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杀身之祸
冯谦低头又抬头:“于总,祝总想去就去吧。”
于青月点了点头,老李发动汽车引擎。
沉默,是狼啼虎啸之前的蓄势,医生坐在祝云戈身边小心翼翼从他手上夹处嵌入在肉里的碎砂砾,消毒上药做了简单包扎,脸上的那道割伤贴了一张肉粉色的创可贴,于青月命人送了新的西装来换上。
谈判现场,祝云戈以这幅姿态入场的时候,还是换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侧目,都知道盛元的当家人清俊帅气,这么脸上手上带伤,这是出了什么事情吗?祝云戈阴鸷的视线横扫过全场,步入座位,解开西装的第一颗纽扣坐下了,双手交握放在谈判桌上,低头翻看材料。
前面的陈述由元仲谋来做,祝云戈主攻辩论,在这个场子里,他一反往日的温煦,言词犀利地质问对方在某些特定条件下的执行能力,精准运行的算法没有一笔失焦,是前几轮谈判中没见过的尖锐模样,字字在理,句句紧逼,骤然间在场仿佛没有任何人真的能被称之为祝云戈的对手,这是他的封神之战,那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小祝总,原来獠牙藏于斯文之下。
钟文许的缺席反而给大家一种志在必得的坚韧,不仅仅祝云戈,其他同事也都表现得极为稳定出色,这场决胜盘反而成为四轮中最容易的一次,将正兴打了个措手不及,这场谈判现场宣布结果,评委投票一边倒,最终盛元拿下合资资格。
谈判结束,正兴的总裁何晋在门口跟祝云戈打了个照面,对他伸出右手,祝云戈垂眼扫过地面,冷着脸略过了他离开现场弓身上了面前的黑色商务车,坐稳后车辆扬长而去。
商务车上,于青月给祝云戈汇报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钟总全身二十多处骨折,肋骨骨折差点伤及内脏,还在手术室,命是保住了……于青月声音停住了。
祝云戈蹙紧了眉头:“情况不太好?”
于青月:“有头部外伤,看术后恢复情况。”
以前,不论是饭局、酒局、谈判局遇到什么事情,都是钟文许给祝云戈兜底,这一次出事的竟然是钟文许本人,这种感觉糟糕极了,祝云戈站在手术室门口有些束手无策,双手冰凉地绞在一起,赵姨赶来送饭的时候,只见他勾着背手肘撑在双膝上,低着头,倘若不是医院里不准抽烟,这时候地面上大概已经是一地烟头。
午夜时分,手术室上面的灯熄灭,沉重的弹簧门被从里面推开,钟文许被一行医生护士推着往icu的方向走,祝云戈一个趔趄冲上去,手掌虚扶在床沿上,眼前的钟文许全身上下被纱布包裹着,唇色苍白,仿佛融入了面色,他手指轻轻划过他脸颊,脑子里竟然浮现出昨夜亲密旖旎的场景,才过去不到24个小时,他的人已经变成这幅模样,让人肝肠寸断。
主治医生有些为难地让祝云戈先让一让,等送到icu后再做术后交谈,现在堵在这里还不是时候。
icu里只剩仪器滴滴滴的声音,于青月让祝云戈早点回去。
“祝总,钟总还没醒,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早点回去休息吧,看日程表您明早还有会。”
“……先把明天早上的会议取消,”祝云戈没有回头,透过玻璃窗紧紧盯着病房里的静止画面,“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帮我查查那辆福特是谁的。”
“好。”
“没事你先回去吧。”
于青月沉默地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祝云戈才转身离开。
合资的消息迟迟没有公布,祝云戈在办公室跟负责对接政府项目的崔茜谈话。
“你觉得正兴还有翻盘的机会?”
“绝无可能,我的消息源告诉我们,他们试图拖慢监管审查的节奏,以此争取时间增加谈判周期,在何晋眼中,还没有到最终时刻,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先例,监管有它的弹性在?”
所以此时此刻,千万不能打草惊蛇,祝云戈沉思着:“正式文件务必在本周下发,让元仲谋全力协助你,别出岔子。”
距离谈判结束已经4时了,钟文许不能再等了,祝云戈也不想再等了,崔茜点点头眼神复杂。
钟文许依旧没有醒过来,祝云戈推掉了不少傍晚以后的会议,就这样隔着玻璃看着钟文许,用眼神描摹他高挺的鼻梁,微微尖起的人中和上唇,以前只听下属总说钟文许是黄金单身汉,还是颜值巨高的那种,很少这么近距离仔细看他,原来这人模样怪好看的,难怪不少单身女性都视他为理想结婚对象。
是夜,祝云戈拐到走廊尽头的吸烟室抽烟,背对着入口的位置,单手插在口袋里,已经是10月下旬,天气渐寒,他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浅驼色的开衫毛衣,整个人气质软下了几分,不多时,背后响起关门的声音和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他没有在意,自顾自抽着手里那根烟,直到有一个女声轻轻唤了一声“祝总”。
祝云戈转过身来看到严思敏,她眼圈红红,明显哭过,他对这个女人印象模糊,只记得某次酒会钟文许带这女士到过现场,应该也是盛元的同事,他心里想着,过往对于钟文许“未婚妻”的疙瘩和纠结早就忘到九霄云外,眼前的人面目模糊,祝云戈朝着她点点头又转过身面对玻璃窗继续抽烟,女人踱步走到窗前跟他并排而立,夜晚的医院安静地可怕,只是这云雾缭绕有几分违和。
“钟总不跟我结婚,是因为您吧?”
祝云戈像听到什么十分稀奇的话语似的,偏头看着女人,转而低着头盯着夹在中指和食指指尖的烟头。
严思敏自知祝云戈不会有任何回复或是辩解,自顾自地说起来:“文许真是个好男人,就冲着这点,我觉得自己没爱错他。”
严思敏顿了顿:“如果他不曾爱上您,是不是事情会不一样?他会有平静又不凡的生活,他可能是个不大不小的经理,有恩爱的夫人,可爱的孩子,和家眷一起白头,享受儿孙的清福,不知道哪里错了,真的不知道……可能就是他说的,多年前见到过那个惊为天人的小祝总,那时候的他已经不一样了吧,我以为他只是一个负责任、关爱下属的好领导,对我而言,就只有这样了吧……”
祝云戈嘴唇抖动,想要辩解什么却又十分无力,是命运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啊!可这种自怨自艾从来不是祝云戈的风格,他宁愿用砂石割破的双手掘出一个真相和公正来,用单薄的背影向风险和不确定性发出挑战,自持让他绝不会在此刻反驳这样一个脆弱的女人,他只是撩开打火机又点燃了一支烟。
说到最后,严思敏声音里是哭腔和绝望,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恸,悲戚命运无常,谁都无法押中明天会怎样,偏偏钟文许押了一条最难最艰险的路。
隔周星期四,在崔茜的不停奔走下,相关部门终于发布公告,盛元拿下合资项目,一切尘埃落定,祝云戈心中的大石头也不偏不倚落下,精力和工夫都没有白费,是时候去清算那场车祸了。
祝云戈因为要发项目公告的原因,今天在办公室留到很晚,整个盛元大楼的工作人员几乎走光了,顶层的总裁办依旧大亮,祝云戈身体陷在巨大的皮椅中,大脑逐渐放空,这些天他太累了,又是公司的事情,又是迟迟不见醒的钟文许,一根蜡烛两头烧,他扶额休息片刻打算去医院。
就在此刻,他电话响起,是他的好友、公安局副局长焦舒。
“那个车牌我查到了,虽然是套牌,显示所属者是一家皮包公司,其中一个代持者通过正兴和贺家的合资商贸公司代持了一部分股份。”
“你说什么?”
祝云戈赫然挺起腰身,答案呼之欲出,他知道贺成羽蠢,没想到能蠢到这种程度,他,以及正兴,以及正兴背后的贺家,必须付出代价,他要伤害钟文许的人,匍匐在地面上哀求他,求他放过他,求他给他一条生路。
祝云戈给于青月挂了一个内线,拿上衣服便离开办公室了,他又去了医院,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老字号甜品店,买了甑糕,在他印象中钟文许好像挺喜欢吃。
到了医院,祝云戈放下大衣,拉了把凳子在钟文许的床边坐下,接过护工手中的热毛巾,轻轻擦拭钟文许的脸颊,床上的男人只有轻微的呼吸声,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应,护工离开以后,祝云戈抄起床头柜上的《飞鸟集》,翻到早上未读完的地方轻声诵读: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很久了……”
他不知疲倦,一直到更深露重将整本诗集念完合上放在一边,没有人知道他平静的面容下在想什么,此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跟小祝总说话,更别说是共情了,在这一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对钟文许的需要,远远大过于这个男人对他的需要。
祝云戈茕茕孑立一辈子没有同行的人,只有钟文许,他永远迈开脚步追随祝云戈的步伐,给他一个怀抱,而钟文许呢,只要他想,他可以停下,可以驻足,跟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一起,金字塔攀爬者祝云戈,却注定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