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除夕
转眼便到了腊月三十。
这几日,楚淮玉与元冬在陆府中偏居一隅,两个人仿佛不过是客居在此,几乎无人问津。
他们所住的这一进院子,恰巧有三间房,一间楚淮玉居住,一间给了元冬,余一间正可用作书房。
平日里一日三餐皆有侍从送来,未曾短衣节食,这让楚淮玉很是感激。
若非他还能在这府中四处闲逛游走,只怕要疑心是陆参将他软禁起来了。
陆参这几日事务繁忙,分不出空闲来料理他与陆文烟之间的罅隙。
楚淮玉乐得清闲,便也窝在屋里,一际读书,一际将养身体。
至于陆文烟——楚淮玉的新婚妻子,自那日成亲以来,楚淮玉连她的一个背影也不曾见过。这位陆小姐宛如将他这个新婚夫婿,完全抛之脑后了。
陆文烟于他无情,楚淮玉心知肚明。二人定下亲事前,楚淮玉曾向陆参坦言,自己不愿强人所难。
世人皆愿与所爱之人长相厮守,此乃人之常情,无可非议。若换作是楚淮玉,他同样不愿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结成夫妻。
楚淮玉别无他法,陆文烟却有的选择。
陆参看重楚淮玉,并且费尽心力地笼络栽培,为他铺路,不过是欲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巩固他的地位罢了。
而楚淮玉看透了陆参的意图,依旧情愿入赘,归根究底,二人只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陆文烟原是无辜的,不该夹在他们中间,充当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然而陆文烟竟心甘情愿地听从陆参之命,与楚淮玉结作连理。
对于这个女子,楚淮玉道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一面自觉有愧于她,一面又觉得陆文烟或许同她父亲沆瀣一气,原就不在乎要嫁给谁。
倘若非是他楚淮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男人。
可成亲那夜,陆文烟居然将楚淮玉拒之门外,难道害怕自己占了她的便宜不成。楚淮玉当即羞恼难堪不已,事后又觉得庆幸。
盖因方令瑄在他身上连掐带咬留下的许多青红痕迹,还未完全消褪。若被陆文烟瞧见
楚淮玉靠在椅背上怔愣出神,眼睫扑簌簌地颤了颤。
方令瑄。
甫一念及这三个字,楚淮玉便觉头疼。他放下手中的书卷,眸光垂落,看向摆在一侧的请柬。
是冷亭今晨送过来的。
方令瑄邀他前去雅颂轩,享佳宴,共守岁。
楚淮玉无声地叹了口气。
除夕本是家人相聚的团圆之夜,此刻陆府上下的仆从都在张灯挂彩,清扫庭院,预备今晚的家宴。
他这位新姑爷原本在府中便不受待见,倘使今晚缺席,过后不知又要被如何编排。
然则比起流言蜚语,果然还是方侯爷更加让楚淮玉不敢妄加怠慢。
楚淮玉禁不住扶额轻叹。
外间,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风声四起,穹顶之上,云雾叆叇,遮天蔽日。
楚淮玉抬眼望去。
要变天了。
自午后起,天空便开始飘雪。
及至酉时,雪花纷纷扬扬,地面已覆了薄薄一层的白雪。抬脚踩在上面,一阵嘎吱作响。
夜幕四合,已到了掌灯时分。
府内众人皆聚在正厅之内,静等陆参前来。陆参方才散值回府,此刻径去房中洗漱换衣去了。
而眼前的场面,令楚淮玉略微有些不自在,一味自顾自地埋首喝茶。
缘由无他,只因现下与他在堂上对坐的,便只有陆文烟与陆文绪姐弟。
但见陆文烟一袭藕粉长裙,明眉皓齿,杏脸桃腮,姿容俏丽,明艳动人;而陆文绪一身宝蓝长袍,面似冠玉,眸若寒星,风姿俊逸而不凡。
楚淮玉眼瞧着他们二人很是养眼的模样,忍不住腹诽,陆参其貌不扬,生得一双儿女却相貌颇佳。
可以料想,他们的母亲必定是一位绝代佳人。
陆文烟与陆文绪乃是一母所出,血浓于水。看得出他们二人感情甚笃,自落座以后便一直嘻笑私语,旁若无人。
楚淮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一息间却冷不防地与陆文绪对上了视线。
霎时,楚淮玉猝然一怔,随即慌张地别过眼。对面的陆文绪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自从上次与陆文绪不欢而散后,楚淮玉一直对其避而远之。
陆文绪那日对他咄咄逼问,好似察觉了什么。
楚淮玉云里雾里,不晓得陆文绪怎会识得方令瑄,为掩心惊,便故作冷淡地对他道:“这是我的私事。”
其后,陆文绪不发一言,沉默少顷便拂袖而去。只是他临走时那复杂的眼神,却教楚淮玉这几日都辗转难寐。
陆文绪的态度实在难以捉摸,一忽儿体贴,一忽儿又满是敌意般,楚淮玉不知为何总觉得奇怪。
大抵是因着陆文烟,才会对他如此罢。
即便自己是他名义上的姐夫,楚淮玉亦直觉自己不可与陆文绪过分亲近。他看不透他,却下意识觉得危险。
这头,楚淮玉仍垂着眸子发怔,陆参已经大步迈了进来。陆文烟与陆文绪一齐起身,唤道:“父亲。”
元冬瞧着楚淮玉毫无动静,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俯在他耳侧提醒,“公子,老爷来了。”
楚淮玉蓦然回神,连忙起身,亦喊了声,“父亲。”
陆参从楚淮玉身侧走过,闻听这一声称呼,脸上立即堆起笑意。“好,好。”
众人皆移步至堂后。
陆参坐在主位,左右环视一圈,笑道:“还愣着作甚,都坐罢。”
虽说是家宴,可陆参的那些侍妾均不能入席,因此也就只简单预备了一张普通的圆形漆桌。
楚淮玉入赘前,这除夕家宴也就只有他们父子父女几人独自庆贺,想来很是冷清无聊。
反言之,可以称得上是与陆尚书穷奢极欲的作风大相径庭。楚淮玉心想。
陆参笑眯眯地同儿女两个嘘寒问暖了一番,过了片刻,对楚淮玉道:“淮玉这几日住的可还习惯么?”
楚淮玉温言笑道:“有劳父亲挂怀,淮玉一切都好。”
“嗯——”陆参满意地捋捋长襞,又问,“你和烟儿,相处的如何?”
那头陆文烟闻言,当即便半嗔半怨地唤道:“爹!”
陆参不理他,含笑望着楚淮玉,语气颇为无奈,“烟儿的母亲去得早,这些年娇生惯养坏了,脾气算不得好,你可要多担待呀!”
言下之意,便是要楚淮玉不要与陆文烟计较洞房花烛夜之事。
楚淮玉笑了笑:“父亲不必担忧,我与烟儿很好。”说着,楚淮玉朝陆文烟温柔一笑。
陆文烟一愣,随即沉下面色,狠狠地瞪了楚淮玉一眼。
“哈哈哈哈,那便好。”陆参喜不自禁,“哪一日你们能为老夫添个甥男甥女,老夫便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楚淮玉垂下眼帘,面色仍然温和带笑,心里却想着,陆参这心愿与他的前言相悖,只怕是要落空了。
他与陆文烟,还不曾有夫妻之实,哪里会生得出孩子。
如今没有,以后,大抵也不会有。
又过了许久,外间天色浓黑似墨。
楚淮玉记挂着方令瑄的邀约,几次三番想同陆参开口,却碍于陆文烟与陆文绪在侧。
眼见时辰渐晚,若再迟些,便太过失礼了。届时依方侯爷的脾气,或许又要做些楚淮玉不愿想见的事。
楚淮玉犹豫再三,朝身后的元冬递了个眼神。元冬会意,将那请柬摸出来递与他。楚淮玉又将其递给陆参。
陆参瞧他一眼,用手帕揩擦了手指才接过,信手翻开来看。
“方侯爷邀你去他的别院?”陆参问。
楚淮玉回道:“是。”
“既然方侯爷相邀,那你便去罢。”陆参合上帖子,交还与楚淮玉,笑道,“让府上的车夫送你过去。”
“多谢父亲。”楚淮玉起身行礼,言罢便要离去。
一旁沉默半晌的陆文绪腾得一下站起身,目光落在楚淮玉身上,一际又对陆参道:“我送姐夫过去。”
楚淮玉僵了僵,下意识便要拒绝,“不必了,我自己……”
未料陆参竟摆了摆手,答应道:“也好。夜黑路滑,你们路上小心些。”
楚淮玉还欲说些什么,陆文绪已经率先开口。
“走罢,姐夫。”
楚淮玉叹了口气。
马车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楚淮玉与陆文绪相对而坐,行路颠簸中几乎能碰到对方的膝盖。楚淮玉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他有意控制自己的呼吸起伏,小心翼翼地不愿引起陆文绪的注意。
楚淮玉原不是性子别扭的,不知为何当下却有些难为情。他与方侯爷间的关系,偏偏又惹得陆文绪怀疑。
幸而陆文绪似乎亦不愿与他多言。
黑暗中,楚淮玉觉察陆文绪的目光,仿佛一直在盯视着他。
那感觉时而强烈,时而消失不见。也或许是楚淮玉神经紧绷下滋生的错觉。
二人一路默然无语。
马车行了半晌,终于到了地方。车夫在外头对车内说道:“少爷,到了。”
楚淮玉心下一松,挪动身子便要下车去。
指尖还未触到车帘,楚淮玉骤然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强劲力道扯了过去。
楚淮玉感到一只手扣在他的身前,又一只手毫不怜惜地扳过他的脸颊。
是陆文绪!
“做什……唔——!”楚淮玉的低呼顿时堵在喉中,双唇被舌尖抵入,紧接着便是一阵细密的刺痛。
楚淮玉只觉唇间一片腥咸味道,是陆文绪咬破了他的嘴唇。他绝望地睁大双眼,手指紧紧攥住陆文绪的衣袖,脑中已经乱作一团。
怎么会这样……
陆文绪浅尝辄止,温柔地舐了舐楚淮玉被咬破的唇,舌尖一卷将血珠抿进自己唇间,伏在楚淮玉的颈侧低喘。
“抱歉,姐夫。”
陆文绪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嗓音喑哑,吐息洒在楚淮玉的颈窝,让他止不住地绷紧战栗。
“我很早便想这么做了。”陆文绪喘息顿了顿,“你今夜大概不会回去了罢。”
“……”
楚淮玉惊惶失神,一句话也说不出。
陆文绪嗤笑一声,又顿了一顿,贴在楚淮玉的耳侧,吐出一声残忍的呢喃低语。
“我想要你。”
楚淮玉如遭雷殛。
马车里,二人对峙了一瞬。
楚淮玉惊诧回神,抬手甩了陆文绪一个巴掌。
他低声叱道:“你疯了吗?!”
只听陆文绪自鼻间发出一声哼笑。
楚淮玉羞恼交加,还要发作时,陆文绪却已抬袖半撩起车帘,一面定定地直视楚淮玉的双眸。
“姐夫快些下车罢,想那方侯爷该等急了。”陆文绪语调晦暗地说道。
闻言,楚淮玉又是一阵气恼,胸口起伏着喘息不迭。片刻,他顿了顿,狠狠地横了陆文绪一眼,起身走下车去。
车夫已下了马车,正面无表情地立在一侧。
楚淮玉睃他一眼,半是心虚半是难堪,暗自打量车夫的表情,却瞧不出他是否听见了方才两人的动静。
车夫动了动眼皮,见楚淮玉出来,忙上前作扶。
楚淮玉面色不大自然,只对那车夫微微颔首了一下。
身后传来噗的一声响,楚淮玉下意识地侧身去瞧。
马车之上,陆文绪已经放下车帘,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吩咐车夫道:“回府。”
“是,少爷。”
车夫回了一声,又对楚淮玉行了一礼,而后跳上马车,径自驾车走了。
楚淮玉立在原地,望着那辆渐远的马车,怔愣半晌,而后叹了口气,提步进了雅颂轩。
楚淮玉一面走,一面奇怪。
今夜分明是除夕,家家户户皆是灯火通明,人声喧闹。
而现下,方令瑄的这间别院里,却是出奇的阒寂无声。
方才在门口时,楚淮玉连个门侍都未曾瞧见,一路行来,更是半个人影子都没有。
莫非方侯爷此刻不在家,是到别处吃酒去了?
正沉思着,身侧忽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楚淮玉顿时一惊,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这雅颂轩的前院是一片花园,此刻一片黢黑,偶有几盏烛火照明,愈发显得鬼气森森起来。
楚淮玉的眼睛在夜间视物本就费力,现下这环境更是一团糟。他虽不信鬼怪之说,可是孤身一人,心里仍是不由得有些害怕。
他转过身,朝方才传来声响的地方站定,屏息谛听。
许久过去,没有一丝半毫的动静。
楚淮玉舒了口气,正待转身时,蓦地腰间一紧,一股蛮横的力道自身后袭来,将他一把扯了过去。
“谁——唔!”
楚淮玉吓了一跳,惊叫出声,却被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嘴。
身后那人牢牢地将他箍在胸前,楚淮玉浑身僵硬,紧接着,耳廓似是被什么东西舔弄了一下。
楚淮玉只觉颈侧皮肤上传来一阵温热。那人伏在楚淮玉的耳际,低低笑了一声,道:“吓到你了?”
捂住楚淮玉的那只手缓缓松开,楚淮玉喘了两下,叹道:“侯爷。”语气透着一丝无奈。
“嗯。”方令瑄应了声,伸手扳过楚淮玉的肩头,将人转过身子,紧紧搂住他的腰,笑问:“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楚淮玉抬眼去看他的脸,“只不过是听到有些动静。”
方令瑄低头瞧了片刻,忽问道:“你的眼睛,是不是有雀盲之症?”
楚淮玉愣了愣:“侯爷,怎么知道?”
“本侯自你踏进这院里,便跟在你身后瞧。你步履缓慢,又时时顿住,可见视物不清,因而有此猜想。”
方令瑄笑了笑,语气平淡自然,却叫楚淮玉听得心惊。
自进门时方令瑄便跟在他后面,那方才在门前
这方侯爷是有何喜爱跟踪窥视的怪癖么?
“怎么了?”方令瑄捏了捏楚淮玉的腮颊。
楚淮玉摇摇头,没有做声。
方令瑄又捏了一下楚淮玉的脸,轻笑一声,微微弯腰抄了楚淮玉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楚淮玉的双手不自觉环住方令瑄的脖颈。
方令瑄含笑道:“外头冷,我们进屋去。”
楚淮玉心头一颤。不知怎得,他觉着今夜的方侯爷好似格外温柔。
整个别院,似乎空无一人。
非是楚淮玉的错觉,他贴在方令瑄的肩窝,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问道:“是不是觉得奇怪?”
楚淮玉斟酌了须臾,回道:“侯爷这别院,今晚确是出其的安静。”
“哦?”方令瑄疑道:“本侯以为,你会奇怪为何本侯为何要跟在你身后。”
“那,侯爷为何……”
方令瑄打断他道:“因为本侯想看你被吓到的样子。”
楚淮玉被这一句回答噎得接不上话,只得无语地闭上双眼。
过了片刻,方令瑄抱着楚淮玉进了一间房。
方侯爷抱着他转过一道屏风,随后轻轻将楚淮玉放了下来。
楚淮玉眯了眯眼,待双目适应了光亮,继而看清房内的陈设时,他先是一愣,其后便觉自己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方令瑄的确抱楚淮玉进了屋里,却是直接将他带到了浴房之中。
眼前这间浴房极为宽敞,四周几无摆设,正中有一人工开凿的浴池,玉石铺设,大约十尺见方。
此刻池水平静无波,水面之上热气氤氲,泛着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烟雾。
楚淮玉犹自发愣时,方令瑄已经解了外衣,只着内衫,走到浴池的边缘。
他略弯下身,伸手试了试池水的温度,满意一笑,随即回过头来,瞧见楚淮玉杵在原地,半分未动。
方令瑄挑了挑眉,站起身,带着一丝不耐地问道:“愣着作甚?”
楚淮玉闻声看过去。方令瑄逆着烛光,脸色晦暗不明,显然有几分不虞。
“侯爷……用过晚膳了吗?”楚淮玉突兀地问。
方令瑄直勾勾地盯着楚淮玉,不答反问:“难不成,你并未用过?”
楚淮玉抿了抿唇,如实回道:“用了、一些,我……”
方令瑄嗤笑一声,两步迈到楚淮玉身前。
楚淮玉顿觉慌张,刚要开口,下颔骤然传来一阵钝痛。
方令瑄伸手掐住他的下颌,迫着楚淮玉抬起脸来,与他双目对视,冷冷地问道:“怕了?”
他的手上使了几分力气,楚淮玉被掐得脸颊生疼,兀自紧咬牙关,艰难回道:“……没有。”
方令瑄忽地又笑了起来,笑意未达眼底。
“本侯原以为,聪明如你,应该知晓本侯今夜叫你前来,所为何事。”
“……”
“说话。”
方令瑄手上的力道猛地加重,楚淮玉眉头紧拧,出声回道:“淮玉……知晓……”
方令瑄顿了顿,倏尔松开手,楚淮玉脚下不稳,向后踉跄了半步。
“脱了。”
楚淮玉呼吸一滞。
方令瑄的视线自楚淮玉的面上堪堪下移,最终落在他的腰带上,沉声重复道:“脱了。”
楚淮玉合了合眼,在方令瑄阴沉目光的威吓下,伸手解了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