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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 第139

 

他一头断发,面部垂老,眼珠也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的异色,与中原人类似,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就是三十余年前到国都建邺开坛说法的胡僧玄度。林业绥站在殿外,抬眼朝里面看去,语调平和:“听闻法师乃佛徒,为何给道神上香扫尘。”“举手之劳,何必分佛道。”玄度开口即是雅音,而非拗口的外域音,等转过身来,面容和蔼的笑道,“想必林檀主是为了昭德太子的事情才如此费尽周折的找我。”内有灰尘,林业绥抬手轻咳一声:“某确是为此而来。”从国都出发到今日从县衙离开的中间数十日都相安无事,在他欲去找胡僧时却遇刺,不得不说他们此时动手,可谓愚蠢。玄度双手合十,随喜赞叹:“昔年我说法至建邺,昭德太子那时已经十分痛苦,惟有听我说法才能安静,后太子归依,与我也仅是探讨佛理,未曾涉及国政,故所知也并不多。但有一次辩法,太子突然询问佛教的轮回与罪孽业果,问我杀孽是否要堕入地狱道,又问我有何法可解。大约从那时起,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死,在端阳前几日更是彻夜诵经,欲消去那人因杀他所造的罪孽。”林业绥渐渐屏息,昭德太子痛恨士族,若真是士族要杀,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唯有至亲之人,才会忧虑对方因杀自己而堕入地狱道。“可知是谁?”“太子只说一切皆是有始有终。”刺杀两字犹如弩矢,刺入骨肉。谢宝因怅然自失不能言,最后疾奔而下中庭,木屐快步履过爬满青苔的石路,往观外跑去。玉藻迅速撑开伞,追逐上去:“女君,小心颠仆。”冲出道观后,谢宝因沿着延绵山脊的石阶奔走,但又忽然在某一阶停下,悲痛到缓缓屈膝。玉藻来到女子左右,为她撑伞遮雨,然后往下一看,见纤细的足腕沾染了泥污,渐渐开始浮肿。见完玄度,林业绥立在居室临崖的窗牗前,垂眸审视着手中这卷李月所抄写的《列女传》竹简,逐字阅过后,眸光微闪。再想及今日刺杀为首的几人乃淮阳、邵阳两郡的口音,而淮阳前身是渭城,邵阳前身是昭阳,分别为谢氏、郑氏的族地。那人妄图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简直可笑。一阵山风猝然卷来,他握着竹简的手背向身后,对外命令道:“明日出发回国都。”童官禀命要离开去准备舆马时,抬头看见一人,当下就低头退避,恭敬的行礼:“女君。”室外的声音使得林业绥掀起眼皮,剑眉转瞬便拧成一团。女子站在居室门口,安静又令人怜悯,双眸湿透,发丝沾在光洁的脸颊上,红色暗纹裥裙被溅满泥点,从足腕往上湿了一大截,云纹的白绢上襦因受雨而紧贴肌肤,左右垂髻所斜插的四支白玉钗也因风雨所飘摇。玉藻侍从多载,应时哽咽道:“得知家主遇袭的消息,女君在仓惶奔走的途中,不慎将足骨损伤。”林业绥喉结上下滚动:“去备热汤。”玉藻唯唯一声,低头离开。见男子无恙,谢宝因心中的忧惧消失,手扶着门,抬起右足欲要进去的时候,忽察觉到身前有高大的黑影,整个人也突然腾空。她抬眼,迫切开口:“你的伤。”走到坐席旁,林业绥将怀中的人放下:“只是左手小臂被刺伤。”谢宝因执意要亲自看,但还没等男子挽袖,奴僕已备好热汤,玉藻入内候在不远处,她只好先去沐浴。望着不甘离去的妻子,手臂隐隐作痛的林业绥命医师重新前来处理伤口,换掉染血的布后,又令其留下医治损伤的白膏。谢宝因从浴室出来就见男子坐在席上,身体往后靠在凭几上,手中把玩着陶瓶,神情散朗的望向窗外,顷刻又眼中含笑的望着她。她命玉藻扶自己过去,因足腕有伤,只能选择不太雅的踞坐,以臀股落席。见人坐下,林业绥将白膏在掌心捂化,然后抬起女子行走有异常的左足,想要去揉却被躲开。谢宝因不再对他顺从:“我要看伤。”林业绥抬眼,看着嗔怒的妻子,淡淡一笑,无奈伸手过去,只见她小心挽起,看到丝帛无血渗出后,眉眼也随之舒展。然后,他反客为主:“这下也该我看了。”谢宝因没有再躲,但还是心虚的说了句:“损伤并不严重。”足腕泛起红,已经开始浮肿。林业绥神色如晦:“何必如此惊惶。”谢宝因微怔。林业绥忽低笑出声:“怕我死了?”谢宝因闻之颦蹙,惶恐到直接倾身过去,用手捂住他的嘴。然而见女子有如此反应,林业绥却笑得更开心了。意识到他是在戏弄自己,谢宝因心中仅剩的忧虑也尽数消散,转而是浓重的药味萦绕鼻尖。抬头时,林业绥已近在咫尺,揉完药的他寸寸逼近,直到撷取到女子的清芳,才餍足去濯手。谢宝因舌根酥麻的将今日在清都观所发现的事情告知:“五公主是食金丹自杀的,据监观与其余女冠所言,应该是来到青城山后才开始食用,但五公主似乎只是想让自己慢性中毒,并非即时死去。直到九载前,陛下遣人来寻,才让她决心去死,公主在死前有遗留一卷《列女传》,还送回国都给天子观览,恐内有乾坤。”林业绥浸湿双手,拿松香胰涂抹十指,认真濯洗,不疾不徐道:“她改了其中四字。”听到改字,谢宝因急切要去找竹简,她记得来到青城山的翌日,男子便命人用竹片誊抄,而一卷共二十一支简,三百一十九字,如果不逐字校阅,几乎不会注意。发觉女子的意图,林业绥用粗巾擦去水迹,然后将那卷竹简取来,在她身前几案上展开,长指从她身后绕过,云淡风轻的落在竹片一处。

如此姿势,于悄然无声中将人搂在怀中。谢宝因垂目,看着男子所指之处:“孝。”林业绥再指三处。“而。”“被。”“弃。”一滴泪落下,谢宝因抬手抚面,李月在《列女传》上所改的几处刚好能集字成“孝而被弃”。孝,善事父母者。[1]文帝与王太后,其中一人将孩子摒弃了。【作者有话说】玄度在66、111章有提及。[1]孝,善事父母者。——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客死於野【修】车马从汶山郡出发后, 不再由长江出蜀,而是自通达京邑的平直蜀道一路朝北方去,驱车数日, 最后他们于仲夏上旬回到国都。初入建邺, 驭夫掌驭马车沿大道驾至长乐巷,有男一人从右侧奔突而出,双膝一屈,在轭中的三驾马前长跪,先号咷悲哭, 而后请求谒见尚书仆射。侍从车驾的童官闻音,过去严令其露出面貌, 随即健步到车驾的帏裳旁,拱手报之:“所跪之人乃廉公身边的奴僕。”林业绥黑眸半敛,沉默许久,随后才道:“命他上前。”奴僕膝行至车驾旁, 匍匐而哭之:“陛下忽于前日夜半召见廉公,此时都还未归来,乞请林仆援救。”谢宝因微微侧目, 从帷裳看向马车外。他们汶山郡此行已经知道昭德太子薨逝的真相, 天子在决意追究之前,为何还要如此急切的召见太原王氏的族长来到国都。难道不应该是召见另一个王?在男子的命令之下, 帷裳开始轻轻晃动起来,车驾迟缓向前, 王廉公从故乡带来建邺的奴僕依然还匍匐在原地。谢宝因朝男子望去, 情绪浅薄到难以窥探他心中所想。随后, 掌驭马车的驭夫驱使三驾马停下。家中奴僕与媵婢也已经带着林圆韫与林真悫在家门外迎候。而车驾内, 林业绥扣住要起身的女子, 握着其手腕,淡声说道:“你先归家,我入宫一趟。”谢宝因下意识往外看,然后温顺颔首。家门前,已经一月未待在父母身边的林圆韫锲而不舍的喊着“耶耶”“娘娘”,仅十月大的林真悫也随着阿姊开口说了两句不成字的音调。见男子欲要下去,谢宝因握住他大掌:“阿兕他们若见你归家不久又要离开,肯定会哭,还是先去看廉公。”林业绥笑了笑,沉下声音:“等我回来。”谢宝因长颈之上的头颅微微往下一动,随即起身从帷裳下车,而膝弯也迅速被跑下石阶的林圆韫给抱住,毛茸茸的脑袋还在不停蹭着,刚开始学步的林真悫则想仿效阿姊,庆幸媵婢迅捷护住。然后小郎君内心不满,见阿娘抱起阿姊笑言“阿兕又长大了”,渐渐变得急切,口齿不清的出声,还挥舞着两只小手。媵婢、奴僕都低头笑起来。车马也离去。高大华丽的殿室内寂然无声。宫侍低头成列在殿左右,神情肃穆。因为在殿堂中央,有老翁长跪,然道德从来都追求与教化“敬老尊贤”,所以他们为此而哀。八十余岁的王廉公当然也能感知到这些宫侍望向自己时,那悲哀的眼神,他垂头折腰,膝骨触地,已经趋近两个昼夜。李璋常常都会来言语谩骂,天下士族与名士都敬仰的郡公就如此被天子肆意挫辱,不置一言。见到如此情况,侍在天子左右数年的舍人无人敢相劝。天子近日多梦,于前日夜半召见王廉公,皆因从仲夏朔日起,他就昼夜难以安寝,他的脾性也再次回到做四大王的时候,易躁多怒,胸痹更是控制不住了。前日夜半或是所梦为恶,突然睁眼惊醒,随后命王廉公来殿中长跪。今日清晨,又是重复昨日之事。羞辱。“廉公?”李璋怒目望向已经能为他祖父之人,没有分毫敬老,反耻笑几声,“孟子言‘廉,人之高行也’,公岂能配得上‘廉’?”王廉公依然沉默。李璋撑案从席上站起,去其身前,居高临下的来回踱步,平静重述往事,“太原王氏族长身体虽然羸弱,但爱国如家,披布丹心,输写肝脑,竭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1]。以一人之力从战场上救回武帝,一步一步背回营帐,颊留灼痕,归朝又尽心辅佐。数十载来,天下士人皆以廉公为表率,随意问一人都会说廉公此生于君、于国、于心,已经无愧。”“那为何当年我哭着跪在你门前,求你救救我阿兄,你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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