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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烟景笑了笑道,“荃姐姐一直都是个大忙人,我嘛,一直都是个闲散惯了的,多等一会也无妨,今儿终于得见姐姐尊驾,你我二人合当高高兴兴地说话就好,用不着这般客套了。我看姐姐如今进了侯府,又是这么大的宅子,里头上上下下也有几百号人吧,都有要你去周旋张罗的地方,也好让你施展拳脚的,看你如今这个光景,倒是过得很不错。”

诗荃一向喜欢人夸扬奉承的,听了烟景这般说,心中不免得意,笑道:“这么大家子,一天大大小小也有上百件事情,太太瞧我能干,也让我帮着理一些事情,要我说,若没练就一身铁打的功夫和一双火眼金睛,还有那八面玲珑的心窍,还真应付不过来呢,好在,凡百的事情到了我手中也是得心应手的,底下那帮人就没几个省油的灯,惯会看菜下碟的,到了我手里也没有几个敢不服的。”

诗荃姐姐说得眉飞色舞起来,“我这还不算什么,我倒给你说一个大消息,我嫁过来之后不久就听到说,皇上已经下了谕旨,太太的侄女,也就是我的舅表小姑妹马上就要嫁给当今太子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趁着机会也去了几趟安国公府,见了那舅表小姑妹也惊了一惊,那才真真是捧着个金凤凰一般,我们见了都要毕恭毕敬地,大气都不敢出的,阖府上上下下谁不赶着巴结讨好她,若她将来想得起你一星半点来,就是皇恩浩荡了。

太子亲迎那日,太太也去了国公府观礼,听太太说,太子迎亲的仪仗队从大燮门出来后,如龙一般游行在大街上,浩浩荡荡,把十几里的长街都占满了,一路都设了围幙,那些庶民百姓是见不到的,也唯有我们这样沾了皇亲的人家才能亲眼见识了。

到底也只有皇室的婚礼才有这般风光气派,单是聘礼就用朱漆描金的大箱子抬了近百抬,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衣冠首饰,器皿摆设等将国公府的院子都堆得满了。这天下的江山财富都是大燮王朝的,将来太子妃一旦登上凤位,安国公府满门的荣耀,比现在更显赫百倍。那才更是了不得!”

听她突然说到太子妃,烟景愣了一下,又听她绘声绘色地讲这些,原本好像已经木然的心被针猛的戳了一下,尖锐的痛意从心间弥漫开来,一个多月了,如今每每想到他成婚的事实,这种清醒的痛意仍丝毫不减,每至夜晚则变本加厉地凌虐她。

诗荃见烟景有些恍惚沉默的样子,眼角扬了扬,笑着道:“烟妹妹,瞧我在那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通的话,也不知妹妹会不会觉得我聒噪了,你倒也说说你自个儿吧,你当初义无反顾地跟了那位公子去,如今可是有了好的归宿了?”

|归宿

烟景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这是深埋在她心底的痛处,每揭一次就伤一次,而且诗荃姐姐和太子妃沾亲带故的, 对她的身份地位又是这么的啧啧称羡。若她说了那个公子其实就是当今太子,岂不是尴尬极了。

烟景苦笑道:“荃姐姐快别跟我提归宿二字了,我如今是自由之身。说出来又该你笑话我了, 原是我鲁莽, 思虑不周,才会这样跟他一起进京的,到了他府上,才发觉他是早已经有了婚约的, 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缘故, 未婚妻一直未能过门, 后来时机到了便成婚了。我倒是觉得没意思了,凭他怎样出色的人,只娶了亲这一条, 我就不会跟他好了。便求了他放我出来, 他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诗荃又惊诧了, 觑了她一眼,“所以我说要早些摸清他的身家底细, 没的吃了这个哑巴亏, 谁像你这么傻, 不管前面是什么路数, 也不看明白了,就这么一头撞了进去, 只好头破血流。”

烟景没有作声, 心中抽抽地在痛着, 还没能缓过来,更不知道这样的痛意还会折磨她多久。

诗荃心中盘算着,眼珠子转了一下,压着嗓子道,“我听说你爹爹已经升了顺天府的治中?那可是个显贵的差事,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去不了呢,可是他动用了朝中的关系将你爹爹调往京中为官的?”京中往来的可都是些豪族权贵,皇亲国戚,能与这些人打交道,地位权柄可是直线上升啊,倒是压了自己的爹爹一头了。想也知那人是朝中三品以上掌核心实权的重臣了,又或者是他结交了这样的人物,才能让柳同知得了这样的肥缺。

烟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其实他们已经分开了,他大可不必调爹爹的官,但旨意既已经下了,她和爹爹也只好承他的情了。

诗荃赶忙着道:“那他算是有权有势的了,对你情分也不浅。再说了从古至今哪一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若他真的这般显赫,你又喜欢他,就受些委屈,做个如夫人,也是一样风光体面的,再打熬一些时日,等他那原配两脚一蹬,可不就把你给扶正了。你只告诉姐姐,那人在朝中现居何职?家世如何?那家子的人好相处么?姐姐好好帮你谋划谋划。”

听她这样油腔滑调的,烟景心中便有些腻烦起来,正色道:“荃姐姐,就算他是天王老子,已经娶了妻,我也再不嫁他!你说世上的男子都妻妾成群的,我爹爹就不是,他一辈子只娶了我娘亲一个,偏我娘亲去的早,他又不肯续弦,身为他的女儿,我都心疼他的孤苦。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这辈子只想嫁个用情专一的郎君,他只许娶我一个,只疼我一个,只待我一个人好,不然我宁可一辈子做老姑子。荃姐姐,恕我无礼了,我如今不想提他了,凭着他身份再怎么高贵,家世再怎么显赫,已经跟我毫无关系了,也不会再跟他有什么瓜葛。”

诗荃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哎哟,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这么个死心眼儿,在这事上可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好妹妹,你只告诉姐姐,你这般不远千里随了他去,这身子可曾许了他了?若有,这账可不能这么快就算完了,你父亲知道了也是不依的。”

烟景知道她的意思,那日他们分别在即情难自禁,确实过火了些,她的身子被他看走了一些,但他是未临幸她的,她垂下头,心中酸涩难言,“未曾,我跟他还是清白的。”

诗荃听罢松了一口气,心中活动开了,便热热络络地道,“只要清白还在,你的前途总还是明朗的,你这一遭到京里只我们几个亲近的人知道,也没人传扬出去,不损你的声名,就凭你如今这样的家世,又有这么出众的姿色,还怕没有好姻缘相配?若你爹爹放出消息来要嫁女,求亲的媒婆恐怕要踏破门槛,京中的那些好人家好门第都任你挑选,就你说的要一夫一妻不纳妾的,也有肯的,我若为男子,娶了你这么个仙妻,整颗心都丢在你身上了,哪还有眼色纳妾呢。所以说如今你眼前正有大好的前程可奔呢,可千万别灰心了。”

烟景忍不住笑道,“荃姐姐,你又拿我取笑了。我就一泼皮破落户儿,又刁蛮,又不容人,德言容功这四项,我只容颜还过得去,只因那是娘胎里带来的,其他的三项都不成样,人家不嫌我狂妄还好了,哪像你说的就成了媒婆眼中的香饽饽了?我爹爹说了,等他进京后再行商议我的婚事。平生第一次枉顾礼法世俗地追求一个男子,恨不得把心都摘给他,最终却是痴梦一场,我眼下也没什么心思考虑终身大事了,看几时缓得过来再说吧。”

诗荃看着她这么个蔫蔫的样子,跟从前的那一股子朝气蓬勃的劲头比起来,差得远了,她真是越看便越瞧不上,亏得哥哥还对她念念不忘,但为了哥哥,还须得劝一劝她,若劝得好了,跟哥哥成了事,也是她的功劳,便说道:“烟妹妹你是个痴情种子,姐姐还是忍不住要多劝你一句,女子的青春短暂,最要紧的是嫁个好人家。天下的好男儿多的是,你又是个痛快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趁着青春貌美,嫁个好郎君,把家业管起来,什么情不情的,还不如手头上抓住的东西来的实在。”

道理是那个道理,她自然也晓得,但情感的来去是她差遣不了的,所以她如今努力着过好每一天,尽量做到不去想他,不去提他。

烟景岔开话题,顺势问道:“荃姐姐,看来你是嫁了个好郎君,如今又帮着管这么大的家业,所以才这般意气风发,你快说说,你家相公是怎样疼你的?”

诗荃姐姐艳丽的面庞浮上了两抹淡淡的红晕,语调不似方才那般爽利了,带了几分娇柔地道:“我家那个呀,我还记得进了洞房掀开盖头的时候,我心里跳得那个快,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忍不住用眼睛悄悄地睃了他一眼,谢天谢地,虽称不上十分英俊,倒也端端正正的脸,眉宇间还有几分英气,我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便有了四五分的喜欢,如今嫁了他将近半年了,倒还相敬如宾,没有红过脸儿,凡事有商有量,家里头的事都是我做主,外头的事,他也愿意听我哆嗦几句。就只一个,原先他屋里,有两个姿色妖妖乔乔的通房丫头,我来了没多久,就寻了个不是,把她们两个打发走了,他倒也没说什么。我如今只盼着肚子里能早些有动静,能为他生个一儿半女的,才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烟景笑了笑,“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你们性情相投,夫妻和睦,那敢情是好。”

“别的不说,嫁了人倒有个不同的变化,我做女孩儿的时候啊,闺房里一张大大的床,只我一个人睡,一点也不觉得冷清,嫁了人之后,就晓得孤枕难眠的滋味了,离了我家相公,我如今是一晚上都打熬不过来。床笫不过一尺见方的小天地,却有无穷的机关和故事,能让初识的夫妻酝酿出多少情爱来,所以一张床要夫妻同睡,才暖和,快活,有滋味呢,可不就应了那句至亲至密是夫妻嘛。”

诗荃姐姐这话说得也真是触动了她的心事,在宫里之时,她就盼着能每日与他同宿同眠,可惜不能如愿,如今离了他,她岂没有体味到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诗荃姐姐说的对,成婚后也可以日久生情,夫妻之间的恩爱温情令人渴慕。但前提是,两个人要投缘。

“那也要看得对眼才有你说的这般夫妻恩爱,不然两个合不来的硬凑在一起,成日的跟个乌眼鸡似的,大眼瞪小眼,勾心斗角的,那就是同床异梦,离心离德了,迟早也要夫妻反目成仇。就是难遇得上这么个投缘的人。”

诗荃知她心中活动了一些,正欲开口说话,却见另一个贴身丫头叫金宝的进了房里来,说是老太太那边的摆饭时间要到了,让她过去伺候着呢,诗荃笑着道,“烟妹妹,你且这儿坐一坐,我去去就来,我回来时已经吩咐了厨房预备了你的饭,今天中午你就留在这吃饭吧。”

诗荃说完便出去了,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又回来了,便吩咐了摆饭,不一会儿便有一溜的丫鬟捧着雕漆的食盒进来摆饭,都是些山珍海味,很是丰盛,两人便一块用了午饭。

用完午饭之后便有几拨丫头婆子来领差回话的,诗荃东指西画,处分起家事来十分有派头,烟景详细听了听,都是些家宅中的人事增添处分、经济收支及侯门公府之间的应酬往来之事,真真是一堆的事情,琐碎繁杂,各又有好几门子的话要回,若没个清楚迅敏的脑子,很容易就犯糊涂了,好在诗荃姐姐精明干练,有条不紊的,行事利落又漂亮。可见在大宅门里当家理事可不是什么轻巧的活计,不是轻易就能胜任的,烟景心中叹服,若是她来,早晕头转向了,她还是做闲散人士得好,乐得个轻松自在。

歇了午觉之后,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烟景看时候不早便告辞回去了,为着哥哥与她好相见,诗荃便极力留她在这个院子里住个几天。

烟景婉拒了,“多谢荃姐姐的好意,前儿刚接到爹爹的来信,信上说已经快到天津驿站了,我想着行程若快些的话应该这两三天就要到京了呢,得先预备着给家人在京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且姐姐如今帮着管家理事,事多人又忙,烟儿就不叨扰姐姐了。”

诗荃听她如此说,只好又问了她如今在哪里落脚,烟景便把在沈宅借住的地址告诉她了,然后便告辞回去了。诗荃亲自把她送到了二门外方停住了脚步,又让她以后有空要常来,烟景点头应了。

烟景前脚刚走,诗荃马上就写了便条,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哥哥了,既然她的清白还在,哥哥又还一直想着她,她再从中说合,尤其是烟妹妹又经历了这么一场灰心的事,会开通成熟许多,那么哥哥说不定会比从前更有胜算。

哥哥十分争气,今年春闱一举中的,考中了二甲头名的进士,因年纪轻轻且又才华出众,便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是极清贵之地,雅称“翰苑清华”,能选入翰林,在士林中是极大的荣耀。在大燮朝,被选中翰林才有入阁拜相的机会,内阁辅臣大多出自庶吉士,因而这庶吉士又有“储相”之称,前景自是不可限量。在这侯门深府里,若她要继续掌权,总少不了娘家的助力,父亲又年迈,今后要仰仗哥哥的地方多着呢。

出了垂花门,走到外院影壁的时候,有一个青衣男子从她身边走过之后又回头多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古怪,烟景生怕招来一些狂蜂浪蝶,从侯府出来后,便戴上了面纱。她命车夫去了什刹海,她的心里堵得难受,想去湖边散一散。

|改弦

婉璃姐姐和诗荃姐姐, 她们都得遇良人,成双入对,恩爱美满, 羡煞旁人。独她孑然一身,冷冷清清。她不禁又想起从前和他甜蜜温存的日子,那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了, 她想他了, 很想很想,想得心都要碎掉了,她的眼泪不觉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世上安得两全法, 日日与君好。

烟景蹲坐在柳荫树下, 一颗一颗地往湖里扔着石头, 看着石子沉入湖面,扑通一声,泛起层层的涟漪。真是天意弄人, 世事无解, 烟景有些失神地扔着, 也不知扔了多久,眼看日落西斜, 她擦干眼泪, 方回去了。

次日深夜, 聿琛在灯下看沈燃递来密折, “烟姑娘今日早晨辰正三刻进了忠义侯府会见故友,下午申正二刻出来, 去了什刹海, 在湖边树荫下呆坐良久, 投石入湖,面上有啼哭之状,酉时正回到沈宅。内人劝慰良久,烟姑娘心绪稍解,便回房安寝了。”

聿琛阅后拿起桌边的一把湘妃竹扇,徐徐打开,扇中少女的仙姿跃然于他眼前,她正睡卧于湖边的芭蕉叶下,娇憨动人,他观摩许久后,方合上扇子,复又站起身,走至窗边顿住,身影如松,眉目深邃,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出了许久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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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景在西城的百花胡同租了一处三进的小四合院子,里外各植着一颗老槐树和沙枣树,房门上挂着细竹帘,窗上糊着青翠的纱布,清凉之意扑面而来。正面上房的花窗下植了两株的丁香,院中石榴花开欲燃,红若喷火,西屋阶前的花圃中搭着一个紫藤花架子,牵藤引蔓的爬上了房檐屋瓦,绿油油的叶子遮在窗户上。

这样的小院子一进来便觉满庭溢芳,郁郁青青,十分有田园的情趣,烟景很是喜欢,当场就定了下来。又命人打扫干净,装饰布置一番,等爹爹和嬷嬷到了京便先在此处安顿,日后若买了新的宅子再搬出去。

她离开扬州的时候,爹爹给了她八千两的银票,就算不嫁人,这些钱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如今租房,购置家具再加上一个多月的吃吃喝喝等只花去了一点零头,她还盘算着过段时间在什刹海的湖边开一家自己的糕点铺呢。

又过了两日,午后,爹爹和嬷嬷并一干丫头仆妇们坐的官船到了通州张家湾的码头,烟景早安排了马车和拉行李的车辆在此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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