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你是武英侯?!”
恳谈
许莼满脸惊诧, 方子静看到许莼不复刚才那能言善辩的样子,露出了属于少年的茫然不知所措来,忍不住也笑了, 点头道:“本不想说, 但看在方子兴面子上, 你总能相信我多一些了吧。”
许莼喃喃道:“你不是身有旧伤时常养病吗?”
方子静长长叹了一口气:“异姓藩王,前朝旧臣, 哪一条都是最容易招忌讳的,因此方家藩守东南,实际上一直留着这一条海外的退路。”
许莼怔怔:“朝廷不是一直挺器重你们……”
方子静哭笑不得:“你说尚公主吗?先帝指婚尚公主, 赐侯爵, 本来就是打算着结以婚姻, 血脉相融, 生下后代继承藩属的打算,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猜忌,但已算是柔和手段。”
“但先帝崩了后, 太后与摄政王猜忌日深,动辄加罪,派了无数大臣过来生事。当时情势危急, 不得已,我便亲自出海, 接手并经营这一条退路,盛家海商, 应该也能理解。海商在朝廷也是一直严加提防的, 哪家大海商没在海外置业留退路呢?”
许莼却是想到了九哥:“皇上……知道吗?”
方子静淡淡道:“皇上不知道, 公主不知道, 子兴也不知道, 这门海上生意,一直只由嫡长子掌握并经营。”
许莼呆住了。
方子静道:“今上亲政后把摄政王剪除,平了北边的乱,城府之深,手腕之强硬,国内皆惊。之后就是撤藩。子兴自幼伴驾,今上却忽然命子兴回粤东,与家里说了撤藩的想法,当时许诺除了王爵不留,交了兵权,所有封地盐铁等一切待遇均保留,二子都袭爵,若子孙可,可继续加袭。”
“当今乃是不可欺之主,当时我们不同意,那恐怕就是第一个被收拾的——祖父心想着投石问路,索性便做了第一个表态要撤藩的藩王。”
“之后我也带着公主回了京,主要是想对朝廷局势做一个近距离的观察,毕竟你也知道,子兴……是个实心人。今上待我还算优容。我平日只称病,偶尔会出来这边看看。”
许莼看着方子静:“那你现在不担心……不担心我说出去吗?”
方子静看着他倒一笑:“真是孩子话,既然敢在你面前说破身份,自然是不惧的,整族流亡海外是什么好事呢?今上未必不知,他想要大一统,也不能一口吞了,更何况我看他这几年动作慢了许多,也不知是厌怠了,还是想着休养生息。”
许莼看着方子静久久不言,方子静却知道这少年聪慧之极,应当想到了,这样的经营规模,并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后路,也有可能是一个家族起事的依仗。设若当时皇帝昏庸一些,又或者是先与其他藩王打了个两败俱伤,朝事糜烂,天下大乱,他们一举起事,未必不能逐鹿天下。
但当时无论如何评估,都知道把方子兴放回来私下劝说就已经表明了今上的态度,撤不撤?不撤先打你。
其他藩王全是宗室子,随便捏个谋逆的名头,朝廷发兵,宗室藩王自然也都要响应皇命共伐之。异姓王若要举事,那必定只能天下大乱,否则这么多宗王在那里,谁能忍你一个异姓藩王先谋逆?更何况粤东富庶,只要皇帝拿点甜头出来,许诺分了封地,恐怕不需要朝廷亲自来打,四面藩王就能先把他们给吃了。
直接放弃出海外?荣华富贵这许多年,整个家族流亡异国南洋,谁舍得,更何况,荡平海疆蛮夷,哪个有为之君不想做,去了南洋也不能保证来日不被波及,一步退步步退,方家基业全消,举族背井离乡,并不是好选择。
今上心狠手辣,如今既以方子兴来说服,怀柔抚远,则尚有生机。
于是便撤了藩。而兵强马壮最有钱的平南王竟然同意撤藩,其他藩王也都震惊了,之后开始陆续有藩王主动上表请求撤藩,方家这边心知肚明,这是这位皇上必然也在背后做了功夫,就这么分而化之,逐个击破,渐渐几大藩都撤了,军权全都交到了布政使手里。
之后整顿军制,难为他左挪右挪,军制整顿,竟也将军权全部收归了中央,至此九州再无藩王能够轻易举事作乱。这小皇帝从前被摄政王控制着,人人只以为他是个傀儡,谁知道一朝亮剑,竟是煌煌英主,一套帝王心术玩得娴熟之极。
祖父去世前长叹一声:“时逢英主,是方家之不幸,也是方家之大幸。”
他满怀感慨看向许莼:“这些不说了,只说如今陆家这本书如何处置。我知道今上胸怀天下,迟早是要来平四海的,这书你是想带回去刻印,给朝廷造船用,这想法是好的,因此才一口气豪掷这许多钱。”
许莼这才从烦乱思绪中回过神来:“对,我自出海以来,到处都听说陆家制的船好,我家也在陆家制船,那季小将军也说在他家制船,广源王那可是订船来打仗的,也在他们家做。我知道这本书对他们家族重要,我回去让人誊抄刻印后,立刻奉还。”
方子静摇头:“你要这么想,你这本书,已是数百年前陆秀夫的手记了,这里头的制船技术,恐怕再如何密不示人,过了百年,也已有更先进的制船方法来取代了。你仅看前朝制船技术就已比宋元之时强了许多,毫不客气的说,这本书除了在陆家是圣物,恐怕你家拿回去看看,都不如你盛家自己做的船技术更先进。”
“要知道这技术都是一代一代在实践中积累的,就如火铳,如火炮,今人的火铳火炮,定然比宋时的更完善。你们盛家,自然也总有些秘不示人的制船技术。陆家如今船做得好,所掌握的技术,当然不会还在这本书上,定然还有别的方法。”
许莼听他一说,不由将信将疑:“果然?”他有些沮丧:“那这本书就不值这么多钱了……”
方子静哭笑不得:“一百二十万两,陆家也想不到还有你这么个傻狍子愿意花这么多钱来买这本书吧,但是对你来说,你压根不在意他们祖宗的真迹,要的是技术,既如此,我建议你从人下手,书还给他们,换精通制船技术的人。”
许莼精神振奋:“那我一百二十万做聘请他们的人回去做水师学堂的讲师?”
方子静摇头:“陆氏流亡在外,对朝廷未必肯轻易归顺,而且他们族长顽固,绝不会轻易将造船技术传人。否则陆家人早就被请走了,哪里还留在南洋。”
许莼道:“那侯爷的意思是?”
方子静笑道:“叫我子静哥吧,不过一会儿出去,还是叫我岛主。”
许莼追问:“子静哥定然是有办法的吧?”
方子静道:“淡化你想要制船技术的理由,让他们放松警惕。这就要说起这本书如何流落到我们拍卖行的了,陆家有个嫡系后生,叫陆九皋,他极聪明的,陆家这些年的新船,大多是他主持修的。他有个寡母,前年腹中不知如何长了肿块,请了大夫看,只说是瘀血内结,胞中结块。开的都是活血散结的药,结果喝了下去尽皆无用,那包块越来越大。”
“陆九皋极孝顺的,因着也来拍卖行拍过药,打听过,所以下人都知道此事。听说看了多少都只是开药喝汤,并无一丝作用,眼看腹中越来越大,后来请了个西洋大夫来看,那大夫却是狮子大张口,说是要剖开腹中取出结块,即能治愈,但手术有风险。而且要价极高,开价就要十万两银。”
“那西洋大夫听说就是在自己本国治死了人,又到处收集死尸,似乎还出了什么邪门的书,不容于那边的教会,才被驱赶出来,跑来了南洋的,未必是真的,还需另外寻访名医才好。”
“可惜大概病得确实沉重,陆九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就想要试,但陆家风气极保守,平日从不让家中妇人出外的,知道陆九皋要请西医剖腹取瘤,无论如何不同意,也不允他从账房支钱。”
“这陆家也是所有赚的钱都由陆家统一收了再分配各房族人衣食,账房不支钱,他没了办法,平日又是个极清高之人,想来愤恨之下,直接从家里偷了那本书出来拍卖。”
“听说他还订了船,只等拿了拍卖的银子立刻就要离开,但走漏了风声,如今他和他母亲都已被扣在族里,只等拍回书去,再处置他们。陆家惩治叛逃族人极严厉,将人锁在船底龙骨开船出去海上处决,必死无疑,十分痛苦。”
许莼震惊看向方子静,方子静道:“季小将军与那陆九皋多少有些情分在,适才其实就是想着若是能劝说你归还那本书,便可要求他们留陆九皋一条性命。”
许莼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要这陆九皋?”
方子静道:“不错,制船的人,才是实实在在掌握最先进技术的人。而且你若是能将他和他母亲索来,带回中原,则他不知能替你教出多少得用的徒弟,要知道陆家其他年轻一代制船的人,也都是他带着的,因此他出了事,他的子侄辈们都悄悄替他奔走,希望能留下他一条命来。但他留在陆家,就算能活命,也只是做苦役。”
“如今你掌握了主动权,索取换此人才,决不亏的,不过必须要将他母亲一并送来,否则陆家若是以他母亲要挟,恐怕他也不能放心走的。”
许莼道:“我能看看那本书吗?”
方子静笑道:“自然,说实话,你开始热血上头拍那本书的时候,我就找了负责鉴定的那位供奉来问过了,那里头的内容,大多是数百年前的制船法,十分陈旧,只一些工艺有些推崇之处,但这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无非是为了拍卖拿到更多的钱,拍卖的时候拿来做噱头罢了,当时估价不超过三十万,还是高估了,你看看你之前拍的古书,才多少钱。这还是因为陆家和你竞拍,才越抬越高,陆家族长恐怕也没想到能遇到你这样的二愣子,因此估计这次只带了一百万两银子,本以为稳妥的。”
他看着许莼实在忍不住笑,一边命人取了那本书来,过了一会儿果然下人书捧在匣子里送了进来,又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