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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非常好的朋友”(剧情

 

郑孟筠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聊。

一旁两个妇人皆是戴着大毡帽,耳上挂着非常大的珠子,正不知是吃茶还是喝酒,时不时瞟郑孟筠几眼。

一个头发是浅褐色、梳着满头小辫子的小姑娘,也不怕他身后四个穿甲的军士,从母亲脚下哒哒跑到郑孟筠这里来。

小丫头做小大人状,叽里咕噜讲了几句。郑孟筠就只听懂了明烈的名字,和“嘉吉”,意思是哥哥或者年纪比较小的叔叔。

他连连摆着手,表示自己听不懂。

没想到,那个小姑娘居然换成了有点口音,但相当流利的梁国话:“你,会讲梁国话吗?”

郑孟筠睁大了眼。他没想到居然有这一出,放慢语速,就如同当年和梁国话不好的明烈说话一样:“我会。”

小丫头得意地笑了:“我小时候,和白音嘉吉去过梁国,他教我梁国话。”

郑孟筠拿出哄孩子的语气:“是吗,你真棒,好聪明!”

“当然!阿妈、阿爷,白音嘉吉都说我聪明。”

郑孟筠觉得她可爱,伸出手去摸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你今年几岁呀?”

“我七岁啦。嘉吉,你也是明烈嘉吉的朋友吗。”

郑孟筠愣了一下。

是朋友么?

笑着答:“是呀。”

和他颠鸾倒凤、把他肏得昏天黑地的朋友?

旧情人?

还是,异族,俘虏,不死不休的仇敌?

滞重的鼓点从不远处轰隆隆响起,与心脏和大地一同震颤。

人们唱着呼告般悠远的歌,音乐响起来,郑孟筠仰头朝乐声响起的方向看去,好像又见到了荒莾的原野,长风呼啸。

他看到祭台上的明烈,带着黄金假面,庄严地持着一面绣满了图腾的血色幡帜。赤裸着上身的人们在身体上画满了图腾,围着他张开双臂舞蹈……

方才骑在那高头大马上的“神使”也在台上,和明烈对峙着,舞蹈着。

明烈是岿然不动的那个,神使的动作则复杂得多,如山间猛兽,又如雷电狂风,姿态百怪,夸张、原始、狂野而怪诞。

最激烈的部分随着鼓点渐渐过去。

祭台后是血色的夕阳,通红的太阳将要落下去,一切都显示出一种不真实的金色。

最后,那作乱的神明被明烈治住,僵硬地站成一尊神像。

明烈举起那旗帜,遮住他金色面具下的眼睛。

音乐停下来。这一个流程该是结束了,祭台上的人陆陆续续退下。只剩明烈和神使两个人时,明烈摘下神使眼上的旗帜。

神使的动作松弛下来,像是终于从角色中解脱,颇为轻松地摘下自己的头饰和面孔扭曲的面具……茶色、微卷的长发散开,那面貌极妍的年轻男人轻轻晃了一下头,长发如水般在夕阳下流动,呈现一种瑰丽的色彩来。

那真是一张绝艳的脸,眼波流转。漂亮的男人右手握拳,在左肩锁骨处轻拍两下,这礼被他行得优雅无比。

身边小丫头在笑,双手握拳靠在一起,两个拇指伸出来,相互碰碰,做两个小人亲嘴状:“白音嘉吉也和明烈嘉吉是好朋友!”

郑孟筠很茫然,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祭台上那个人,就是你的白音嘉吉吗?”

“是呀。”小丫头天真无邪地笑着,“他们是非常好!非常好的好朋友!”

那位美丽得过分的“神使”微笑着,与明烈并肩而立,夕阳血一般的颜色瑰丽地铺满了天空。和谐、美满,仿佛他们就是天生的一对。

这一切刺得郑孟筠眼睛生疼,愣愣的,五脏六腑都绞起来,心脏仿佛被揪住了一般剧痛。

那位叫白音的男人下去了,明烈还留在台上。有人扛上来被绳子绑住的牺牲,明烈操了刀,继续下一轮仪式。

郑孟筠魂不守舍,想起先前明烈对他说,“我王兄帐中侍妾宠姬百余人,你觉得他会亏待了我么?”

像是一盆迟来的凉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郑孟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愚蠢滑稽的丑角。明烈一出现,花言巧语,都不用使什么手段,三两下地便把他哄住了,傻乎乎地陷进去,又一头栽在里面出不来了。

他在心中对自己冷笑道,郑孟筠,你真是惯会自欺欺人的。还以为自己是十几岁的小孩吗?

从前,他同盈盈吵架,被她骂“同一个蛮子好了一段,就念念不忘到现在!一天到晚不着四六的……”

当时他还委屈得很。如今看来,她说得真是再正确不过了。

小丫头被母亲唤着,回到她膝上。

太阳落下了,黑夜如幕般笼罩下来。祭礼结束了,篝火被熄灭,人群分了几批,有序地散去。

那小女孩也被母亲牵着离开了,走时还偷偷回过头来向他挥手。

郑孟筠朝她笑,却意识到自己蒙着面,笑着她也是看不见的,不禁有些怅然。

郑孟筠被那四个看守看着,正发着愣,忽然听见远处有人群高声尖叫。

郑孟筠猛地站起身,朝那尖叫的方向看去,铁链“哗啦”响。看守他的军士将枪横在他面前,却也转过头去看尖叫发出的方向。

黑纱遮掩下,郑孟筠看不清楚细节,只见不远处有发狂般四处流窜的大团火焰,直直冲进营帐中来。人群此时虽已散去大半,在这火球的冲撞下也变得混乱不堪,尖叫四起。

发生什么了,不对,不对……

郑孟筠猛地扯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对那几个军士喊道:“打开,送我回去!”

他们听不懂,但也明白郑孟筠的意思,几人相顾一番,交谈几句,便有一人离开,应当是去找明烈了。

那几团火焰四处乱窜,冲倒了许多营帐,引得尖叫声四起。有一团火就从不远处冲过去,郑孟筠这时才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牛,尾上负着狂乱的火的耕牛。

牛尾正不自然地燃烧着,牛疼得嘶叫,燃烧的尾巴在空中疯狂甩动,无目的地狂奔,四处冲撞。

场面混乱无比,郑孟筠听见身后一声嘶鸣,猛地转身,一头火牛直直冲过来,滚烫的热气扑到他身上。郑孟筠绕着柱子仓皇躲开。

那头牛将这顶帐子四角上的一根木柱生生摔断,又嘶叫着远去。木柱子“吱”地几声响,帐子半边直直塌下来。

万幸,帐顶是布的。一名看守被那垮塌下来的布直直缠住,挣扎着,另一个看守去拽他出来。太危险了……郑孟筠疯狂地拉扯锁链,但这木柱子打得太深,他怎样也无法脱身。

又一头牛从身边奔过,直直踩上了帐篷布中纠缠的两个守卫。

郑孟筠只听见惨叫,回过头去,见血沁红了布料,一个军士腿上钢甲变了形,呈现一个角度诡异的弯折,正痛得惨叫。

郑孟筠见这种惨状,快要吓傻了,慌张地对他身边最后一个看守吼道:“拿刀,拿刀把木头砍断!”

看守没听懂,先冲去查看两个同伴。远处有帐子开始着火,四周一片乱糟糟的叫喊。

郑孟筠几乎要绝望了,也许他们接到的命令就只是不能让自己离开这里,而非照看他?

又是一阵动物的嘶叫,左侧又冲过来一头火牛,郑孟筠去躲。拴着他手上锁链的木柱终于被撞断了。他向后摔去,滚烫的火焰燎在他扬起的面纱上。

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响声,整个帐子终于全部垮塌。郑孟筠摔在地上,眼看着白色的顶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本就不清晰的视野变得彻底黑了。

手腕上似乎松了。黑暗中不能视物,郑孟筠费了劲地把铁链从断了的木桩上拽下来,在黑暗中挣扎,快速地凭着直觉往帐子的边缘爬。

钻出去时,郑孟筠只觉得自己终于吸到了一口新鲜的气体。他大口喘息着,锥帽掉了,衣裳撕了几个的口子,满身尘土。

回头看去,废墟下已无动静。那些看守是晕了,还是,死了?

这火牛定是杨逸想出来的损招!

郑孟筠在心里骂道,这是来救他吗?险些让他送了小命!

四下一片混乱,郑孟筠一时间也找不到杨逸派来的人。他没有多想,更没时间犹犹豫豫,当即就决定想办法逃跑。

他不怎么识路,只靠着明烈今天下午带他行走时看到的路,依稀辨别方向。

有营帐着了火。举着水桶的军士从他身边匆匆跑过。郑孟筠反复紧了紧脸上的蒙面的布,混在人群里快速走动。

杨逸定是派了人来,先要找到他们,按常理,来接应的人应该会去战俘营找自己。郑孟筠低着头混在人群中走,现下看起来人们只是在救火和驱赶火牛,不是迎敌的态度,来找他的人应该还没有被发现。

逆着人群走吧……

不知路过什么地方,郑孟筠忽地听见一声熟悉的嘶鸣。

他回过头,看见一匹花纹熟悉的大马正朝他嘶叫着,前蹄在地上哒哒蹬,很急切的样子。

郑孟筠愣了一下,双眼睁大了,震惊地上前去。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惊是喜:“行空!你长这么大了!”

行空是当年他和明烈一同养的小马驹,是明烈家中送到梁都来的。马驹是一对,还有个叫“踏影”的弟弟。行空面上有点点的白色斑纹,像星子落夜空,识路本事好,是极聪明的。

明烈离开的时候,将这马儿带走了。

四下张望,郑孟筠见行空确实是独养在一个马厩里的,心下了然。见无人看守,他便迅速解开绳子,将行空牵出来。

行空像个孩子一般,在他怀里亲热地蹭着,暖烘烘的。郑孟筠摸着它脑袋,泪几乎要掉出来,却没时间和它亲昵,立即翻身上马,驾着他往外冲去。

军营外的守军见是行空,正犹豫是否要放行间,行空便直直跃起,跳过了马障,直直冲出了大营。

颠簸中,郑孟筠觉得自己也随着着马儿一同飞了起来,心疯狂地跳着。回头,大抵是托了行空的面子,竟真的没有追兵……他看着星空,辨别了方位,往东南边飞驰。

明烈方从祭台上下来,双手都是牛羊的鲜血。在金盆中洗去手上血液,他摘了面具,正准备去领郑孟筠离开,却被赫连将军拦下:“二殿下,今日的宴会已经备好了,您现在过去吗?”

明烈拿帕子擦着手上水,说道:“我先领他回我帐里,再过去。”

明烈没说“他”是谁,但赫连也心知肚明。那副将本想再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那殿下先去吧。”

明烈看出了他的迟疑,道:“赫连,你若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赫连皓元犹豫一下,道:“二殿下,您今日领他去受福,还准他不跪神使,可他并不是您名义上的夫人。现下,这营里都传遍了……难道您要娶一个梁国男人为妻么?”

明烈扔下手里的帕子:“这件事你不必操心,我自有打算。”

赫连苦口婆心:“可他是梁国监军,是……”

明烈打断他:“他是……”

明烈的话又被远处的尖叫声打断。

“怎么了?”明烈立即回头,皱着眉道,“派人把呼延部的老夫人和孩子守好,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一去,明烈就正巧与来寻他的守卫错过。

也不过耽搁了几盏茶的时间,待明烈回到了与郑孟筠分别处时,那帐子已然是塌了。

看守被砸晕了,摇醒了人,只得到一个消息,郑孟筠跑了。

马厩里小兵涕泗横流:“主帅!小的,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没想到有人能偷走您的爱马啊!”

行空性子烈,平日除了明烈,旁人靠近都要挨两蹄子,更别提一声不响地就被人骑走了。

明烈站在那,太阳穴直跳,眼前一阵一阵地黑。他强行压住自己的情绪,扭头对边上的副手道:“去战俘营,看住了那些梁国战俘,尤其是赫连带回来的那些人。若有人来抢俘虏,来人直接杀了。”

他无暇多说,拣了他平日骑的最快的一匹战马,立即冲出营去追人。

大营里,方才安抚好自己两位母亲和弟妹的呼延白音匆匆忙忙掀开帐子出来。

夜幕笼罩,眼下,士兵们正有序地灭火。

明烈临走前安排箭手朝那些狂奔的牛射箭,箭上喂了见血封喉的汁液。那些中了几箭的牛,跑不了几步就倒下来了。

狂奔的火牛已经被制服,有士兵在清点牛的数量。

呼延白音走过去,蹲下身,皱着眉查看那倒在地上的牛。

赫连那边方安排好灭火的队伍,赶来这边。

白音问赫连道:“这些牛,有多少头?”

赫连答:“十二头。”

白音拾起一段牛尾。那牛尾被烧焦,发出某种肉香味。白音前后看了看,又招呼赫连蹲下:“你看,这尾上束的是干苇草和芦絮,泡了火油,绑在牛尾上,方能一直燃烧。这种苇草只有梁国才有。牛只有十二头吗?后面跟了多少人?”

赫连道:“似乎没有。”

白音皱着眉:“无人?怎么会……不应当啊……赫连将军,我不在的这些天,有什么,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赫连道:“是有的。前几日,末将劫粮草时俘了几个梁国人。有一个人,主帅看了他带的东西,说是南梁新上任的监军,还没到任上,便被末将劫了回来。”

白音站起来,拍拍手上灰尘:“那就对了。监军是大员,这些火牛是来制造混乱,好让他们抢人的。战俘营那边都守好了么?”

“可……”赫连犹豫了一下,“那个战俘,平日,平日都是主帅亲自看守……”

白音皱了皱眉:“什么叫他亲自看守?”

“就是,那个梁国监军,似乎是主帅的旧事。他,他与主帅同住……”

白音愣住了,旋即又反应过来:“今天下午明烈带着来受福的那个啊?”

“是的。”

白音一阵无语,又猛地反应过来,忙问道:“那人去哪了?明烈人呢?”

赫连不知,倒是一边另一个副将出声道:“公子,那个监军趁乱偷了一匹马跑了,主帅独自去追了。”

闻言,呼延白音想起从前明烈和他提过的那个所谓故人,心说这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孽缘一段,暗骂这家伙真是昏了头,急道:“可能有人劫战俘,快去守好了。我去追人,给我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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