦。”
很快,一个跟贺连生七八分相像的男人走出来,“回,回来了。”
饶是素来冷静的贺连生,情绪也难免有些激动,他已经两年没见过哥哥了。
秦艽连忙笑着打招呼,叫了声“大哥大嫂”,推推贺连生将东西递过去,“进屋说吧。”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跟在贺宝生身后,好奇地打量他们。
“瞧我,进屋进屋,你们回来就是,买这么多东西干啥,又不是外人。”洪霞笑得合不拢嘴,即使是亲兄弟,现在各自成家了,带礼来往谁会不高兴呢?
“没啥,不知道你们喜欢吃啥,也就是一点土特产。”东西是秦艽去买的,知道他们在京市日子不好过,也没搞那些华而不实虚头巴脑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风干牛羊肉,以及孩子稀罕的罐头麦乳精之类,奶奶甚至还给烙了几斤花生核桃仁馅儿的白面饼子。
看见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洪霞的笑容更是止都止不住,忙着去生炉子,“虎子别傻站着,快喊人,这是你二叔二婶。”
贺小虎舔了舔嘴唇,麦乳精和罐头他见别的孩子吃过,“二叔,二婶。”
小贺神情淡淡,应了一声,但秦艽能感觉出来,在看见孩子脸上的冻疮和鼻涕之后,他的身体下意识往后仰,这是抗拒的肢体语言。
嘿,这家伙,到底是有多不喜欢孩子,这可是他亲侄子啊!又不是火车上那些熊孩子!
话说这一路上,他可差点被火车上的熊孩子们烦死了。
秦艽倒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上辈子也见过两面,因为洪霞两口子身体不好,他曾找老贺头借过钱,后来也都按时还了,每年过年还按时给老贺头打电话关心一下,算是个有良心的晚辈。
秦艽拍拍怀里的豆豆小屁股,“豆豆还记得吗,这是伯伯和伯娘,妈妈路上跟你说过的,对吗?”
豆豆也不害羞,刚才是有点懵,一下子出来太多人,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此时被妈妈一提醒,立马软软地喊人:“伯伯~”
“伯娘~”
“诶!我侄女可真乖,真漂亮,来伯娘抱抱。”
面对洪霞主动伸出的双手,她也不害怕,因为爸爸妈妈就在身边。
嫂子把孩子抱过去,秦艽也能喘口气,胸前衣服都湿透了,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壮了啊。
“来,小虎是吧,二婶给你泡麦乳精喝,咱们配着这个牛肉干,香得嘞。”
很快,香甜甜的麦乳精下肚,再来两块风干牛肉干,小家伙一口一个“二婶”叫得欢,还说要带二婶和妹妹出去玩儿,实则炫耀,毕竟这二婶可是又年轻又漂亮,还给他吃那么多好东西呢!
秦艽跟小孩相处是有一套的,既能满足他们,投其所好,又很有原则不溺爱,无论是秦盼还是豆豆,都逃不出她的五指山。这不,一会儿功夫,洪霞刚把饭做好,小虎就小尾巴似的跟着二婶了,连吃饭都要坐二婶身旁。
他们来得不赶巧,贺家已经吃过晚饭,菜市场也下班了,买不到菜,洪霞只能去隔壁借了几个鸡蛋,用大酱给炒了,买不到肉,就用粉条和白菜炖了一锅,加了白花花的两大勺猪油,又去副食品商店买了三两花生米,油炸了给兄弟俩下酒……嗯,虽然只有贺宝生喝酒。
饭菜虽然很简单,但也是他们能力范围内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秦艽心里感动,她一定会帮老贺头维系好这份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