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潘逸年说,四弟,帮我倒杯茶。逸青说,好。起身去倒了杯来,潘逸年接过,吃了一口,太烫,摆在茶几上凉着,想想说,四弟,相亲相的如何。逸青说,落花无意,流水有情。潘逸年说,直白点。逸青说,就是这个意思,我对林玉宝有意,林玉宝拒绝了我。
潘逸年皱眉说,拒绝的理由。逸青说,玉宝看到我的眼睛,就想起亡故的阿弟,把我也当阿弟。潘逸年说,可以理解。吴妈端来一盘点心,逸青挟起一块春卷,递给潘逸年,潘逸年接过吃起来。逸青说,味道如何。潘逸年说,还可以,不像吴妈的手艺。
逸青笑说,是玉宝做的。这还有些煎饺和糟货,其它被我吃光了。潘逸年各样尝了尝,点头说,不错。潘家妈拿来玉宝照片,塞进潘逸年手里。潘逸年说,做啥。潘家妈说,看看玉宝漂亮嘛。潘逸年有些无奈,把照片凑到眼面前,半身黑白照,好像酒吃多了,有些头昏,揉揉眉间说,似曾在哪里见过。潘家妈说,蛮好蛮好,这就是缘份啊。
逸青说,阿哥,见见玉宝好吧。潘逸年说,荒唐。一家三兄弟,和同个女人相亲,成何体统。潘家妈说,这有啥,竟比我还古板,弟弟们侪讲玉宝好,老大见一面又无妨。潘逸年说,姆妈,不要火上浇油。逸青说,我同玉宝讲过了。潘逸年说,讲过啥。逸青说,讲过约定见面的事体。玉宝也答应了。阿哥要是不见,就是不守信用,姆妈日后难做人。
潘逸年冷笑说,不守信用,林家母女最擅长用的伎俩。毋庸对伊拉客气。潘家妈说,不管哪能,能用钱办到的,就不算事体。最终的结果,逸青双目恢复光明,有了光明的前途,就冲这个,逸年也该少些戾气,多些宽容和理解。
潘逸年说,我想寻女人,便当来兮,为何一定吊在林玉宝身上,实在大可不必。起身便走,逸青在背后说,阿哥,再想想,不要一棍子打死。潘逸年摆摆手,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今朝吃的酒,是三样酒混吃,易醉。伸手欲解衣扣,才察觉玉宝的照片,还攥在掌心里。拉亮电灯,举高照片,越看越头昏,索性丢到一边,捻灭灯光,睡着了,也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秋生娘准备了一瓶五粮液、二条红塔山、三包糖果点心,四瓶桔子罐头,装在手提袋里,和秋生爸爸及秋生,乘坐公交车,来到永嘉新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会会泉英的姑姑,到底何方神圣。
泉英早等在家门口,看到人来,连忙迎前,挽住秋生胳臂,亲热地朝里走。进了门,佣人伺候着换拖鞋,秋生爸爸还提着礼品,佣人要接过,被拒绝了。换好拖鞋,一齐往客厅里走,就见个女人,穿着缎带蕾丝繁复的西洋裙,坐在沙发上抽烟,听到动静望过来,描眉画眼,嘴唇血红,瘦的像排骨,不说好看,气场却足。秋生爸爸低声嘟囔,老妖怪。
作者的话:见面没成功,下一章待定。
心计
泉英拉着秋生介绍,这位是姑姑,专程从美国回来,参加我们婚礼。这位是秋生,还有这俩位,是秋生爷娘。
姑姑手里挟烟,姿势未动,只打量。秋生爸爸不吭声,礼品堆上茶几,秋生娘笑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姑姑说,坐,坐。我调件衣裳去。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泉英则拉秋生回房间,有悄悄话要讲。
客厅里仅余秋生爷娘。秋生爸爸说,这种暴发户,有两个臭钱,了不起死了。秋生娘说,注意场合。秋生爸爸说,没素质,连杯茶也不倒。老妖怪,排骨精,我死看不上眼。秋生娘说,牢骚怪话回去再讲。秋生爸爸说,礼品入不了老妖怪法眼,等些离开时,我要带回去,我自家吃。秋生娘说,不要讲了,今朝我们来拜码头,忍忍,退一步,海阔天空。秋生爸爸说,我再退,掉海里溺毙。
秋生娘说,有人来了。保姆托茶盘过来,将两杯茶,摆两人面前,笑说,不好意思,怠慢了。秋生爸爸清咳一声,端架子。秋生娘说,亲家人呢。保姆说,先生太太回乡探亲,过两天回来。
秋生娘还待问,见姑姑走过来,闭上嘴。姑姑坐下说,泉英和秋生的婚礼,到底哪能想。秋生娘说,不是讲不用我们操心,交由泉英姑姑操持。姑姑说,啥,此话从何谈起,是那娶新妇,又不是秋生倒插门。不要因为我有钱,就变法子想吃白食。
秋生爸爸说,听见未。秋生娘收敛笑容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尊重是相互的。姑姑说,我欢喜把话讲在台面上。秋生娘说,那就讲讲清爽。既然泉英姑姑不认帐,不妨依旧照原定计划来。五一结婚。酒席订在四川北路,西湖饭店,70 元一桌,共计八桌,按以在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我们这种家庭,已经老有诚意哩。
姑姑说,婚纱呢。秋生娘笑说,中国人穿啥西洋婚纱,我们有自家的传统。姑姑说,啥传统。秋生娘说,布店扯一匹红绸绫,寻裁缝老师傅,量身订制一套喜服,百货店买来珠子彩线,串起头花,好看又喜庆。
姑姑说,结婚照呢。秋生娘说,不是拍过了么。这种东西也就应个景,一时图个稀奇,结好婚后,百年不看,塞在壁角里爬灰。姑姑冷笑不语。秋生爷娘也不睬。
泉英和秋生从房里出来,感受到客厅的低气压,泉英坐到姑姑旁边,凑近耳畔说,做啥,一副晚娘面孔。姑姑说,我替泉英委屈,嫁进这种人家,公婆凶悍,日后有的苦头吃了。泉英笑说,不要危言耸听。
秋生坐到秋生娘旁边,低声说,哪能啦。秋生爸爸说,老妖怪再做妖,吃我两记耳光。秋生说,这种话有啥讲头。倒底为啥火气大。秋生娘说,这小娘皮自家放的屁,死活不认帐。秋生说,啥意思。秋生娘说,讲好婚礼,由这小娘皮出钱包办,让我们百事不管,现在又不肯了,难听话一大堆。
秋生笑说,泉英姑姑同那开玩笑,还当真了。秋生爷娘怔了怔,秋生娘说,几个意思,我糊涂了。秋生说,婚礼还是一切由泉英姑姑来。秋生爸爸说,老妖怪,真会做妖。秋生娘说,这种事体好开玩笑呀,我真个光火了。
姑姑说,结婚照肯定要重拍,淮海路王开照相馆,拍照手法技艺高超,人拍的霞气好看。秋生爸爸不语,秋生娘说,我随意。姑姑说,婚礼肯定要穿西洋婚纱,我记得上趟,路过老城厢人民路,有几爿租售婚纱的小店,可以去选选。泉英说,好。秋生没意见,秋生爷娘不语。姑姑说,酒席我打算,放到和平饭店。100 元一桌,我有些朋友,也要来嘎闹忙,算了算,至少十桌。泉英抿嘴笑,秋生还算平静,秋生娘摒不牢说,西湖饭店,讲老实话,经济实惠,招牌西湖醋鱼,引来无数外国人,不比和平饭店差。就是名气,不如和平饭店响。姑姑说,我就图这名气响,不可以呀。秋生爸爸说,可以可以。老太婆,少讲两句。秋生娘闭了嘴,心情舒畅。
玉宝摇起铃铛开秤,小菜场暄闹翻天。代替排队的砖头或篮头,变成了实打实的人,一眼望不到头。玉宝维持秩序时,听见有人招呼,回头望去,是王家妈、王双飞,和马主任。
玉宝走过去说,马主任,王阿姨,阿哥,来买小菜。马主任笑着说,工作还习惯吧。玉宝说,还可以。马主任说,遇到困难,不要藏掖在心底,讲把吴主任听,觉得实在讲不出口,来寻我也可以。玉宝说,哪好意思呢,马主任说,有啥不好意思,我们是一家人。
玉宝听得不对味,王家妈说,双飞今朝想吃鱼,玉宝能否帮忙挑一条好的。马主任把杭州篮,递给王双飞,顺势推后背一把,笑嘻嘻说,快点跟玉宝去呀。玉宝说,阿哥走路不方便,想吃啥,河鲫鱼、胖头鱼、乌青、带鱼、昂刺鱼、乌贼鱼、鱿鱼、我去帮捞了来。王双飞说,不用,我跟了玉宝去。
玉宝抑下心底怪异,点头说,好。放缓脚步,和王双飞往水产区去。王双飞说,玉宝愈发漂亮了。玉宝抿嘴笑笑。王双飞说,今朝下班后,我请玉宝吃饭,再一道看电影。玉宝说,我要去夜校上课。王双飞说,几点钟下课,我去接玉宝。玉宝说,我乘公交车,一部头到弄堂门口。阿哥腿脚不便,不用麻烦了。王双飞说,一周上几天课。玉宝不搭腔。
卖鱼摊头前排起长队,王双飞寻到昨天傍晚摆的砖头,恰巧排在第三位。玉宝说,阿哥买鱼是红烧,还是清蒸。王双飞说,玉宝欢喜吃哪种鱼。玉宝说,河鲫鱼可以红烧或烧汤,胖头鱼和乌鱼,可以做爆鱼。带鱼可以干煎或红烧。昂刺鱼烧汤,烤子鱼油炸炸,鲈鱼清蒸蒸。各有各的做法,各有各的滋味,讲不出好坏来。
王双飞说,那我就买一条鲈鱼,清蒸来吃。玉宝帮忙挑了条,看着又肥又大。称好份量,王双飞付铜钿,玉宝抠住鱼鳃,拎起摆进篮头里,哪想手缩回时,被捏了一把,玉宝先以为是错觉,在看清王双飞的笑容时,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了断
吴坤召集管理室所有人,在晌午开大会,待到齐后,首先说,上海十区争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开展利民活动的事体,两周前我就布置了,各位想好了吧,谁先来讲,踊跃发言。
秦建云说,我想的头昏。刘会计说,我只会算帐,出主意不是我擅长。许会计说,那看我做啥,我想不出来。玉宝和其他人不语。吴坤说,一个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秦建云说,别个菜场有啥活动,吴主任,讲来参考参考。
吴坤说,和我们竞争的菜场,譬如永康路菜场,组织一批人员,给辖区内残疾人、军烈属送菜上门。秦建云说,会得想。吴坤说,紫霞路菜市场,代划鳝丝,代剔鳞挖肚肠,代加工鱼丸、鱼饺、鱼饼、腌咸鱼、炸熏鱼。许会计说,这不算,我们水产区也有这些服务。吴坤说,八仙桥菜场,和所属街道联系,逢年过节,给孤寡老人赠送盆菜,荤素搭配,登上报纸。秦建云说,八仙桥菜场,财大气粗,送的起,我们庙小,不好攀比。刘会计说,让祝秀娟免费送盆菜,要跟我们拼命。
众人笑哈哈。
吴坤说,眼界决定格局,所以发不了财。西摩路菜场,代客校秤、代验质量,违规严惩,五倍赔付顾客,把顾客当上帝。许会计说,上帝辣手。吴坤说,听了这些例子,不少了,各位难道还没想法,难道一点想法也没。众人不搭腔,吴坤说,我真是谢谢那一家门。
秦建云说,林玉宝讲讲看。玉宝深晓枪打出头鸟,原要敷衍两句,胡弄过去。听吴坤说,谁点子好,这个月多加奖金。玉宝立刻说,我倒有个想法,吴坤说,快讲。玉宝说,祝秀娟卖的盆菜,搭配得当,经济实惠,我想,可以在盆菜旁边搭台,举办一个介绍会, 教夏令菜肴的烧法,请个会烧菜的厨师,掌勺加讲解,爷叔阿姨应该感兴趣。
吴坤说,不错不错,这个点子好。秦建云说,厨师难寻呀,到底是小菜场,知名菜馆的厨师,要面子不肯屈就,没名气的厨师,一个不好,被爷叔阿姨嘲起来,能剥一层皮。玉宝说,我认得个厨师,烧手手艺好,还能说会道,应该可以胜任。吴坤很快敲定,此次利民活动,交由林玉宝全权负责。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吴坤叫住玉宝说,好好做,多出成绩,日后有提干机会,总归优先考虑玉宝。玉宝说,谢谢。吴坤说,不用谢我,要谢就谢王双飞。玉宝说,啥意思。吴坤笑笑不语。
潘逸年这天没应酬,归家吃夜饭,逸文出差,逸青回学校去了,饭桌上,潘家妈面含忧伤,闷声不响。潘逸年说,为啥不开心。潘家妈说,美琪白天来过了。潘逸年挟菜的筷子一顿,平静说,来做啥。潘家妈说,没做啥,就是来望望我,讲起从前事体,仍旧伤感,流眼泪水。潘逸年不吭声。
潘家妈伤感说,我怎会不晓呢,当时逸年和美琪感情霞气好,有目共睹。潘逸年不语。潘家妈说,为给小四治眼睛,我欠下大笔外债,逸年为还债,被迫放弃这段感情,远走香港。潘逸年说,何止我一个。比起逸文逸武被改变的命运,我这算不得什么。潘家妈说,又口是心非,与美琪这段感情,我晓得,逸年有多看重,心底交关痛苦,只是不讲。潘逸年沉默。
潘家妈说,我常常想,为了小四一个,毁了那三兄弟的人生,还有美琪的,我是不是做错了。潘逸年说,何必再想,再想也不能重来。潘家妈说,我摒不牢要想。潘逸年说,就算能够重来,我的选择仍旧不变。小四眼睛一定要治,债一定要还,感情,不得不舍。潘家妈说,只是苦了美琪。潘逸年说,姆妈这样想,会害了美琪。潘家妈一吓,变了脸色说,啥意思。潘逸年说,美琪的丈夫,政府高官,家境优渥,育有一女,家庭幸福,仕途光明,如若发现,结婚十余年的妻子,念念不忘旧情人,会作何感想。潘家妈说,我不敢想。潘逸年说,我要在地产圈发展,美琪的丈夫,随时可以,扼住我喉咙,让我滚出去。这还算事小,如果以对付我的手段、来对付美琪,后果不堪设想。潘家妈说,哪能办呢。潘逸年说,和美琪断绝来往,不要再联系了,对双方都好。潘家妈怅然说,看来也只能如此。
潘逸年汰过浴,倚在床头看书,不晓过去多久,抬眼看窗外,夜雾深浓,捻暗台灯,打算休息时,吴妈来敲门说,有位小姐的电话,自报家门,名叫美琪。潘逸年想想,还是下床,走到客厅里,接起电话,压低声说,是我。
美琪说,我是美琪呀。潘逸年说,太晚了,有话明天讲吧。美琪说,我丈夫有饭局,还未回来,我困不着。潘逸年不语。美琪说,我白天来过,和阿姨聊起从前事,历历在目,感概万千。潘逸年说,忘记吧,都过去了。美琪说,逸年能忘记,我忘不掉,这辈子都忘不掉。潘逸年不语。美琪说,逸年去香港后,我等足三年,好狠的心,和我彻底拗断,音讯全无,人间蒸发一般,即便如此,我还是等足三年。现在想想,但凡逸年,能留个只言片语,我再等三年,也未尝不可。
潘逸年说,当时欠的债,是天文数字。我做好十年打算,我不能耽误美琪终身。电话那头传来哽咽声。潘逸年说,美琪,我们终究是错过了。美琪啜泣不语。潘逸年说,我们侪要接受现实,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美琪说,我不甘心,为啥有情人,终难成眷属。潘逸年说,美琪有家庭,有丈夫、女儿,有十年的婚姻。何必钻进牛角尖里,不肯拔出来。美琪说,我的心情无人理解。
潘逸年说,我前两天相亲,一位林姓小姐,很得我的心,我想和林小姐有长远打算,为免误会,美琪勿要再打电话来了。美琪没有出声,潘逸年说,美琪。听筒里却挂断了,一串嘟嘟声。
潘逸年搁好电话,默默站了片刻,抬起头来,潘家妈披衣立在沙发旁,不晓听了多少去。潘逸年说,姆妈。潘家妈说,做啥。潘逸年说,那个,林玉宝,要麻烦姆妈联系一下,约个辰光,见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