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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赵晓苹吃着说,孙大师弹的啥曲子。玉宝说,给我弹的叫,十面埋伏,又叫四面楚歌。赵晓苹说,可有啥寓意。玉宝玩笑说,可能接下来,我要触霉头了。

赵晓苹说,孙大师怎晓得,我在酱油店上班。玉宝说,眼盲的人,鼻头最灵,大概嗅到了。赵晓苹说,早晓得,我多洒点花露水。玉宝笑说,何必呢。赵晓苹说,没想到啊,孙大师怪年轻,卖相也好,眼睛一直闭着,不晓是真瞎,还是假瞎。玉宝说,应该是真瞎吧。

赵晓苹说,我觉得,孙大师算得有些准,几句话讲到我心底。我主要没钱,否则定要抽一签不可。玉宝说,是太贵了,一个月工资还不够。赵晓苹越想越遗憾,吐掉骨头说,我要开始存钱,存够再去寻大师,抽一签。

上海十区争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终于有了眉目,请厨师驻在小菜场,教老百姓做夏令菜,这个想法新颖实际,不仅便民惠民,加深了与民众联系,另外,盆菜物廉价美,名声打响,外区的人也慕名而来,又因为盆菜的热销,带动了小菜场整体销售量。

真是皆大欢喜的事体。

吴坤把流动红旗,挂在菜场最显眼的地方,玉宝得了奖金,还被邀请去往各区,参加交流心得活动,一时忙进忙出,表面风光。

这天玉宝下班早,烧了夜饭,除了黄胜利,其余人侪在。薛金花说,玉宝和潘家老大,情况哪能了。玉宝说,还在谈。薛金花说,谈的哪一步。玉宝撒谎说,我最近工作忙,等忙过这腔后,再考虑。薛金花沉下脸不语。玉凤说,黄胜利当初见我两面,就主动上门当牛做马。潘家老大,架子大哩。玉宝挟一筷子茭白丝吃,不搭腔。

小桃说,我吃好了,我想吃奶油雪糕。玉凤说,寻死啊,刚吃过夜饭,就吃雪糕,当心肚皮痛。小桃说,我考试一百分,姆妈答应,奖励一根奶油雪糕。玉凤说,我答应了,又不是指现在。小桃说,姆妈不讲信用。哭了。薛金花皱眉说,老底子,在饭桌上吃饭,最忌哭扯呜啦,不吉祥,要出坏事体。

玉凤无奈,掏出皮夹子,取了钱给小桃,小桃抹掉眼泪,跑到纱门前调塑料凉鞋,有人说,薛家妈,薛家妈在么。小桃拉开门,让人进来,再跑到饭桌前说,王叔叔来了。玉宝说,哪里位王叔叔。小桃说,王双飞叔叔。

风波

王双飞提着网兜,塞满烟酒点心,跛脚走进来,笑说,薛阿姨,玉凤,玉宝,还在吃夜饭,小菜蛮丰盛。薛金花说,吃不下去了。王双飞说,为啥。薛金花懒得搭腔。玉凤说,阿弟坐,先坐下来。玉宝继续吃饭。

一歇功夫,马主任、王双飞姆妈也相继现身,王双飞姆妈抱只大西瓜,马主任拎一串黄香蕉。薛金花说,这是做啥,太阳打西边出来。马主任说,月亮出来了,还太阳。

玉凤玉宝放下筷子,上前招呼,请坐。烟酒点心摆桌面,香蕉挂门把手,玉宝接过西瓜说,天热,我去斩来,大家一道吃,一溜烟出门去了。马主任给王双飞使眼色,王双飞说,玉宝,不客气。摇摇摆摆跟过去。

玉凤端茶倒水,再递蒲扇。薛金花冷眼旁观。马主任摇蒲扇,笑说,玉凤,不要忙了,天热,少走动,坐下来聊聊天。玉凤说,不要紧。王双飞姆妈说,薛家妈,有段日节不见了。薛金花说,瞎讲,昨天还见过。王双飞姆妈说,我哪能不晓得,在啥地方。薛金花说,梦里,我做梦梦到了,吓死我了。玉凤说,姆妈。玉凤说,我姆妈开玩笑。王双飞姆妈说,薛家妈真幽默。薛金花说,哼。

马主任说,黄胜利呢。玉凤说,出车还没回来。马主任说,小桃呢,刚刚还碰着。玉凤说,学堂考试一百分,闹着去买雪糕吃了。王双飞姆妈说,要出大学生了。玉凤说,早哩。马主任说,从小看大,三岁见老,我放一句话出来,小桃日后必有出息。玉凤笑,薛金花舀一碗开洋冬瓜汤,听了说,嫁个好老公,是最大的出息。玉凤说,姆妈又来了。王双飞姆妈说,讲的没错,话糙理不糙。

马主任说,玉凤不是想去手表厂,近腔有了些眉目。玉凤说,真的。马主任说,是啊,还不用下车间,写写划划就可以。玉凤喜上眉梢,薛金花说,玉凤,一个初中生,写自己名字,歪歪扭扭,多一笔少一划,还让去写写划划,吓人。玉凤咬唇说,姆妈。

马主任笑说,不要紧,简单来兮,原先岗位上的人,还是个大老粗,照旧干的风声水起。王双飞姆妈说,这桩事体,双飞阿爸没少出力,其中的难处,我就不多讲了。玉凤说,是呀,我心知肚明。薛金花说,玉凤啥辰光去上班。王双飞姆妈说,已经送往厂办报批。薛金花说,还没成。王双飞姆妈说,厂长和双飞阿爸,多年老朋友,有革命般的友谊。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问题。马主任说,不要急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薛金花不搭腔,玉凤喜笑颜开。

玉宝把西瓜摆进盆里,放水龙头下,汰过后,再抱进灶披间,按在切菜板上,王双飞贴近说,玉宝辛苦,我来斩西瓜。玉宝拎起明晃晃菜刀,王双飞倒退几步,玉宝说,我自家来。一刀从当中斩开,红瓤黑籽,汁水四溅。赵晓苹下楼来乘风凉,看到笑赞,好瓜,把我吃一块。

玉宝再斩,两半斩成四半,一半斩四块,递给赵晓苹一块,递给王双飞一块。王双飞接过说,谢谢,玉宝也吃。玉宝不语,继续斩西瓜。赵晓苹咬口说,好甜。阿哥,腿脚可灵便些。王双飞说,已经灵便了,再休养些时日,和正常人一样。

赵晓苹说,阿哥面孔上的胎记,啥辰光做了。王双飞看一眼玉宝,说,啥人讲我要做了。赵晓苹说,那大妈妈讲的。王双飞说,原先是这样打算,和华山医院医生,也定好去手术的日节。不过,见过孙大师后,又改变了想法。

赵晓苹一下来了兴趣,心不在焉的玉宝,也转过身来。赵晓苹说,阿哥,也去寻孙大师算命。王双飞说,是。赵晓苹说,阿哥可是工人阶级,破四旧过来的人,思想改造的有问题。王双飞不自在说,瞎讲有啥讲头,侪讲孙大师灵验,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赵晓苹说,后来呢。王双飞说,孙大师讲,我原本六亲缘薄,子嗣零丁,命宫阴暗,流年不吉。幸亏我面孔上的胎记,这胎记不简单,是俗称的聚宝盆。赵晓苹大笑,玉宝也憋不住。王双飞说,玉宝笑了。玉宝不笑了。

赵晓苹说,后来呢。王双飞说,孙大师讲,因有这块胎记,所以我家里,环环财源如水,洋洋家计如春,我才能,事业有成,娇妻如花,子嗣繁茂。赵晓苹说,阿哥真信。王双飞说,总归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如果玉宝实在介意,做掉也可以。赵晓苹打量俩人说,啥意思。玉宝沉下脸说,跟我搭啥嘎。端起一盆西瓜,快步往楼上走。王双飞说,玉宝等等我。赵晓苹拽住胳臂说,阿哥算命,一次几钿。王双飞甩开说,一次一百块。赵晓苹说,我的天老爷呀,胎记还是留着罢。

玉宝把面盆摆在沙发前,供吐籽用。玉凤吃口瓜说,这西瓜买的好,一定是湘西西瓜,不便宜。王双飞姆妈说,是啊。马主任笑说,玉宝现在不得了,在小菜场成名人了。玉凤说,啥意思。马主任说,不晓得呀。玉凤说,人精,嘴巴紧。

马主任说,巨鹿路小菜场,以碾压三角地菜场、八仙桥菜场、西摩路菜场的票数,勇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是巨鹿路小菜场,开天劈地、有始以来第一趟,侪是玉宝的功劳。玉凤说,我这妹妹鬼主意最多。马主任说,玉宝最近忙吧,被邀请往各区做报告,交流心得。我透个底,上面领导侪被惊动了,计划要把玉宝,列为今年全市典型先进人物之一。去年唐家湾菜场,被评先进的、杀鸭三姐妹,可还记得,上报纸了,一宣传不得了。今年不杀鸭,被调去做禽类质量检测,无数人眼红。

王双飞姆妈说,那玉宝是不是。马主任说,当然喽。老吴讲,玉宝年轻漂亮,又聪明好学,是可以培养的好苗子,前途无限量。王双飞姆妈说,告诉老吴,在领导面前,讲讲好话,多多提携,让我们玉宝呀,更上一层楼。薛金花说,费神。马主任说,费啥神,应该的,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玉宝没吃瓜,在织毛线衫,听后说,啥辰光,我们成了一家人。薛金花不搭腔,玉凤说,吃瓜,甜蜜蜜。

婚配

王双飞姆妈笑说,我们此趟来,是为了双飞和玉宝的婚事。薛金花说,好意思,搞突然袭击。

玉宝手里的毛线针,差点戳穿指头。沉下脸,对薛金花说,哪能回事体,当事人竟然不晓。薛金花说,问玉凤。玉宝说,阿姐。玉凤见其粉面含威,有些吓,想想说,我为玉宝好呀。玉宝大声说,为我好在啥地方。

马主任听三两句,明白说,玉宝,不要对阿姐发难,我来讲吧。玉凤说,马主任最会做思想工作。

马主任说,首先,我要批评玉凤,在这桩事体里,欺上瞒下,没有做到公开透明,弄得现在场面尴尬。玉凤说,我接受批评。薛金花说,戆大。王双飞及姆妈不吭声。

马主任说,但是呢,据我观察,玉宝做为回沪知青,吃过苦,历过难,眼界宽阔,思想通透,考虑周全,不再是十七八岁小姑娘,只晓得感情用事,冲动做人。玉凤说,讲的对。玉宝不搭腔。

马主任说,我也开门见山,玉宝回到上海,来到我此处,登记工作分配,要晓得上海知青有多少,120 万,我管的这爿区,等分配的,光知青就有上万,有人等两年多了,还在等,玉宝为啥两个月,就去了小菜场,大家心知肚明吧。没人搭腔。

马主任说,玉宝到小菜场上班,一个新来的人,为啥嘎快就冒头,头脑是聪明,但聪明人大有人在,最紧要,是有贵人给机会。没机会,再聪明也白搭。吴坤是我爱人,玉宝机会何来,不必我明讲。小桃舔着奶油雪糕,跑进门,玉凤说,上阁楼写作业去。

马主任说,还有玉凤,想调去手表厂,但凭现在政策,真比登山还难,我们排除万难,也办下来了。为啥,非亲非故,又不是活菩萨,白帮忙啊。没人响。

马主任说,不讲这些,再看看双飞自身条件,独子,一家门侪在手表厂工作,吃穿不愁,还有积余。另外,在乌鲁木齐南路,现成五十平方房子,想想多少领证夫妻,或挤阁楼,或分居各处,或眼巴巴等鸳鸯楼造起来。双飞有房子,就不会委屈玉宝。结婚后,想单门独户,过二人世界可以,想和爷娘蹲一道,也可以,一年半载后,养了小囡,爷娘身体健康, 交把爷娘带, 双飞和玉宝呢,就吃吃喝喝,白相相,不是蛮好嘛,皆大欢喜。没人搭腔,马主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玉凤连忙斟满。

马主任说,我们双飞,性格好、品德好,讲起偷内衣裤的事体,纯属造谣,弄堂里有些人呀,泡饭吃多了,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王双飞说,玉宝要相信我,我若做出这种事体,天打五雷轰。王双飞姆妈说,发啥毒誓,损阴德。马主任说,小鬼不会得讲话,要真做过,老早捉去提篮桥了,还用等到现在。玉凤说,是呀,有道理。薛金花说,哼哼。玉宝不语。

马主任说,当然,双飞卖相是普通些,但有句老话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损,一切十全十美了,反倒要出问题。这样呢,刚刚好。玉凤说,马主任这张嘴。马主任说,玉宝有啥想法,啥要求,不要藏着掖着,直截了当讲出来。能达到一定满足。玉凤说,玉宝,讲话呀。薛金花瞪眼说,讲啥。玉凤不响了。

马主任说,双飞爷娘老实人,话不多,还勤快,屋里内外,收拾的清清爽爽,玉宝嫁过去,买汰烧侪不用做,绝对享福的命。我要有一样讲的不对,我出门被车轧死。薛金花说,赌咒发誓不必要。马主任说,我表达一份诚意,话讲到这个份上,诚意足够了。

玉宝把弄毛衣针,不吭声。玉凤说,马主任好话赖话,全讲尽了,大妹妹觉得哪能。见玉宝不响,又问两遍,笑说,玉宝不讲话,就是同意了。玉宝冷笑说,真要我讲。玉凤一怔,薛金花说,不要讲了。薛金花说,马主任,王阿嫂,婚姻大事,还是要慎重,容玉宝和我们再想想,今天到此为止,有结果马上告知。

马主任还待要说,有人在弄堂大喊,38 号 4 楼,林玉宝,电话,林玉宝来接电话。玉宝站起身,闷头往外走,下楼梯,出灶披间,一阵穿堂风,拂过面颊,暗松口气,赵晓苹倚着躺椅说,玉宝,凉粉吃吧。玉宝说,我先接只电话去。往弄堂口走,夜色迷离,灯火昏黄,男人们只穿一条短裤,打赤膊,或坐或躺或站,隔着距离讲笑话,广播电台里,单田芳在讲评书,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富贵之家有有有,贫困之人寒寒寒,升官发财得得得,俩腿一蹬完完完。沧桑沙音甚是缥缈。

玉宝接起电话说,我是林玉宝。有个男人声音,可能信号不好,也可能还是陌生,听两遍才听出来,潘逸年,还是自报家门。

玉宝说,有啥事体。潘逸年说,一定要有事体。玉宝没吭声,潘逸年说,抬头看一看月亮。玉宝抬起头,没吭声,半晌后,潘逸年说,玉宝,玉宝。玉宝听着自己的名字,心生温暖,又突觉悲凄,眼眶红了说,我看不到,被梧桐枝叶遮挡住了。潘逸年说,可惜。玉宝说,有啥可惜,不过一轮月亮,今夜不见,明夜还有,天天有,年年有,除非下雨落雪。

潘逸年说,风花雪月,玉宝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玉宝含泪说,我是个挣扎生活的女人。风花雪月,只有潘先生这样的人,才白相得起。潘逸年笑说,啥意思。我竟然有些糊涂了。玉宝沉默。潘逸年说,玉宝是碰到了啥难处,若愿意,不妨讲给我听听。

玉宝被蛊惑,刚想开口,听到电话里,有个女人讲,潘总原来在此地,我寻的急死了,要罚酒三杯。嘻嘻笑声娇媚柔软,很近,仿佛就在听筒前说,听筒被捂住,玉宝耳畔没了声响,稍顷,才传来潘逸年的声音,玉宝还在么。女人似乎走了。玉宝刚强的说,在。潘逸年说,讲吧。玉宝说,讲啥。潘逸年不语。玉宝笑笑说,我没话好讲了,潘先生没事体,我就挂了。潘逸年说,好。玉宝啪的挂掉电话。转身就走,到弄堂口时,想起什么,回过头,朝天仰望,一轮皎洁明月,当空悬挂,冷冷淡淡,和平常一样,无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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