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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节

 

老蚊子用手指点点他:“生瓜蛋子,叫干啥就干啥,学不会出工不出力?”

贼头嘿嘿笑着:“一天两顿煮沙子,还有力气干活,年轻人就是身体好。”

这话可不是胡说,随着战事日久,普通士卒的饮食越来越差,从一开始一日两餐杂粮干饭,变成了一天两顿杂粮稀粥,到现在,一碗粥里,能喝出半碗沙子。

南齐就是再苛待士卒,也不至于克扣成这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军粮一定是被贪墨了,但没有人敢追究,即使是主帅陈桥,也只能保证自己的嫡系军队吃饱,至于其他大多数士卒,没人会为了他们出头——谁敢呢?户部尚书是世家出身,运粮官是世家出身,就连分配军粮的官吏,背后都有世家的影子。

南齐皇帝都要畏惧他们的权势,陈桥战功赫赫也只能退避三舍,谁敢为了性命最不值钱的、像是地里杂草一样的庶民得罪他们?反正庶民是死不完的。

“哎。”老蚊子冲他一扬下巴,“你叫什么来着?”

这几天两个人大多数时候分派在一起,又吃了人家的馒头,已经熟悉了,年轻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赵,名敬屏,年纪不够,还没有取字。”

老蚊子听得啧啧嘴:“我看着你就像个文人,名字起的好啊,家里是不是有读书人?”

赵敬屏苦笑一下:“我爹读过书。”

老蚊子哦了一声,哈哈笑起来,拍他的肩膀:“怪不得,怪不得!”

赵敬屏的苦笑并没有消退。

冷风打着旋儿,从城墙上用力地刮过去,风中像是生出了一个个小小的倒钩,要扎进人的面皮,然后用力撕扯下一块块血肉来。

三个士卒弓腰缩背,竖起单薄的棉袄领子想要挡住呼呼吹打在面庞的寒风,然而无济于事。

贼头喃喃地骂了一句,说:“北边的军队穿的袄子可真厚实。”

他的棉袄破了个洞,从中漏出几张破破烂烂的灰黑色的废纸,这样的衣裳无法御寒,冻得他黑瘦的脸发青。

老蚊子渐渐低声哼唱起来,贼头听不清,就说:“你大点声。”

“不敢大……”老蚊子喃喃道,“不能大啊……”

赵敬屏不语。

他年纪轻耳力好,听清了老蚊子的哼唱,也明白老蚊子为什么不敢大声唱出来。

老蚊子唱的是一首民间流传的童谣,现在已经被严令禁止了,一旦让别人听见,说不定就要安上一个动摇军心的罪名。

举秀才,不知书。

察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赵敬屏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削薄的脊骨重重一抖。

一片沉默的寒风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只有老蚊子沙哑模糊的声音在低低地回荡。

“我……”良久,赵敬屏,这个话少、安静、羞怯的年轻人慢慢开了口,他声音很低,满是踟蹰和犹豫,仿佛明知道不该说出口,却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父亲,是宁陵赵氏的人。”

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宁陵赵氏的公子从云端上走下来,爱上了一名寒门的姑娘,想要娶她做正妻。

然而以那名姑娘的家世,做宁陵赵氏公子的妾室都属高攀,更罔论正妻。为此公子与家族生出了巨大的摩擦,直到他得到消息,家族要清除掉那位姑娘,将他们眼中鬼迷心窍的公子掰回正道。

公子匆匆赶去阻拦,以死相逼,和家族彻底撕破了脸,放言要脱离家族。

宁陵赵氏将这个不听话的子弟逐出家族,从此他虽然还能保有姓氏,却与家族没有任何干系了。宁陵赵氏的麒麟子成为了一个死人,公子孑然一身,放弃了自小唾手可得的名望、地位、财富,和姑娘成婚生下一子,取名敬屏。

所幸这场热烈的、不顾一切的爱情并没有以狼狈滑稽的方式收场。寒门和庶民不同,家里有些产业家底,不用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去,夫妻二人琴瑟和谐,十分甜蜜。但不幸的是,赵敬屏十岁那年,母亲一病不起,最终离世。而他的父亲强撑着打理了妻子的后事,整合了家中的产业,于半年后忧思成疾,同样病逝。

父母离世后,赵敬屏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支撑着家业,在赵氏宗族眼里,成了一块巨大的肥肉。然而等他们千方百计夺走赵敬屏手中的产业之后,赵氏宗族也并没有落到什么好处。

赵敬屏的父亲纵然假死除族,依旧有过去的故人愿意在私底下照料他的子嗣。那是一位世家的大人物,只随口一句,赵氏这样的微薄寒门立刻迎来了灭顶之灾,赵敬屏在大人物有意无意的照拂下避开了祸事,拿回了产业。

天有不测风云,那位肯照拂他的大人物卷入了争斗中,棋差一着落败身死,赵敬屏失去了庇护,他手中那些产业很快又被夺走,彻彻底底败落,变成了连寒门也不如的庶民。

赵敬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黝黑瘦长,掌心指节冻得肿了,有几个血口正渗着血。

他自幼蒙父亲教导诗书,写得一手好字,然而什么用都没有,南齐的科举虽然未废,但数年不开一科,与废弛没有什么区别。朝野高位由世家名门占领,即使是襁褓中的幼儿,身上挂几个四五品的虚衔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赵敬屏曾经听父亲提过,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担任秘书郎一职。

老蚊子看着年轻人眼底隐隐约约难以掩饰的愤恨,和贼头对视一眼,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但很快又消散了,若无其事又带着几分油滑:“反正咱们这些人命贱,没人拿咱们的死活当回事,咱们自己总得拿自己的死活当回事吧。”

贼头一边环顾四周,时不时把袖子里的馒头拿出来咬一口,一边有意无意地朝城外远处看去。

距离太远,他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知道,大晋的斥候就在那里。

“那你呢?”与此同时,濯宁城外远处的小山岗后,两个大晋斥候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偶尔搭几句话,“你怎么肯来干这要命的凶险事?”

另一个斥候挠了挠头,一边凝神注意远处城墙守卫,一边说:“为了我娘。”

“?”

斥候说:“我娘是改嫁给我爹的,我九岁上,我爹没了,我娘把我拉扯大不容易。”

他沉默了一下:“我娘的头婚男人是戍边士卒,公公和男人都战死了,她才改嫁给我爹,我爹也是战死的,她跟头婚的男人还有个儿子,是我大哥,我娘这辈子苦……两个男人都没了,家里家外一把抓,累的直不起腰,心里就记挂着我们两个儿子,结果今年开战之前,京里传来消息,我大哥也死了,是被南边的探子杀了的。”

“我娘知道这个消息,直接就昏过去了,她这辈子过得苦,男人孩子都死在她前面了,这都是南齐那群畜生害的,我大哥死了,京里给了我娘一笔抚恤,够她过下半辈子了,我得替她出口气,给我爹和我大哥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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