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尽脑汁破坏这份婚约
盛夏六月的晌午,炎日最是毒辣。
金黄稻田翻涌成浪,田里一顶顶草帽下,是汗湿透的弯着的脊背。
谢语竹戴着黄草帽,挎着小竹篮,嘴里哼着轻快的小曲儿,慢慢悠悠地从远处向田头走来。即便沉甸甸的竹篮压着他胳膊,仿佛也不觉得疼。
丰收的景象,谁看了都欢喜。
没多久,他在一棵粗壮大树下停了脚步,双手围在嘴巴边做喇叭状,对着远处大喊:“二哥、三哥,吃饭啦!”
话音还没落下,分处东西的两个汉子不约而同从稻浪里冒出头来,挥手高声回应:“来啦!”
谢语竹笑笑,蹲下将竹篮里的盖子一掀,露出里面的真面目。
木须肉、红烧茄子、莴笋炒鸡蛋……一盘盘菜碟从篮子里取出,色泽鲜艳、香气四溢,在平整光滑的大石块上挨着摆开。
篮子中间隔板一取,再然后是两只阔碗,谢语竹拎起一坛子酒,倒了八分满。
这酒是他自己酿的甜酒,清爽甘甜,没什么烈性,就图个夏天清凉解渴,比水有味,又不会喝醉耽误事,谢家人都好这一口。
而最受期盼的莫过于谢语竹亲手做的这一餐午饭。谢晨、谢明还没走近,兴奋的声音便传到谢语竹耳朵里:“竹哥儿,今个儿给哥哥们送什么好吃的来啦?”
不怪谢家两兄弟一副馋样,在太阳底下劳碌一上午,再铁打的汉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更不用说谢语竹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厨艺,总能让人在干活的前夜就开始惦念着隔天能吃到什么美食。
“喏,都是你们喜欢的。”谢语竹招呼他们坐下,递给两人干净的毛巾擦手擦脸,转身又从篮子里摸出两个煎得金黄的馅饼。馅饼鼓鼓囊囊,一瞧便是塞满了馅儿。
两人一看到馅饼,眼珠子里的光更亮了。再伸头瞅,篮子里的馅饼多到叠成了好几摞,远超两个成年汉子的饭量。
谢明咽了咽口水,眼巴巴问道:“怎的做这么多饼子?吃不完岂不浪费?”
谢语竹似是不在意道:“尽管吃呗,就怕你们撑破肚皮。”
这么说,兄弟俩就不收着了。谢明潦草抹了手脸,“咕咚咕咚”干了面前的甜酒,抄起馅饼就往嘴里送,立时被烫得叫吼一声。
“哦吼!好烫!”他嘴上这么说,可非但没吐出来,还一口咽了下去,眯起眼睛,满脸幸福的笑容:“肉馅的,还掺了萝卜丝儿,油滋滋的,好吃!”
谢晨比他有出息点,但不多,趁着谢明慨叹和肉饼晾凉的空隙,快速扫荡盘里的菜。
等谢明反应过来时,盘里已经空了一小半。
两兄弟开启了激烈的战斗,谢语竹在旁边笑而不语地看着他们,适时地给他们添酒递饼,自己做出的饭食能被他人喜爱总会让他感到开心。
等到就还剩些盘底了,两人动作才慢下来,一前一后打了个饱嗝。谢明攥着饼头子,在盘里汤汁里蘸了一圈,一边慢慢咀嚼一边慨叹道:“要是能天天吃到竹哥儿做的饭,让我天天下地干活都行。”
谢晨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谢语竹的父亲谢文青在上一辈里行三,谢晨、谢明分别是谢家大伯二伯的儿子,也就是谢语竹的堂哥。若不是农忙时节,谢语竹家里没有能干活的人,也轮不到他们来帮忙。
既是来帮忙的,出的又是力气活,给人提供的饭食自是不能吝啬。何况谢语竹家境在整个泉隐村都是顶好的,油面荤腥都给的很足。
谢语竹笑道:“地里哪有那么多活一年到头给你们干。什么时候想吃来我家就是,又不会短了你们那口吃的。”
谢明摇头道:“那成什么样了,哪有成家的哥哥天天往小十岁的弟弟家里讨吃的?”
虽然谢家几代关系都比较亲近,但他们不能心里没数,赶着做那烦人亲戚。谢文青有秀才功名,是附近几个村里唯一的私塾先生,受人尊敬。且不说谢晨谢明的孩子如今也在谢文青的私塾里启蒙,单是他们几家的田地都挂靠在谢文青名下免了税赋,他们就已经心存感激。
更不用说还能有机会品尝到谢语竹的手艺。谢语竹家境殷实,除了父亲是秀才外,还因为他外公早年是镇上酒楼有名的大厨,攒了不少钱,唯一的女儿李玉素嫁给谢文青后,都随了嫁妆。后来有了谢语竹,作为家里的独子,自是千娇百宠地长大。除了隔代遗传了外祖的厨艺喜欢做饭,被油点子炸过以外,还真没吃过什么苦头。
但谢语竹不认同他们的观点,撇撇嘴道:“又跟我客气起来了?那你们怎么不说,要不是我大伯二伯供养着我爹读书考学,说不定还没我出生呢。”
这话是摸着良心说的。谢文青是上一辈意外的老来子,和两个兄长年龄差距不小。虽说那时候谢家条件好了些,但前头两个儿子都到了说亲的年纪,而谢文青要读书,更是烧钱。因此,这么多年来,谢文青一直感念兄长恩情,竭尽所能地帮扶,分家时还多让出部分田地。
“行啦,再往上扯咱还一个爷爷一个祖宗呢。”谢明嘴还是馋,一边慢吞吞地硬塞最后半个肉饼一边笑道:“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嘛?”
谢语竹不服,一巴掌拍上他肩膀:“怪我咯?明明是你们先要跟我算明细账的!”
“噗——咳咳!”谢明被他拍得一口饼子呛嗓子眼里,咳了好几下才用甜酒压住,指着闹人的小哥儿就跟对面的兄长告状:“看看!看看这娇惯样,一点儿不肯让,一句也说不得!哎呦,就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哥儿!”
谢晨把偏心都写在脸上了,只骂他:“吃你的饭吧,你非得招他。”
又说:“有点脾气怎么了?我觉得咱们竹哥儿这样就很好!漂亮健康、活泼可爱,谁看了不稀罕?啧,也就便宜了裴虔那小子……”
最后一句他是嘀咕着说出来的,眉目间已然显露出轻蔑鄙弃。原本嘻嘻哈哈的谢明也沉默了,默契地和二哥露出了同款嫌弃表情。
这可不是因为是自家弟弟他们才自吹自擂。谢语竹生得极美,这是泉隐村乃至邻边几个村子都知道的事。小时候,小竹哥儿还是个白白嫩嫩的糯米团子时,就可怜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欢喜,加之优渥的家境和有身份地位的父母,不少人家都想抢夺先机和谢家定娃娃亲,但都没成。
后来,谢语竹长大了,模样也长开了,漂亮劲儿比小时候更胜一筹。如今不过二八年纪,一张堪称绝色的面庞,既不失少年人的清纯灵动,又盈满了明媚秾艳的好颜色。
还是个坐不住的好动性子,成天跟蝴蝶一样窜来窜去,闹得村里的大小伙子个个心魂不属,总想方设法和谢语竹制造些偶遇或者攒钱去他那买些吃食甜酒。可真遇上了大多又被那张漂亮到好似在发光的脸蛋惊艳得不敢搭话,都是看一眼就脸红得支支吾吾。
即便去年谢语竹成人礼后没多久就和谢文青的弟子、现今村里最有前途的读书人裴虔订了婚,以上这种情况也没见得收敛,反而使年轻汉子们都有了紧迫感,更加变本加厉地耍起了心机手段,盼望自己是最终抱得美人归的幸运儿。
但不知谢语竹是天性单纯懵懂,还是一颗心都拴在了裴虔身上,面对如花孔雀开屏般的献殷勤者,始终如木头般不为所动,永远与外人保持最恰当的距离。
谢家兄弟想,如果是天性单纯,那他们很担心以后竹哥儿会被裴虔欺负,如果是痴恋裴虔……那还不如前者呢!
不过——
两人同时看向谢语竹,刚才他们毫不遮掩地说了裴虔的坏话,可小哥儿仿佛充耳未闻、只听见前面夸他好看的话一样,此刻正伸腿翘脚,美滋滋地小口抿着甜酒,水灵灵的杏眼享受地眯成了两道弯月牙,看样子不像是把裴虔放在心上。
谢晨谢明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后者。
他们并未着急移开视线,而是光明正大地打量了些会儿。?
谢语竹今日着一身嫩绿,长腿伸直坐在石块上,夏季衣衫轻薄,树荫下更显清凉,轻易地勾勒出小哥儿纤长姣好的身段。
浓墨般的柔软发丝高高挽起,在头顶团成一个蓬松的丸子,当他双手捧着阔碗低头喝甜酒时,细白的后颈从衣领里伸出一截,却藏起了半张脸。而再抬头时,白皙如玉的昳丽面容总是会让人不自禁晃了眼,尤其是黑色额发轻扫过的眉心一点红痣,鲜艳得过分张扬。
这也是谢晨说谢语竹健康的原因。
哥儿都有孕痣,或在眉间或在手腕,谢语竹的这颗红痣就是孕痣。哥儿的气力个头不比男子,孕育能力不及女子,往高门大户里难找夫郎做正头原配的,平民百姓家里计较倒是少些,但都会格外留意哥儿孕痣的深浅,颜色越深越好生养,也越容易被好人家求娶。
但谢家兄弟想到裴虔那弱不禁风的瘦干样,觉得他才有必要找大夫看看能不能生,可别耽误了他们家竹哥儿。再想到那空荡荡的、刮起风来都是穿堂风的裴家,怎么也不能和“好人家”三个字沾上边。
要不是裴虔长着一张还算不错的小白脸,态度勉强称得上恭敬,谢文青也夸赞其为“可造之材”“莫欺少年穷”,娶谢语竹这种好事怎么也落不到裴家头上!
两位兄长看着自家哪哪都完美的弟弟,又长长叹了口气。
去年定亲时,裴谢两家便约定,若是来年裴虔考中秀才,就让两人成亲。但别说是秀才,就是举人老爷,谢晨谢明也觉得裴虔配不上他们家竹哥儿。
而今这几日,正是院试放榜的时候,即便他们不想承认,裴虔还是有点小才的,这秀才多半是考上了。这婚约,也是时候履行了。
听着兄长们此起彼伏的叹息,谢语竹莫名其妙:“从刚才我就想问你们了,干嘛老是叹气?是累了吗?累了就多歇会儿。”
瞧瞧,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裴虔那货何德何能!
几番欲言又止,谢明终究忍不住,问道:“竹哥儿,你真的想好和裴虔成亲了吗?我们不是看不得你好,只是……”
“没想好啊。”谢语竹坦然答道。
“只是我和二哥觉得你年纪还小,没必要急着……等会,你说什么?”谢明一愣,和对面的谢晨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语竹晃晃脚,无辜地眨了眨眼,重复道:“我说我没想好要嫁给裴虔呀。”
谢家兄弟俩又是一懵,然后急了:“原来你不想啊,那你咋不跟我们说呢?我们要是不问,你就真稀里糊涂嫁过去了?”
谢语竹用看傻子的目光鄙视兄长们:“我一不蠢二不哑,不说肯定是有我自己的考虑呀。现在说了,肯定是因为时机成熟了嘛。”
两位兄长赶紧将脑袋凑到一处,想听个缘由。
谢语竹也觉得是时候告诉他们了,可没等开口,就听见一道拉长尖锐的女声在喊他。
“竹哥儿——给你哥哥们送饭来啦?”
三人齐刷刷抬头向声音处望去,不是旁人,正是裴虔的娘。
胡翠燕挎着篮子,也是来送饭的。三两步走近了些,眼尖地看到他们吃剩的盘根子,虽然狼藉但不难辨认,都是香喷喷的油荤菜,就连红烧茄子里都能看到点肉沫,可把她气得脑门顶火。
一是气谢语竹是个败家的,不知柴米油盐贵,竟然给帮衬干活的堂哥都吃那么好。二是气谢语竹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不拿这些好东西来孝敬她这个未来婆婆,根本是没把她放眼里。三是气谢语竹有空也不来裴家给她打下手,害得她大热天的得自己走一趟给那短命的傻子送饭。
都是被谢家夫妻惯的,简直没法没天!哼,等她儿子考上秀才,谢语竹嫁到裴家,看她怎么狠狠治他!
不是,一边极为夸张地扭腰走到主座上坐下,一边掐着嗓子喊道:“不吧,我瞧见其中一个人是村东的王媒婆吧?是不是给竹哥儿说亲来的?”
李玉素敛了笑:“不合适,拒了。”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谢大夫郎一拍桌子,吹眉瞪眼教训道:“老三媳妇,你还拎不清呐?真当你家竹哥儿还是以前被人捧着的金贵哥儿啊?就竹哥儿现在的处境,能有男人要他就不错了!再继续挑挑拣拣,年纪大了更嫁不出去了!我跟你说,竹哥儿被退婚,损的可不是你一家的颜面,我还有俩闺女和哥儿呢,眼瞅十五要说婆家了,要是因为你家竹哥儿耽误了好婚事,我跟你们没完!竹哥儿呢,让他出来,这节骨眼还不在家老实待着,谢家的名声全让他一人败坏完了!”
“你!”李玉素气得脸面涨红,指着他的手不停颤抖,胸膛剧烈起伏。
谢大夫郎何时有过这般扬眉吐气的时候,还想再说,这时稻子提前收完的谢晨谢明跟着谢语竹一块回来了。谢晨一见他阿爹坐在那满脸得意,他三婶一副气急了的模样,哪还有不明白的,当即就把他阿爹拉走了。
晚些时候,谢晨还专门提了礼来赔罪。谢文青听说这事,没接他的赔礼,也没怪他,只说一句:“以后让你阿爹别来了,他要是在家,我们也不会去你家了。”
对于谢语竹,李玉素三言两语揭过去,没有细说,怕小哥儿听了伤心。但也因此而担忧,都有人敢登堂入室上他们家里说三道四了,谢语竹要是出门,岂不是会听到更多难听的话?说不定还会碰上胆大包天动手动脚的流氓!
做娘亲的几次劝说儿子,最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风头过去再说。谢语竹答应了,可天生活泼的性子难坐得住,像今天,还是偷溜出去,去地里摘了萝卜。
谢语竹本在盘算是做酸萝卜片还是酸萝卜条,突然听到身后的哭声,忙放下碗转身安慰娘亲:“阿娘,你怎么啦?别哭呀。”
李玉素就着擦头发的布帕子擦了眼泪,摇头道:“宝儿,是爹娘对不起你,我们就不该给你定什么婚约。”
“我当是为什么哭呢,就为这个呀?”谢语竹松了口气,笑道:“阿娘,别难过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和阿父,谁让裴虔那人模狗样的太会装了呢?再说了,就算我真嫁不出去又能怎样?咱家又不是养不起我,其他人爱嚼舌根子就随他们去,舌头说出疮来也没咱们过得好。”
“呸呸呸!”李玉素被他出格的话震惊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嫁不出去?你不嫁人怎么能行?等我和你阿父不在了,谁照顾你?”
谢语竹不以为然:“嫁人了就有人能照顾我了吗?谁能保证我嫁的人不是裴虔那种德行?”
他面露鄙夷,冷笑道:“阿娘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上门提亲的,哪个敢说没抱着吃绝户的心思?要我说,经此一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与其要我嫁人,还不如找个上门郎君。”
“上门郎君?你是说招赘?”李玉素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倒还真是个不错的路子。
小哥儿不用嫁出去了,就在她和丈夫眼皮子底下看着,至少他俩活着的时候,谢语竹不会受欺负。
“是呀。”谢语竹点点头。他一时嘴快说了这句话,说完后又觉得蛮可行的,认真思考起来,缓缓道:“找一个家里没什么人口的,老实可靠的,话不用太多,干活得勤快,要听我话,要高大强壮,最好还要英俊帅气……”
说着说着,谢语竹没了声,脑子里逐渐浮现出一个身影。等他回神意识到自己想的是谁后,双颊已然浮上两朵红晕,而李玉素已经起身,进到堂屋里摆弄神龛。
谢语竹问:“阿娘,你在做什么?”
李玉素点了三支香插到香炉里,双手合十低头弯腰:“求菩萨保佑你找到如意赘婿。”
“……”谢语竹脸颊鼓起,不太服气。
哪里就难找了,他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晚间,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时,李玉素跟谢文青提了招赘的想法。
谢文青捻了捻薄须,沉吟道:“招赘并非常事,快不得,须从长计议。”
谢语竹将要跟父母谈一谈他相中的人选,忽然,纯黑夜幕亮如白昼,闪了好几下,滚滚响雷在天边轰隆隆炸开,震耳欲聋,原本渐收的雨势又势不可挡卷土重来,磅礴大雨倾泻而下。
李玉素赶紧关了门窗,“哎呀”一声道:“不好!这雨下了大半天,现在又变大了,屋前明沟可别被冲垮了,我得去看看。”
谢语竹开了门,拿起蓑衣往自己身上套,提了盏油灯,又撑了把伞:“阿娘你在屋里待着,我去看。”
“哎,小心点,别摔着!”李玉素的声音消失在雨幕中。
谢语竹顶着风力,打开大门,豆大的雨点密密麻麻砸在油纸伞上,只觉手上仿若提了几十斤的重物,伞面下一瞬就要被雨点砸穿。
他艰难地挪行着,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蹚了一腿泥。见阳沟阴沟依然牢固,应该不会出问题。
谢语竹放心了,准备回去。可就在他要左转进大门时,脚下突然踢到什么,吓得他大叫一声,向后一跃差点摔倒。
“什么东西在那!”谢语竹惊魂未定,心跳极快,屋里父母听到他的叫声,都在紧张地呼喊问他出了什么事。
听到父母的声音,谢语竹的恐惧消散些许,大起胆子,提着油灯慢慢靠近。
微弱的灯光下,一张熟悉的脸渐渐显现在黑暗中,恰是他片刻前要与父母谈论的对象。
谢语竹吃惊道:“裴大哥?”
两个时辰以前,裴家。
阴雨连绵,将值傍晚,破旧的屋舍内昏暗沉沉,已无一点亮光,仿若一口便能将人吞噬的无底黑洞,时不时飘散出霉旧腐臭的气味。
屋内许多用品都不见了,不知该归属于何物的碎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床板、桌椅都是光秃秃的,好似有小偷洗劫过一般,真成了家徒四壁。
胡翠燕穿着蓑衣,抓过鸡笼里仅有的两只鸡捆好塞进麻袋,扔进大门口带棚的牛车里,回身打算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在马车等了她许久的裴虔烦躁地掀开帘子,又一遍催道:“行了,快走吧,我们得在天黑前到镇上住下,再磨蹭下去明个儿天亮都走不了。”
胡翠燕摆手不答应:“不得行,再捞一眼,要是有值钱东西落下了,这不造孽?”说完,又进到院子里。
“哎,娘……”就他家这境况,能有什么值钱东西?裴虔脏话都到嘴边了,碍于这是亲娘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可他憋攒多时的怒火在看到胡翠燕拖着两把背面都长霉发黑的椅子出来时,还是“蹭”得冒了三丈高。
胡翠燕试图将椅子也塞到牛车上,可棚高有限,里面已经堆得太满,她没了招,喊裴虔:“虔儿,快过来,帮娘一把。”
裴虔撑着伞大步冲了过去,一手夺过胡翠燕手里的椅子,却是重重摔在地上,高高溅起的雨水和泥点子都蹦到了车棚上,年久不撑事的椅子自然也是落了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胡翠燕高呼:“虔儿,你这是在做什么?摔椅子干啥!”
裴虔彻底失了耐心,怒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天色不早了,别收拾了!而且你看看你带的都什么破烂玩意儿?这破椅子一摔就碎,占地方还用不上!”
胡翠燕鲜少看到儿子发那么大火,被吓住了,嘴唇嗫嚅着不敢大声反驳:“我、我这不是觉得留在这浪费吗?东西都还是好的,哪有必要扔啊?”
“呵,怎么个好法?带到新宅子劈了当柴火烧吗?”裴虔冷笑,制住胡翠燕还欲辩解的话头:“沈岚安排的住处,到时候他也要住进来,你的这些破烂摆在那只会把我的脸都丢尽,在县城里贴钱给回收破烂的人都不要!娘,我本来没打算带你去县城,是你非要跟我去,那你就得听我的。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都给我拿走!不准带!”
他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抓过东西就往院子里扔,也不管抓了什么、扔到哪、有没有摔坏,裴虔只觉得这些都是拖累,他马上就要过崭新的人生了,留着这些旧物有什么意义?
“哎,你好好说话,扔什么啊!都扔坏咯!”胡翠燕急得上蹿下跳,一手想要按住裴虔,半个身子又伸出去想去捡东西,可裴虔一成年男子力气比她大太多,她两头都顾不上,只能冲马车喊道:“老四,当家的!你快来帮我啊!”
无人应答。有风雨吹来,掀起车帘一角,露出躺靠在马车里面睡觉打呼的裴老四。
意料之中的指望不上男人,胡翠燕更憋屈了。回想一下,裴虔好像从中了秀才后,就对她越来越没有耐性,动辄大呼小叫,经常不等她话说完就打断离开。
前些日子,他们和谢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谢语竹名声坏了,裴家也好不到哪去,也就碍着县太爷的关系没人敢当面笑话他们,可背地里指不定怎么戳裴家的脊梁骨。
裴虔虽然愤怒,但受影响不大,几句甜言蜜语赌咒发誓把沈岚哄好了,沈岚还愿意给他供座新宅子把他接到县城里住。
可胡翠燕就不一样了,裴虔一走,天高路远的,受欺负也没秀才儿子撑腰,她在村里可怎么过下去?她提出要跟裴虔搬去县城一块住,裴虔一开始竟然还不答应,理由找了一堆,无非都是嫌她上不得台面,沈岚不喜欢。
但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她使出一计,劝说裴虔早点把沈岚哄到床上去,生米煮成熟饭,这县太爷的儿婿位置就坐稳了。而她去到县城,刚好可以暗中使点手段让沈岚早点怀孕,怀了后也可以帮忙照顾孕夫,这才使得裴虔勉强点头答应。
可临了背井离乡,还要受亲儿子这么一出气,胡翠燕忍不下去了,也不怕他了,儿子再厉害还能越过娘去?
她当即趴在牛车上哭嚎起来,好似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哎呦天爷来,你有出息了,你现在看不上我了,觉得我当你娘丢你脸了。可你别忘了是谁不舍吃不舍喝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供你吃穿,你才能考中秀才啊?哎呦我儿出息了,冲娘耍威风了,三天两头的发火,没了谢家人给你糟践你就蹉踏起亲娘来,那早知还不如把那谢语竹给你留着咯!”
她喊得实在大声,裴虔很害怕会把邻居引来,手忙脚乱去捂胡翠燕的嘴,但都被她灵巧躲过。他忍无可忍,厉声呵斥:“闭嘴!别喊了!”
胡翠燕一怔,嚎得更带劲了:“哎呦我就知道你忘不了那个骚狐狸精!我提一句你就吼我,你就是气我把人给你骂走了!我不活了,连儿子都嫌我这个当娘的没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裴虔被她吵得头疼至极,太阳穴突突直跳,憋了好几天的心里话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是!我就是气你把谢语竹骂走了,你知道你毁了我多完美的计划吗?”
那日他正在气头上,以为谢语竹让他成了绿王八,才会心想让谢语竹做外室。可事情发展到最后,两家闹僵成那样,别说是外室,就算他要娶谢语竹做正头夫郎,估计谢语竹也不会再答应了。
可裴虔始终心有不甘。不说谢语竹的美貌万里挑一,单论谢家的殷实家产,未必就比县太爷家薄。沈岚头顶还有两个胞兄,谢语竹可是谢家独子,那实实在在的一大笔钱原本都是要随嫁妆跟着谢语竹一起到他家来的啊,可现在,全成了泡沫虚影。
裴虔已经后悔好几天了,不过这后悔不是因为他背弃婚约选了沈岚,而是后悔他没有做好万全准备,同时安抚好沈谢二人。自负如他,绝不会认为这是自己贪心不足、人品低劣酿成的结果,一定要找个人担责,而这个人就是当天又打又骂、疯疯癫癫的胡翠燕。
裴虔厌烦透了胡翠燕。都是她,明里暗里挑事,没退婚前就多次破坏他和谢语竹的感情。那天紧要关头也是她说了一大堆胡话,气得谢语竹当场提退婚,没给留半点余地;也把他带跑偏了,令他冲动没能及时挽回。
胡翠燕刚听到头两句,还想再哭再闹,但听完裴虔整个谋算后,她傻眼了,喃喃道:“真是我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