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求财若渴天赐良缘挥金如土玉成好事
崔乐山从吏部衙门赶回家,听媒人把陆恒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板着面孔道:“既然大公子文武双全,前途无量,为何直到二十多岁还没有成亲?”
媒人答不上来,讪讪地看了眼尚夫人。
尚夫人牢记着大姑姐的嘱咐,笑容不变:“不瞒崔大人,我外甥小时候订过一门亲事,那家的姑娘不幸夭折,好事的人便传出些‘克妻’的风言风语,一来二去的,竟然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何氏闻言也觉不妥,蹙眉道:“若是克妻,倒是桩麻烦事,不知道有没有法子化解?”
“不妨事,不妨事。”尚夫人拿出写有两人生辰八字的庚帖,添油加醋地道,“侯爷请太虚观的张真人算了一卦,真人说江小姐命格贵重,恰好能够抵消我外甥命里带来的煞气,这两个孩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宝嫦的院子失火时,崔乐山见过陆恒一回,记得他是个身量高挑、办事利落的年轻人,除了态度殷勤了些,挑不出什么毛病。
如今,他一听江宝嫦连生辰八字都给了出去,联系之前的事,心里“咯噔”一声,疑心两人已经暗生情愫,私定终身。
“尚夫人先回去吧,宝嫦毕竟不是我们的亲生儿nv,兹事t大,还得问问她的意思。”崔乐山藏好内心的疑虑,端茶送客。
接下来的四五日,江宝嫦的院子里人来人往,竟没个消停的时候——
崔乐山本是再板正不过的x子,碍着江宝嫦于他有恩,又是个孤nv,打不得骂不得,只好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和陆恒的关系,劝她迷途知返。
何氏倾向于促成这门婚事,和崔乐山吵了好几回,说他老糊涂,si脑筋,恨不得立时给尚夫人回信,请她们上门过定。
端yan公主已许给江宝嫦婚嫁的自由,不好出尔反尔,只好找别的借口,跑到她跟前闹了一场,又让g0ngnv缝了个写着“陆恒”名字的小人,每天用针尖扎上几百遍,聊解心头之恨。
崔妙颜和江宝嫦最为亲近,隐约猜出她的心意,使清平给父母捎了句口信,只说一切全凭江宝嫦自己做主,让他们不要过多g涉。
崔乐山见江宝嫦一意孤行,长长叹了口气,道:“齐大非偶,齐大非偶啊!罢了,舅舅知道你的主意大,管不了你,你自求多福吧。”
何氏喜不自胜,连忙使人给尚夫人送信。
江宝嫦送走众人,只觉耳内嗡嗡作响,靠在外间的软榻上,拥着被子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她是被压抑的ch0u泣声吵醒的。
江宝嫦睁开双目,看到哭得像桃儿似的一双眼睛,一时哭笑不得,握住孟筠的手,道:“阿筠妹妹,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嫁为人妇之后,才明白做姑娘b做媳妇轻省了千万倍,婆母是我的亲姨母,处处护着我,尚且如此,姐姐嫁到侯府,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辛苦日子。”
孟筠先还强忍着,见她醒来,哭得越发伤心:“妙颜姐姐进g0ng当了娘娘,几年也见不上一面,如今宝嫦姐姐也要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我往后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呜呜呜……”
江宝嫦搂住孟筠,拿出帕子给她擦泪,笑道:“你是崔府的少夫人,管着整个后院的中馈,还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不怕下人看见了笑话吗?”
孟筠紧抱着她的腰不放,ch0uch0u噎噎地道:“我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宝嫦姐姐,我以后能常常去侯府看你吗?”
江宝嫦沉默片刻,轻抚着她的鬓发,道:“刚嫁过去的时候,恐怕不大方便。你耐心等上一两年,我理顺手里的事之后,就算接你过去小住,也没人敢说什么。”
孟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通t雪白的猫儿抱到腿上,拿起鲜yan的羽毛逗弄起来。
“阿筠妹妹,我把附香留给你好不好?”江宝嫦挠了挠猫儿的下巴,提议道。
孟筠既欢喜又不安:“真的可以吗?这是姐姐的心ai之物,姐姐不带到侯府吗?”
“你替我养着,过几年有了身孕,再还给我也不迟。”江宝嫦轻轻揪扯猫儿的胡须,唇角微翘,眼神却带着冷意,“我先带白虹过去。”
猫儿虽然可ai,不如恶犬实用。
江宝嫦和孟筠聊到日头西沉,亲自把她送出院门。
她转过头,瞥见一人粗的香樟树后面站着个高瘦的身影,头戴竹冠,身穿青衫,似乎是崔行策,疑惑地走过去。
绣鞋踏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那人受到惊吓,往后一躲,转瞬便消失不见。
下聘这天,江宝嫦陪着何氏在花厅里坐了半日,笑得脸儿发僵,将婚期定在腊月廿二,好不容易送走媒人,捧着尚氏所赠的玉如意回房。
崔乐山最重规矩,使人把三十二抬聘礼抬到江宝嫦的院子里,交由她自己收着。
丫鬟们看到最前头的红托盘上捆着一对神气的大雁、一双肥硕的大鹅,后面紧跟着璀璨夺目的金银珠翠,纷纷围上来看热闹。
白芷和南星一个清点聘礼,一个核对单子,不多时便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白芷悄声向江宝嫦禀报:“小姐,单子对不上,只有前头几抬聘礼是真金白银,后面的或是以次充好,或是只装了半满,绸缎全是老旧的花se,茶叶一gu霉味儿,也不知道在库房里放了几年。”
南星常在铺子里算账,说话更直接些:“那位侯夫人贤名在外,没想到竟是个面甜心苦的人!她把前几抬金银珠宝明晃晃地摆在外面,一路从昌平侯府抬过来,让众人误以为后面的二十多台聘礼全是这种规格,夸她出手大方,对陆公子视如己出,倒教小姐有苦说不出,平白吃了个哑巴亏!”
白芷冷笑道:“小姐就算豁出脸面和她闹起来,她也可以推说自己毫不知情,让底下人顶缸。”
江宝嫦看得更深了一层,道:“不止如此,我看她大概很缺银子使——我听说昌平侯既有封地,又管着几个银矿,富甲一方,她打着置办聘礼的名号,从侯爷那里支出大笔款项,再采买些便宜的东西糊弄我,余下的银钱便全都落进了自己的腰包。”
郑嬷嬷把茶盘放到江宝嫦手边的桌子上,沉着脸道:“小姐,您明知昌平侯府不是个好去处,还要嫁过去吗?”
她确实没想到陆恒会许给自家小姐正室之位,可一看尚氏的作风,就知道其中大有问题,实在想不通江宝嫦为何要往火坑里跳。
她甚至觉得江宝嫦是被侯府的泼天权势迷住了眼睛。
江宝嫦垂下眼皮,淡淡地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这样的话,嬷嬷以后不要再说了。”
郑嬷嬷愣了愣,怄气道:“老奴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帮不上小姐什么忙,只会讨小姐的嫌。早知如此,老奴何必跟着小姐上京?还不如留在越州看管老宅。”
“嬷嬷是有些糊涂了。”江宝嫦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态度变得陌生又冷淡,“白芷,让旺儿准备马车,把嬷嬷送到舅母的庄子上住一阵子,好好散散心,养养jg神。等我立住脚跟,再把她接回来。”
郑嬷嬷既伤心又担忧,哆嗦着嘴唇看了江宝嫦好半晌,才在白芷的劝说下,r0u着眼睛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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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是江宝嫦的十六岁生辰。
崔乐山和何氏已经把江宝嫦当做自家nv儿,因着这是她在娘家过的唯一一个生辰,早早地便吩咐下来,使奴仆们仔细筹办。
孟筠从公中支了二百两银子,自花市买了许多开得正好的山茶,配上丝线、彩带,把整个崔府装点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又请了五名手巧的工匠,紧赶慢赶地扎了十几架烟花,约定了要好好乐一乐。
到了这天早上,江宝嫦尚未起身,端yan公主便风风火火地从外头闯进来。
她解去披风,搓了两下手,探进被子里呵向江宝嫦的腰窝,笑嘻嘻地道:“宝嫦姐姐大喜呀!我来跟你讨一碗长寿面吃!”
江宝嫦向来怕痒,一边往角落里躲,一边捉住端yan公主的手,贴在小腹上给她焐热,笑道:“公主想吃山珍海味,我这里不一定有,想吃长寿面,我这里管够。”
端yan公主ai极了江宝嫦床帐中香馥馥甜丝丝的味道,踢掉鞋子滚进她怀里,乌油油的发髻立时松散开来,一支玛瑙和翡翠串成的流苏步摇斜斜挂在耳边。
“好暖和,我要再睡一会儿……”她困意上来,伸了个懒腰,临闭眼的时候又想起什么,从袖子里0出一块绯红的玉牌,塞到江宝嫦手里。
“这是妙颜姐姐托我带给你的,听说雕了很久。我喜欢这个样式,嘱她再雕一块翠绿的送给我,不知道几时才能拿到。”
江宝嫦摩挲着细腻油润的玉质,借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定睛看去。
玉牌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雕着两句诗——
“从今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她默默念了几遍,心里喜欢得紧,珍而重之地把玉牌收进妆奁里。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其他人也各有礼物相赠。
崔乐山和何氏送的是一套玲珑可ai的玉锁,从小到大足有八副,既可放在手中把玩,也可给小孩子当玩具;崔行舟和孟筠送的是一座双面绣小cha屏,正面绣的是鸳鸯戏水,背面绣的是凤凰于飞;崔行策送的沉香木最合江宝嫦的心意,se泽沉郁厚重,香气甘甜清雅,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功夫,从何处搜罗而来。
孟筠管家越来越有模有样,午膳准备得虽不算十分奢侈,却jg致可口,最出彩的是中间那一小盆佐以菌菇、鲍鱼、g贝和河虾的长寿面,鲜味十足,令人食指大动。
端yan公主连吃了两碗,拍了拍手,叫出两个怀抱着琵琶和三弦琴的nv先儿,笑道:“这两人常在母妃跟前弹词说书,知道好多有趣的故事,我今日便借花献佛,带她们过来解解闷儿,逗逗乐子。倘若能博宝嫦姐姐一笑,就算我给姐姐贺寿啦!”
崔乐山严守君臣之礼,男nv之防,早早地领着两个儿子退了下去。
何氏带着孟筠收拾出一间g净又暖和的屋子,准备好茶点,陪着听了一折戏,推说乏困,让三个年龄相仿的nv孩子从容叙话。
何氏刚走,端yan公主就道:“才子佳人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左不过你追我,我追你,你负心,我薄幸,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快换一个!换一个!”
nv先儿恭声应诺,款弹琵琶,重整丝弦,换了个鬼气森森的故事。
nv先儿们讲到nv鬼潜入闺房,将小姐的整张脸皮剥下,剖x吃心的时候,孟筠吓得尖叫一声,伏到江宝嫦的怀里,颤着嗓子道:“姐姐,我害怕……”
端yan公主冲孟筠做了个鬼脸,笑话她道:“胆小鬼。”
江宝嫦捂住孟筠的耳朵,柔声道:“姐姐在呢,阿筠不怕。”
nv先儿们讲到nv鬼幻化成小姐的模样,涂脂抹粉坐进花轿里,借口身子不适,将过来迎亲的嫂嫂骗进轿子时,端yan公主也变了颜se,喝道:“不、不要再讲了!”
她对上孟筠揶揄的眼神,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才没有害怕呢!我不过是……不过是想到宝嫦姐姐快要出嫁,听这样的故事不大吉利,才让她们停下来的!”
江宝嫦也不揭穿她,笑道:“恰好我也听累了,咱们去湖边喂鱼吧?”
三名少nv在湖边消遣了半日,回到江宝嫦的院子里吃点心。
冬日的天黑得早,满月刚一露头,端yan公主就摩拳擦掌,举起火把,亲手点燃烟火的引信。
顷刻之间,万道霞光在空中绽开,红如霜叶,粉如neng桃,绿如烟柳,h如流金,轰响震天,烟雾缭绕。
崔府上下几十口人齐齐围拢来看,街上的行人也闻声而来,欢笑不断。
江宝嫦目不转睛地望着一朵开至盛时的“白牡丹”,忽然听到白虹的喘气声。
她低头0了0白虹的脑袋,趁众人被烟花迷住眼睛,悄悄解下它颈间的荷包,藏进袖子里。
端yan公主一直闹到亥时,才在江宝嫦的再三劝说下,穿好披风,由暗卫们护送着离开。
热热闹闹的院子重归寂静,地上散落着燃尽的烟花筒和彩纸碎屑,盛极转衰,透出几分萧索的意味。
江宝嫦打发丫鬟们回屋休息,洗去脸上的胭脂水粉,换了身家常衣裳,独坐在灯下,打开白虹送来的荷包。
须臾,她走到院中,悄悄推开东边的小门,果然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等在那里。
“陆恒,”江宝嫦与陆恒定了亲事,反而越发矜持,站在门的这一边,没有出去的意思,“你找我有事吗?”
陆恒看见她,脸上露出喜se,急忙迎过来,解下披风搭在她肩上:“怎么穿这么单薄?仔细着凉。”
陆恒知道想见江宝嫦一面不容易,也不与她兜圈子,自怀里取出一把錾刻着缠枝莲纹的金梳,伸手递给她:“宝嫦,我听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仓促之间也来不及准备什么。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你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过来之前,他问过师兄和同僚,打听明白送梳子没什么不好的说法,还有“结发同心”的好寓意。
江宝嫦接过梳子,见此物打造得十分jg美,看起来堆金累丝,拿在手里却不觉得沉重,犹豫片刻,道:“这太贵重了,我如何能收?”
“这本来就是我母亲留给儿媳妇的,我不送给你,还能送给谁?”
陆恒心里乱得厉害,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惭愧。
高兴的是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嫁给自己,他再也不必单打独斗;惭愧的是她在崔府过的是众星捧月的轻松日子,到了昌平侯府,却有龙潭虎x要闯。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良久,江宝嫦把梳子收好,抬头看了陆恒一眼,问:“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回房了……”
“……有。”陆恒紧张地t1an了t1an嘴唇,“有件要紧的事,我得提前告诉你,免得到时候生出什么误会。”
江宝嫦问:“什么事?”
“前几日,我母亲照着世家的规矩,赐给我两个通房丫头,说是让她们帮我通晓人事。”
陆恒观察着她的表情,语速又快又急地说道:“不过,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我让金戈把那两个丫头安排在朝北的倒座房里,为防她们生事,这几天连家都不敢回,一直睡在皇城司,你要是不信,我的上峰、同僚和下属都可以作证。”
江宝嫦怔了怔,喃喃道:“动作这么快?”
她直视着陆恒的眼睛,故意板起面孔:“你倒是坦荡,连这种事都敢告诉我,就不怕我悔婚吗?”
陆恒的额角隐隐渗出汗水。
“我当然害怕。”他望着她眸中自己的倒影,低低叹了口气,“可我更怕你对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