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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六 隅田川之鬼

 

恢復意识时,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立花。我头脸几乎都包裹在绷带里,视野狭隘。

「怎么会」虚弱的声音从唇缝发出,我记得自己没能拨通店长的手机啊。

「你打了几次电话。」立花稍稍握住了我的手:「似乎连话都没能好好说,

怎么问,你都祇回答天桥、天桥的。我刚洗完澡,还没吹乾头发。立刻就衝出去了。」

立花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原来店长的头发有自然捲,没有吹直,就显得颓废。

瀏海松软地垂在额前,像是刚睡起来似的,和平常充满距离感的冷酷印象不同。

他手腕上戴了一款棕皮的方型银框腕錶,我凝视上头的指针---八点了。

外头的天是暗的。

被攻击的时候,是下班的十一点多,中间似乎有一大段空白。

「我睡了很久吗?」我摸着床边自费麻醉剂的按钮,低声问。

「是啊。推进手术房做了紧急缝合,通知警方,也好好验伤了。」立花说。

然后好像记起什么似的,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绘里自首了。」

我闔上眼睛,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店长。」

「嗯?」

「生日快乐。」

立花听了什么话也没回答。

他抿紧唇线,静静注视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沉默着。

「麻烦你一整天,真抱歉。」我勉力张开嘴唇说话,口腔里有浓浓的药味,

破皮的地方确实消毒、涂药了吧。医院在这方面还真细心。或许我该庆幸,

在最难堪的时候,是昏迷不醒的。

「让律遭遇这种事情,我也感到很抱歉。」立花慢慢放开我的手。

「集团强姦罪,起码会处4年以上有期惩役。警方已经调阅站前的监视记录了,

诉讼后会洽谈赔偿金,你安心休息,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儘管开口

换洗衣物?还是有什么特别担心的?学校方面,我替你请病假了。」

「这么拜託你很不好意思但请务必帮我送吃的给妹妹。她叫堇。」我说。

「用便利商店的袋子掛在房间门把上就好了,备份钥匙黏在门口信箱下方。」

「知道了。」立花点头,到护理站借了纸笔,抄写我口述的地址。

地址说完的一瞬间,店长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我问。

「律一直都住在这里吗?」立花皱起眉头,无意识地咬着笔的尾端。

他在工作室画设计图,灵感枯竭时,祇要感到焦躁不安,就会有这样的举动。

「一直都住这里噢。」我回答。

「这样啊。」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什么大概记错了,和过去认识的人搞混了呢。」立花摺好纸片,放入口袋。

将事情託付给店长后,总算放下心来。骨头虽然四处发疼,但按下止痛针剂后,

痛楚似乎变得能够忍受了。真正经歷过那样残忍的折磨以后,总觉得稍微能明白,

那些曾经遭受突如其来的群体暴力、承受仇恨攻击的同性恋的心情了。

被强迫发生性关係,被陌生男人擅自撕裂的身体,原来是那么痛苦。

以前看社会新闻,都觉得像是遥远的事情,忽然间一切都变得真实而逼近。

就好像在现实国度的边陲地带,整个人被击毁一样,破坏后的重建,却遥遥无期。

我找不到暴雨冲刷后,脱出泥泞的沙金。就连像样点的光亮都没有。

好不容易存起来的、微不足道的积蓄,大概又会因为医药费而变得空无一物吧。

每日每夜,就像工蚁一样忙碌着,就连在学校,也不肯放过任何拿奖学金的机会。

所渴求的祇有完成学业,给妹妹一个安定,安稳的生活。我没办法像其他大学生,

加入多采多姿的社团玩乐,没时间谈一场青涩纯真的学生式恋爱,连幻想都做不到。

所有的精神,所有的体力,都在挣扎求生中消耗殆尽。

建起一个无人能撼动、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们的坚实堡垒,难道真是一种苛求?

或许世界本来就是巨大而荒谬的不公战场---

我们仅能在里头桎梏,经受锤鍊不能躲?

意识随着药效发作渐渐涣散,依稀地,我见到隅田川漫天绽开的烟花。十岁的我,

八岁的堇,我们穿上珍珠缎的浴衣,小手拿着扇子,被母亲牵着散步在星光下。

从浅草往隅田川上游随着人群走了一阵子,妹妹吵着要喝水,我们在樱桥停下脚步。

母亲弯腰拿水壶的一瞬间,我被拥挤的人潮冲散了。摇摇晃晃地被推撞,前进,

转眼就看不见自己的家人了。慌乱间,眼眶渐渐涌上眼泪,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一头栽在穿着靛黑色浴衣的年轻人脚边,小腿差点被其他人的木屐踩到。

「没事吧?」虽然是关怀的话语,却显得毫无情感起伏,冷冰冰的。

我被眼前的青年搀扶着站起,他弯下腰,轻轻为我拍乾净浴衣下摆沾染的灰尘。

那是一张教养良好,容易讨女孩子喜欢,十分英俊的脸。长睫毛,两颊略显消瘦,

映照在灯火下的浅褐色眼珠,似乎有什么心事似的,闷闷不乐。

「律!」母亲,美丽的母亲,正在人群中找我,她的薄唇因焦急而发白,额冒冷汗。

「啊,是妈妈。」我挥动圆扇回应着:「妈妈!」但个子与声音都太小了。

青年打直背脊,稍微看了远方一眼:「是吗?」他谨慎地握住我的手,挤入人潮。

慢慢地,将我带回妈妈身边。我凝视着青年的手腕,那是一双非常文雅的手,

肌肤细緻光滑,没有一点瑕疵。在这样的手上,戴着一只棕皮的腕錶,方型银框,

没有任何数字标示,祇有时针与分针而已。因为没有秒针,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

稍稍迟缓了也说不定。錶带的缝隙,有几道伤痕,很深很深,像是被刀刃划过的伤。

在那之中,寄居了某种混浊暴虐的,当时还幼小的我,完全无法想像的东西。

我就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匆匆别过头,挣脱了青年的手,扑向母亲的怀抱。

母亲感激地抱住我,向青年鞠躬道谢。

青年漆黑的瀏海被风吹散了。那张尸体般毫无表情的脸,终于展现一丝笑意。

薄唇间整齐的贝齿微露,简直是献媚似的笑着。繁复华丽的烟花在他背后绽放,

一朵接一朵,伴随震动云朵的声响;青年的五官一瞬间因为背光,被黑暗垄罩了。

堇靠过来拉住了我的衣袖,我低头望向妹妹。

「好可怕。」我悄声说。

「什么东西可怕呢。」她偏着绑有两隻马尾的脑袋,用稚嫩天真的声音小声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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