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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来接孩子吗

 

春雨淅淅沥沥最终在二月尾结束。

付俞守在店前看着面前的大盆,里面是李建业的战利品——一条三斤的鲤鱼。

这条鱼已经在店里养了几日,水里开始变得浑浊,甚至漂浮着几枚脱落的鳞片。

水里的鱼因为付俞的动作不断摇摆着鱼尾,顿时水花四溅,付俞不厌其烦地打捞着,直到水里再无一片才起身将手里的鳞片丢弃。

“哎哟,小付你这么喜欢啊,杀了晚上吃吧。”

刘翠花拍了拍裤子上的浮尘,见付俞又守在盆前望着那尾鱼,心疼得紧,只以为这孩子是馋了。

然而实际上,付俞只是因为无聊,他每日发呆时间太长总要找点事儿做,于是李建业让他看着鱼别那么快死了。

就这样,付俞认认真真盯了这条鱼两天,每当水里有鳞片就要捞起来,甚至还煞有其事给鱼喂了饭粒。

“好。”

他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应着刘翠花的话,手指又伸进水里逗弄着鲤鱼,然后再次被水花打脸。

晚上肖小莹也放学了,刘翠花将店门一关,李建业正在厨房料理着那尾鲤鱼,付俞坐在外间鼻尖满是鱼香。

桌面上还插着上次陈怀远给的那支百合,只是此时花枝早已经枯萎只剩下褐黑色的枯枝,肖小莹注意到他的视线上前拿了出来,皱着鼻子嫌弃地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你留着干什么?当宝贝呀!”肖小莹大剌剌问付俞。

喝水的杯子早换了一个,百合摆放的位置并不显眼,于是付俞就忘了,如果不是今天李建业翻调料将百合放在桌面上,可能又是永久的遗忘。

“小付喜欢花吗?”

刘翠花一个眼神小孩瞬间委屈巴巴闭上了嘴,坐在一旁玩自己的去了,付俞眼神瞥了垃圾桶一眼可有可无地摇头。

“前面不远有一家花店,老板姓陈,你没事可以去逛逛。”

陈怀远在这个镇子上不可说不出名,出去读过大学的人没过几年又回来了,然后开了一家花店。在这个并不繁盛的镇子,店铺从来都是衣食住行相关,从没有人想过去经营一家不赚钱的铺子,然而陈怀远的店一开就是四年。

刘翠花只当付俞羞于承认喜欢鲜花,笑着为他换了个话题,虽然也没换多远就是了。

付俞并没有拒绝但也没多说什么,于是这茬就过去了。

随着李建业端着鲤鱼出来,店里的香味再次上升了一个度,付俞眨着眼认真地看着面前被红烧的鱼,在刘翠花率先动筷后,又认认真真品尝了鱼肉,最后发出一声好吃的喟叹。

“嘿,瞧你这开心的样子,让你跟我一起不去。”李建业摸了摸光滑的头顶将帽子扶正,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下次去。”

付俞应下邀约埋头吃饭。

刘翠花帮着肖小莹理着鱼刺,小孩坐在一旁眼巴巴望着几个大人吃的直点头,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下次我也要去,我肯定能钓上更多鱼!”

肖小莹挥舞着双手,表情变得激奋,丝毫没察觉自己妈妈敷衍的笑。李建业只是扑哧笑了一下,没搭话,于是她又将目光看向付俞想要得到允许。

可惜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完全是在给瞎子看,付俞不是看着锅里就是望着碗里,反正就是不看她。

“又不听话?”刘翠花女士直接上手揪着肖小莹的耳朵,手动给她堵上了嘴。

没想到李建业又突然接话,“这几天一放学就跑回来,咋地,学校没交着朋友?”

付俞闻言终于抬起头来,视线移向肖小莹,却被那孩子不开心地瞪了一眼。

肖小莹撇着嘴,心虚地看了她妈妈一眼,手藏在桌下抠弄着衣服上的饰品,还没等刘翠花询问就见她红着脸大声否认了。

“没有的事!我跟谁玩得不好?是我这几天懒得搭理她们!”

付俞趁着几人沉思将正面最后一块鱼肉夹进了碗里,随即才像是开心了一般看向肖小莹,这孩子说完以后可能自己也心虚,嘴撅得都可以挂油壶了。

可能还觉得气势不够,刚刚边说边站在了椅子上,他都不敢看刘翠花的表情。

李建业笑着没再多说,这小妮子一向脾气不好,对谁都像是别人应该让着她,估计在学校被别人教育了一顿,这几天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你在学校不开心怎么没跟我说。”刘翠花终于说话。

付俞搞不明白,端着碗安静地望着,随后被李建业薅过去揉了揉脑袋,然后碗里又多了一块儿鱼肉,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李建业一眼将脑袋上的手拍了下去。

“我能搞好。”肖小莹似是看不下去在这么严肃的氛围下还有人打闹,瞬时从椅子上坐了下来,将李建业准备夹走的菜抢走。

明明上一秒还跟个大人一般,此时又再次变为小孩子嬉皮笑脸地同人闹着,没过会儿又在刘翠花怀里撒娇。

“要是不放心,以后让怪哥哥放学来接我不就好了。”

肖小莹随手一指将所有人注意力全部引到了付俞身上,他的筷子刚伸进碗里,闻言疑惑地抬头,不知道这小鬼又在胡说些什么。

“我看成,正好这阵子店里不忙,你出去转转呗。”

李建业举双手赞成,刘姐更不会反对,于是这事还没等付俞拒绝就这样草率地定下了。

第二天付俞还在门口帮着择菜就突然被李建业一把拉了起来,长手一伸将他手里还握着的菜叶子拿了过去,“马上快放学了,你早点去学校门口等着去。”

付俞不自觉看向自己手上沾染的泥土,难道他就这么去?

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李建业根本没有注意到便自己跑去旁边洗手,最后又站在那人面前望着他。

李建业被他盯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告诉过他肖小莹学校在哪里,刚毅的脸上露出一点尴尬的表情,拉着付俞往街道前走了几步,指着前面的店铺开始指路。

“喏,看见那个转角没,拐个弯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学校了,路线很简单。”

付俞点头没等他再催就迈开腿走了,他以为马上就能见到学校,结果经过拐角那家服装店后只看见一条几乎没有尽头的道路,缓慢眨了眨眼睛,付俞回头望了一眼又继续前进。

镇上的小学一眼看过去就会看见那三四层楼高的教学楼,似乎镇上所有孩子都集中在这里。

距离校门最近的其实是那块儿不大不小的操场,上面铺的沥青现在已经变得坑坑洼洼,院墙边分布了一小块儿土地上面种植着一些花朵。

付俞站在街道的树下视线从教室看到近前的垃圾桶,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他似乎只读了几年小学,但到底是几年级已经忘完了。

他在树下站地笔直,殊不知身后还有一人看风景般正看着他。

陈怀远的花店就在学校附近,他刚一出店门就看见付俞像被人遗弃的小孩一般站在树下,一身落寞,明明眼前学校满是朝气却丝毫影响不了付俞。

“还有三分钟学生就下课了。”

付俞沉浸在思绪里,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反而令他吓了一跳,他慌张地捂着耳朵看向身后,正好对上陈怀远满是笑意的脸。

他无声啊了一下,像是下意识回复,实际上他根本没听进去。

“你也来接孩子吗?”

付俞下意识觉得这人跟自己一样,不然谁没事会守在学校门口,这一会儿功夫周围已经零零散散站了不少人,部分大妈似是见到新面孔一般视线有意无意往付俞身上瞄,他颇有些不自在地转了一下身子面向陈怀远。

这人身上穿着米色的大衣,里面立领的毛衣正好卡在喉结处,付俞的视线不自觉停留了一会儿才缓缓又看向陈怀远的脸。

之前似乎从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人的长相,一双瑞风眼,高挺的鼻梁,侧面似乎还有一颗小痣,确实一副帅气的长相。

“我开的店在这附近,下次过来看看给你打折,新人折扣哦。”陈怀远说着眨巴了一下左边的眼睛。

付俞先是愣了一秒。

后才反应过来这人在开玩笑,嘴角不自觉勾起,眼中终于多了几分笑意。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放学铃声响起,一段旋律在扩音喇叭的播放中似乎有些失真,付俞迟钝地望着那台喇叭看了一会儿,几乎是下一秒各个教室门全是蜂拥而出的小孩子。

付俞的视线下意识在孩子堆里寻找肖小莹的身影,只是那些孩子全是身高差不多的萝卜头,付俞两只眼睛看来看去开始有点眩晕。

“你只要站在这里别动,小孩会自己找过来的。”

陈怀远见付俞有些急躁地在原地踏步,出口安慰两句,见人没心思闲聊便率先告别离开。

付俞耳边全是小孩子闹哄哄的声音,时不时就有一声尖叫在不远处响起,等他反应过来时陈怀远早已不见身影,他随意看了一圈又将注意力放在出校门的萝卜头上。

并没有让付俞找太久,很快他就看见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姑娘,牵着另一个小孩儿走到付俞身前,绑头发的是鲜红色的发带,肖小莹走来时发带在脑后不断飘起,这种鲜明的颜色很难让人看不见。

另一个小孩脸上有一条抓痕,走在肖小莹身边显得气鼓鼓的,眼角似乎还有泪水。

“我都说了今天我妈不来接我,这下你放心了吧。”

付俞还没开口肖小莹拉着那小孩就一顿哄,脸凑过去抱着对方,见人开心了才看向一旁的付俞。

“我要晚点回家,你陪我!”

说完肖小莹去拉付俞的手,指尖触碰的一霎那,付俞下意识甩开了,眼中是满溢的恐慌。

付俞大口喘息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垂眼看去肖小莹不满哼了一下,拉着另一个小孩走到了前面。

付俞看着自己的指尖,心里一时思绪万千。

付俞看着两个萝卜头跑去商店买了两包零食,坐在街边石柱上慢悠悠吃着。

明明刘翠花根本就不会管吃零食的事儿,但这俩小孩就宁愿在冷风中抖着肩膀鼓着腮帮子吃,付俞站在一旁看了看四周早已经散得差不多的家长,觉得是时候回了。

“什么时候回去?”

肖小莹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小心瞧了瞧身边的小孩,随后才开口说道:“她爷爷晚点才来,我多陪陪她。”

他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旁,等到天光快要暗去时上前拉着肖小莹离开,那小孩就站在原地冲他们挥手。

“你真不通人情,她一个人待在那里会害怕的。”

肖小莹小声嘟囔着,看着拉着他大步向前的人,发现他的表情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无情,只是距离像是罩在其中的乌纱,令她看不懂付俞眼中的情绪。

手腕被拉得有些疼,肖小莹小声吸气,以为自己惹人不开心了,抬起脑袋看着他表情,“我没有说你坏话,哥哥你也是很好的人。”

付俞闻言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微启合却又一言不发。

这附近的人都相互熟识,付俞在其中只是个外来人员,即使那些人的视线都是躲着藏着,他还是发现其中若有若无的审视怀疑。

他站在一旁如坐针毡,被打上疑似人贩子的标签,在那种氛围下付俞只觉得天越来越闷,压在他心上令人喘不过气来。

背后不断冒出冷汗,付俞走时甚至不敢抬头看周围人一眼,拉着肖小莹埋头离开,就像一个落败而逃的罪犯。

他抬起另一只手将有些汗湿的额发撩起来了一些,微风吹在人身上,付俞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付俞情绪平稳以后他才接上肖小莹的话,“天太晚了,这周围有人在你朋友不会有危险。”

“圆圆在学校总是被人欺负,我就是看不惯!”

肖小莹突然大声叫喊着,付俞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微微侧过脑袋表示他在听。

在她絮絮叨叨的诉说中,付俞知道了那个女孩圆圆,因为身体住院晚了几天开学在学校又突然被针对。

于是肖小莹打抱不平跟别的小朋友打了一架,还好没被老师发现,只是原来一起的朋友因此开始疏远。

“不要告诉妈妈我在学校打架,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哦。”

肖小莹仰着笑脸看着付俞,小手拉着袖子晃了晃,付俞点头应下了。

回去时刘翠花站在门前正等着两人,见着肖小莹了连忙上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这孩子又折腾什么了?”

“我们在那块儿转了转,我不是不熟悉路嘛。”

这个理由有理有据,刘翠花多看了付俞两眼也不知道信了没。

肖小莹靠着她妈妈悄悄冲付俞眨巴了下眼睛,表示了对他的认可,可付俞满脑子都是这些人为什么总是突然眨巴眼睛,现在都容易眼睛进灰吗。

此后几天都是付俞去接肖小莹放学,可能是时间久了,那些有意无意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渐渐消失,期间他也接触了圆圆,那孩子特别腼腆,总是缩在肖小莹身后看着他。

只是那些可怜的眼神都抛给了瞎子看,付俞只要接到肖小莹之后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就开始发呆,根本不在意这俩小孩干什么。

刘翠花也曾悄悄询问过肖小莹的情况,付俞都装作不知道糊弄了过去,确实他也不清楚肖小莹那天说的话有几分真,付俞对此没兴趣也不准备探查。

这天几人走着走着撞见了陈怀远,付俞隔着一条街观察着,那人正站在店外将花草往店铺里收拾,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围裙,低头看向怀里的花时脸上的神情格外的温柔。

付俞的视线从他身上快速扫过,最后落到了他身后那开得如火如荼的鲜花,有好些他说不出名字。

许是他盯的时间太久,对面陈怀远抬头对上了视线,俊朗的脸庞露出一抹笑容,眼中的温柔还未散去此时。

“哥哥对面的人在打招呼。”肖小莹的话将付俞点醒,他跟着举起手挥了挥。

陈怀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手指指了指自己怀里还抱着的花盆,点头转身进了店里。

付俞看着那些花草觉得陈怀远确实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这个小镇只有他像是突降其中的云彩,同他,同丁响亦或其他人都不一样。

付俞之前同肖小莹也走到过这里,但他从没注意到陈怀远的花店就在这里,一家不大不小的店铺挤在早餐店和小超市之间显得格格不入,他望向店铺的名字——花间,很像是那人的风格。

“里面的花好漂亮啊,肯定很贵吧。”圆圆拽着肖小莹站到付俞身边,视线落在那些还未来得及收进去的花上。

“才没有,我妈妈生日的时候我买了一束,很便宜的。”

肖小莹跳出来否定了圆圆的话,随后就开始讲刘翠花生日那天她买了什么花,后续付俞并没有听进去,脑海里还回转着肖小莹说很便宜那句话。

早先他也认为鲜花很贵,尤其陈怀远的店面看上去比其他布置地更精致几分。

付俞想来想去又开始盯着眼前的地面开始发呆,直到圆圆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腿上,付俞才有了动作,这两个小孩一时半会没有回家的可能,于是付俞带着孩子穿过了街道。

“老板,我们来给你帮忙!”

肖小莹在付俞还在思考说什么之前开了口,他迎着陈怀远询问的目光缓缓点点头。

“还没回去吗?”陈怀远起身端着花盆,付俞默默跟着一起走了进去。

里面俨然和外面的摆放不一样,里面的空间似乎格外的大,一排绿植树立其中让付俞有一种身在丛林的错觉,各种花卉按照高低颜色分类摆放,但店铺里的气息却并不难闻。

“她们想玩。”

付俞伸手捏住扫到衣袖的叶片,一片摸起来还比较厚实,叶形也是那种心状卵形,样子看起来像乌龟,付俞停住脚步研究了一下,还没等他将手收回来身后陈怀远站了过来。

“这是龟背竹,在野外应该也能看见的品种。”

陈怀远的声音偏清润,在人耳边说话时微微压低又多了一丝沙哑,显得格外性感,若是常人可能都会捂着耳朵脸红,可付俞只是下意识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他。

陈怀远注意到他的抗拒,失笑着与他保持了几步的距离,视线落在付俞的手指上。这小孩明明看着像是个娇生惯养的皮相,可纤长的手指上是一道道伤痕,掌心似乎还有薄茧。

“你不是来帮忙吗,肖小莹都已经抱两盆了。”陈怀远自然地看向付俞,话语间带着几分常人察觉不到的捉弄。

正好肖小莹又端着一盆进来,三四十厘米的花材几乎将小孩的脸全挡住了,她闻言探出脑袋不满地看向付俞,“哥哥你为什么偷懒?”

她身后的圆圆也端着一盆,露出脸和肖小莹一起向付俞,平白让付俞多了几分压力。

陈怀远笑着接过小孩手里的花盆,“你付哥哥可能只是有些认生。”

付俞抿唇没有搭理,转身将圆圆手中的盆接过,没过多久店外的全部收了进来,外面的天色也黑了许多。

“圆圆,你爷爷应该快到了。”

肖小莹拉着圆圆又急匆匆往外跑,付俞下意识想跟着一起离开,却没想到那小孩又回头对付俞说道:“我自己可以,陈老板人很好的你多认识认识!”

才迈出去的脚又尴尬地收了回来,付俞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视线不得已又看向身边形状各异的花材上,直到身前多出一杯水才愣愣看向陈怀远。

“每天都要将外面的收进来吗?”

“当然,现在室外的温度到了半夜还是太低了,店内晚上有时候会开暖光灯。”

付俞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心想陈怀远真是个细心的人。

“你呢,每天都要接肖小莹放学吗?”

陈怀远毫无痕迹地将话题转到了付俞日常上,前两天他出门看见付俞跟着两个小孩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

付俞喝完自然地将杯子塞回陈怀远手里,头发斜在眼前,他盯着脚边的花盆,反应了两秒才惊觉陈怀远在跟自己说话。

“啊。因为刘姐比较忙。”

陈怀远因刚刚付俞的动作诧异地挑了一下眉,水杯在手掌间缓缓转动,觉得付俞像是某种反应迟钝又莫名警惕的乌龟,怪可爱的。

店外肖小莹的身影缓缓接近,将杯子放到一旁,陈怀远从桌角还未收拾好的花材中找出枝白腊梅递给付俞。

“当作你辛苦帮忙的报酬。”

付俞出门时手里攥着那枝腊梅,肖小莹见着了大叫一声,抱怨为什么自己没有,直到陈怀远给了她一枝洋甘菊才罢休,拉着付俞的袖子笑嘻嘻地同他挥手再见。

而付俞手中的腊梅,只有少部分已然绽放,一路上鼻尖飘荡着馥郁花香。

付俞一直接到周五,这天刘姐终于开口将这副担子从他身上卸了下来,肖小莹背着书包闻言正准备哭号被李建业率先领了出去。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肖小莹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说什么那些人欺负她,我看就是她逞能胳膊上还有被人挖伤的影子……”

衣服上面不知是在哪里蹭上了灰,刘翠花不断拍打着胳膊,她的岁数其实说不上年轻发丝里已经看得见白,眼角的细纹因为眯眼的动作更加显眼,说出的话像是抱怨。

付俞静静听着,手指放在桌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角。

“喏,这是辛苦你接肖小莹的奖励。”

付俞手里被塞了一张钱币,他猛地抬头,松开钱想还给刘翠花,“不用,我也没干什么。”

每天那些没事儿干的时间,空虚不断将他吞没,他只能盯着墙壁、地面,熬过那不被人需要的一分一秒。

其实接肖小莹放学也挺有趣的。

他思索着却发现有趣的点已经模糊了,在脑海中只剩下这个概念。但无所谓,总比他无所事事地陷在无谓的焦虑中好。

付俞眼中的光坚定了几分,站起身将那五十块钱放到刘翠花身前。

“我应该感谢刘姐的,是您给了我一份工作。”

大概是付俞态度过于诚恳,刘翠花眼神一转将钱收了回去,心里却又禁不住地心疼,怎么会有这么听话惹人疼的孩子呢。

周末时店里的生意好了许多,付俞从早上起来打扫完卫生,还没歇又开始跟着李建业一起择菜,街道上不断有行人来往,付俞不经意抬头发现丁响正站在不远处端着碗吃饭。

自从那次雨天后已经有一阵时间没看见丁响。

李建业见付俞突然望着一个地方愣神,跟着视线看过去认出是个熟人。

“你怎么和他认识的,我在这块儿都住了二十几年大部分人都能聊两句,就那小子倒是眼生。”

付俞收回视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那又牵扯到早已死去的陈修和那些腌臜事。

李建业不过随意一问,等不到回答便又继续手中的活儿。

付俞陷在过往的回忆里,低垂着脑袋,眼中流露出平日看不见的厌烦和恨意,只是大多被头发挡住。

半晌不见对面的人动作,李建业向上看了一眼,见付俞那副忧郁的样子,“哎哟,瞧我这嘴瞎问。我不会哄人,你打我吧。”

付俞的胳膊被李建业握住往他脑袋上放,只是他仅仅玩笑般举动,放手间也错估了付俞的力气。

突然地触碰使得付俞应激了,先是厌恶地瞪了过去,随后又顺着方向毫不留情地扇去。

等到啪地一声响起,两人都愣住了。

“对……对不起。”付俞收回手,望着指尖的红意尴尬道歉。

李建业脑瓜子嗡嗡响,他捂着脑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付俞,妥妥一副被渣男辜负的无辜样,虽说他确实让付俞打他,但没想到人下狠手。不过他很快就消化了脑海的震惊,对面付俞满脸无措地望着他,才生出的一缕羞恼很快散去。

“看不出手劲儿怪大嘞,哈哈哈没事我脑袋比石头硬,不疼。”

李建业笑着将手放下,实际上脑袋还是有点晕,被为了让付俞安心不敢表现出半点。

对面付俞松了一口气,干巴巴地说道:“没注意到你。”

李建业还能说什么,只能笑笑表示自己不在意。

后续两人沉默地将菜处理完,李建业拿着去后厨清洗,付俞坐在店外没动他撑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盯着水泥裂缝里钻出的杂草,为自己刚刚的举动感到懊恼。

付俞坐在小凳子上,抱着双膝整个人缩成一团,在角落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像是散发霉气的蘑菇,灰暗,阴沉。

没等付俞继续低沉,丁响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屏障朦朦胧胧地传进耳朵里,他慢半拍地支起脑袋就看见丁响站在阳光下满脸笑容地望着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袋子。

“你怎么坐在那里,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说完不等付俞回应,就自顾自将付俞坐着的板凳往外拖拽,付俞茫然地望着他感受到自己一点点被拉进阳光里。

太阳暖烘烘的。

“今天怎么过来了。”

付俞抬手揉了揉脸,将那些负面情绪收起,撑着膝盖准备站起来,还没起身丁响就将手里拿着的那袋东西递到了他面前。

“这个饼子好吃,给你尝尝。”

付俞低头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张巴掌大的面饼,上面还缀着几颗芝麻,拿在手里还带着余温应该是他才买不久的。

付俞拿起放在鼻子闻了一下,张开嘴咬了一口,饼子里面包着酸豆角,又香又脆的。

丁响眼神不自觉往店里瞟了一眼,显然刚刚那幕被他看见了。付俞等着他问,结果人又开始讲别的话题。

“在镇上买点肥料,你瞧着好像胖了一点,挺好。”

“很好吃。”

付俞紧紧捏着饼子,小口小口吃着,仰起脑袋冲他笑了笑。

丁响一时间没说话,过了半晌才开口,“你笑起来比我妈好看。”

付俞因为这奇怪的类比轻笑了一声,低头咬饼子时盖住眼睛的刘海突然被人撩了起来,他被吓了一跳差点就上手了,只是想起刚刚的误伤强行忍了下来,还好丁响盯着付俞的眉眼看了两秒很快又放了回去。

“平时方便吗?”

其实付俞有自己修过,他每次只是将遮住眼睛的部分剪掉,因为看不见每次都坑坑洼洼,没少被肖小莹笑话,只是刘海总是很快又长起来。

现在付俞看着丁响利落的短发,心里渐渐有了计较。

丁响没待多久,两人站在外面说了几句,挥手道别,每次都显得十分匆忙,可能家里忙吧。

付俞想着转身将凳子拿回店里,这会儿还没来什么人,李建业独自在后厨忙碌着,他探头望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开口说话。

“在这探头探脑看啥呢?”

刘翠花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付俞回头看了她一眼,满脸闷闷不乐,“我惹他不高兴了。”

付俞有限的人生经历中并没有这种和朋友摩擦后继续相处的经验,在以前只有忍气吞声,此时他感到格外迷茫,就算李建业没再说什么,但这事总归是他错了。

刘翠花看着付俞可怜的样子,自觉自己是大家长,双腿一迈往后厨走去。

付俞站在外间看着两人交谈,视线时不时转到他身上,手指无意识抠了起来,直到刘翠花走出来他才惊觉自己抠流血了,连忙放到嘴边舔了舔。

“他没不高兴,你李哥可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别瞎想哈。”

刘翠花知晓原因后反而对付俞更加怜爱,原本摸向他脑袋的动作硬生生停在半空,后又笑着装作若无其事般收回。

“现在不咋忙,你出去转转,顺便帮我看看肖小莹那兔崽子有没有乖乖待在补习班。”

肖小莹在周六会补习数学,补习班那地方付俞跟着去过一次,就在她们学校附近,当时肖小莹拉着圆圆和他格外气闷,吐槽了好久。

付俞抬眼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想自己出去散心便点头同意了,正好他想把头发理了。

在这里也有两个月了,每周的工资付俞都好好攒着,现在那个钱包已经快装满了,每次刘翠花算账的时候还喜欢从里面拿几个硬币让他去买零食,跟哄肖小莹没什么两样。

街边有很多小孩子玩耍,一阵阵从街头跑到街尾,有两个缩在一棵树下不知在看什么,付俞看了一眼走出去一段距离又转身走了过去。

他凑上去站在小孩身后看过去,发现他们在看一只老鼠,那只老鼠被夹断了腿,身上灰色的皮毛破开一个洞,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

那两个小孩拿着棍子时不时戳一下,见老鼠动一下才露出开心的笑容。

付俞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直到那只老鼠咽气无论怎么戳都不会动时才离开,他想到困在山林里时老男人想吃肉了就去外面捉老鼠,当着他的面扒开毛皮,然后扔在他身前让他弄熟。

那只老鼠被分成几块儿煮成白汤最后全进了老男人的肚子里。

付俞脑海里不断回想着那块破开毛皮的鼠肉,神经质地啃咬着拇指,一直到身后被谁轻轻拉了一下才猝然停下脚步,不断啃咬的手指破了一个口子,一点红留在上面。

付俞神色淡然地将手指在衣服上擦拭干净,转身装作疑惑的模样看向陈怀远。

“怎么像个被人丢弃的小朋友,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陈怀远这次手里没有再捧着花束,当然他什么都没拿,阳光洒在他身上照在他的笑脸上,似乎只是偶然遇见,付俞隐去眼底的焦躁摇头。

“准备去补习班。”

“那你刚刚走过了,肖小莹刚刚下课已经跑回去了。”

陈怀远侧身指了指已经落在身后的补习班教室,这会儿孩子刚刚下课一窝蜂跑出来吵闹着,付俞闻言才茫然地啊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看着脚边的石子。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很不好,明明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噩梦,明明这段时间都过得很好,可只因为一些小事,他再次陷入了自我怀疑的厌弃和无止尽的焦虑中。

“除了看肖小莹,你还想干什么?”

男人温声细语地询问着,像是在引导突然闹脾气的小孩,两人无声对站着。不知过了多久,陈怀远身上的味道在微风中飘向付俞面前,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付俞转动眼珠无声瞧了他一眼,随后自暴自弃般说道:“我想理发。”

阳光徐徐洒在地面上,路边的树枝在小孩子一阵摇晃中发出簌簌声,随着脚步不断有小石子咕噜噜地滚动着。

付俞跟着陈怀远走到理发店,店门外放着一个已经发黄的木牌子,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洗剪吹的字样,后面缀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陈怀远打开玻璃门率先走了进去,瞬间一股难言的味道迎面扑来。

付俞一时未察呛了一下,皱着鼻子缓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里面只有一位大叔在理头,地面铺满了细碎的短发,陈怀远站在里边跟坐在沙发上的阿姨交谈着,付俞只是扫了一眼又看别处去了。

这家店只有两把供理发的椅子,镜子前摆放了几把梳子和剪刀,耳边咔嚓咔嚓声不断响起。

付俞站在一旁看着理发师傅不断运动的手,另一只拿着一把细齿小梳子时不时梳理头发再一一剪短。

“先去洗头。”

陈怀远说完话扭头见付俞凑在那边一脸认真地看着,眼中多了一丝笑意,那一眨不眨地模样引得理发师傅都抬头看了付俞一眼。

付俞收回视线跟着说话的阿姨走到里间,一处狭小的空间,里面还飘荡着洗发液的气味。

不知道是那个阿姨手法太温柔,还是他最近太过疲累,洗发过程中便睡了过去,最后迷迷糊糊随着声音站起身坐回外间椅子上。

他微微张开的眼睛无声地望在一处,陈怀远似乎在耳边说着什么,但他太困了,没过多久一只手落在头上随后剪刀的咔嚓声响起。

付俞一直保持着半梦不醒的状态,直到吹风机的风筒声响起,才恍似惊醒般在椅子上动弹了一下,他茫然地看向镜子里自己干爽利落的短发,下意识垂下了眼睛。

“阿姨的手艺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厉害。”陈怀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耳边的交谈声明明就在身边,却又像隔了很远。

旁边的大叔已经离开,那位理发师傅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打瞌睡,付俞身上的围衣也解了下来,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伸出手小心触碰着发丝,上面还残留着洗发水的味道,残存着吹风机的余温。

付完钱走出店付俞才看向陈怀远,这人脸上的表情一如之前没有丝毫改变,柔和的眉眼中含着一丝笑意,“谢谢你带我理发。”

站在街道上,这次阳光终于直白地照射在付俞的脸庞,再无发丝的遮挡,他有些不适地眯起眼睛,心里对陈怀远感到一阵别扭。

“那下次给我做蛋炒饭吧,作为谢礼。”

很不要脸的要求,可付俞还是应了下来。

付俞瞧着那人脸上更加明显的笑,有些气闷,后知后觉自己刚刚被捉弄了,陈怀远根本就是开玩笑的,自己却当了真。

他抿着唇抠了抠指甲,余光中发现陈怀远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而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缩减付俞开始感到焦躁,牙齿不自觉咬着软肉强忍着不适。

在付俞爆发的前一秒陈怀远的动作停了下来,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半个肖小莹。

付俞原本憋着的气又呼了出来,他抬头看向陈怀远,那人脸上依然是那副让人气恼的表情,手指抬起指着付俞左边侧脖子说道:“这边有两根碎发。”

没等付俞开口陈怀远又自觉向后退开距离,付俞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躁硬生生憋在了心口,惹得他颇为郁闷地瞪了那人一眼。

“记得约定,早些回去吧。”

付俞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原路返回,他知道身后陈怀远仍在看着,又像是数着秒数般地突然消失。

付俞没有回头沿着街道慢吞吞回到了饭店。

肖小莹正蹲在角落吃辣条,可能是怕她妈妈骂,小嘴红彤彤也一直没停,察觉到有人猛地抬起头见是付俞才又放松下来。

举着包装袋,嘴里不断吸着气小声说道:“给你分一根,别给我妈说。”

付俞瞥了一眼满是红油的辣条,散发出的味道确实有点香,但他吃不了辣摆手拒绝。

“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吃?”

没见过做坏事躲自家门前干的,这小妮子胆子也不知道是大还是小,付俞顺着肖小莹的意思站在边缘,防止被店内的人看见。

“午饭过后我妈肯定会往我书包里塞水果,到时候不就被发现了,所以现在吃掉最保险。”

小孩一脸得意地说道,似乎觉得自己特别聪明,付俞不动声色地点头然后回到店里,里面刘翠花正坐在最外面的椅子上,显然刚刚的话都已经听见了。

付俞朝着她点点头便走到了里间,很快外面就传来肖小莹哭喊的声音。

店里坐着几位客人,似乎都对此司空见惯,付俞见李建业端出一盘菜放在台子上,上前端了起来抬头见他看着自己的头发嘴唇蠕动了两下,还没等听见在说什么就往左手边一桌指去。

后来客人渐渐多了一些,付俞也就没再在意李建业和刘翠花两人不同往常的视线。

肖小莹哭号完顶着那张辣红的嘴巴趴在空桌子上玩,等到人都吃完走得差不多了,几人将付俞围在中间,脸上的笑容格外诡异。

“瞧瞧,这大小伙子多俊啊。”

“理完发人都精神多了,这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精气神儿。”

李建业手贱还想摸摸,随后想起什么又僵硬地收了回去,刘翠花注意到没说什么,只是逮着人一顿夸,弄得付俞格外难为情。

更不要说肖小莹还站在脚边不断哇哇哇地叫着,付俞知道他们是在哄自己开心,便也顺着意思笑了起来。

原本同李建业尴尬的氛围也消失了,他在后厨炒了几个菜几人吃了起来,饭桌上仍旧是以前自然的闲聊氛围,付俞时不时接上两句。

春季悄然结束。

付俞身上穿着刘翠花帮他买的长袖短衫,跟打扮自己女儿一样为他买着合身的衣物,有时候他也会恍惚自己的妈妈可能也就如此了。

店里的客人稀稀拉拉占据着一两张桌子,大多都是熟客,只有一人是最近才眼熟起来。

那是一位岁数不大的姑娘,齐胸的长发总是如瀑般披散在每日都不同样式的衣衫上,一双大眼睛总是直白地盯着人看。

其实付俞从没关注过,这天也只是因为肖小莹突然提及说那个女孩喜欢他。

这个说法很荒谬。

自那以后他的确发现这个姑娘来的次数变多了,那些时不时扫向他的视线总是隐蔽又迅疾,只是付俞之前被各种视线注视久了多了几分敏感。

她总是较旁人晚一些到店,最后走的时候会说一句多谢,声音十分轻柔,每次还未在耳畔流转便消了音。

打招呼的次数多了才勉强会多说两句,“明天可能要下雨了。”

付俞站在门侧看着外间天空黑沉沉的云,才将下午就刮起了风,他本想说明天不必再来但又觉自作多情,索性继续沉默。

“你喜欢下雨天吗?”李曦穿着一件单薄的春衫,肩膀微微向内扣着,少见地将头发绑了起来只是脸庞仍旧有许多碎发。

“不喜欢。”

付俞干脆地转身往里面走去,不再与她多谈。

李曦站在原地傻了,她本想走苦情路线打动这个冷酷小帅哥,没想到人这么绝情。

她本是回家看留家读书的小妹,送孩子上学一眼便看着了这冷漠忧郁的帅哥,多方打听才来到这家饭店。

吃了这么多天进度为零,她不免吸吸鼻子撇嘴,出门回家。

因为肖小莹的宣传,李建业一见那姑娘走了就凑上前。

“啥子情况。”

付俞看着他八卦的模样失笑道:“什么情况都没有。”

自从付俞换了发型镇子上的小姑娘都喜欢往这条路走,反而使得店内多了一波新的客源,刘翠花和李建业没少因此啧啧称奇。

一些没继续读书早早打工挣钱的,看着付俞总会凑上去油嘴滑舌地调戏几句,惹得人频频冒冷气,他总是不惯会应对这种场面。

好在那些人并不会一直兴趣高涨,闹了两天便散了,只有李曦时不时还是会来店里刷刷存在感。

他们对此现象极其看好,觉得是向外交友的一步,有事没事就向付俞传输恋爱的好处有哪些,一直到付俞有些恼了才消停,但还未放弃八卦。

这些日子付俞总是想起陈怀远提起的那碗蛋炒饭,只是久不见他来,就连有时接肖小莹放学也只见花店挂着歇业的牌子。

城里还未到七点大街上便有了人影,早餐店朦胧的烟气徐徐升起,又消散在高耸的绿化树巅。

陈怀远从简陋的招待所楼梯走出,眼中还带着一丝未睡醒的困意,在清晨的冷气中打着哈欠,随后缓缓踱步到早餐店门口。

“来四个包子,两杯豆浆,一根玉米。”

他看着老板分装系紧递到手里,给了钱,又转身向另一头街道走去,转角没多远就已经看见了医院的建筑,陈怀远轻车熟路地来到病房,老头还没醒。

那天突然接到电话家里老爸生病住院,他只得暂时在这儿照顾着。

老头睡在中间位置,靠门的床位是空的,靠窗的倒是睡着人,他一开门就闻见里面闷着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酸臭味,在门口停留了几秒才走进去。

掀开围帘老头缩在上面,睡着也是皱着眉头,整个人睡在床上似乎格外不安稳,医院的单人床太小勉强塞上了个身长体重的中年男人。

陈怀远轻手轻脚将一旁的座椅搬放到床边,望着床上的人开始等待。

一阵惊雷,黑沉的云层中炸开一道光,窗外的树枝被风吹得哗啦响,空气格外闷,让人没有任何动身的欲望,只想睡在那里天荒地老。

付俞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呆愣地望着门外黑沉的天,眨眼间雨哗啦啦下了起来,好半晌付俞才有了动作,将不自觉攥住的毛毯松开,手指无意识地抚平褶皱。

他被困在梦里吓了一身冷汗,此时脖颈间一片湿冷,店里没有时钟付俞不清楚时间,看这大雨今天应是不用开店了。

他呆坐了一会儿,抬手将脖颈间的汗拭去,拉着毛毯又缓缓躺了回去,侧身看着店外被雨幕遮住的世界,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

屋外雷声一道道响起,闪电便如烟花般不断绽放又熄灭,付俞默默将头埋进毛毯里,但此时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在心里数着那雷声,一直数到二十一,雨声小了下来。

付俞静默地躺在躺椅上一直到肚子饿得叫了起来,才起身将东西收拾到角落,探身将放在桌上的外套穿上,在店内站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将灯打开。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一直睡在店里了,没有谁会在饭馆睡觉,也没有人会一直没有住的地方。

他一边思索着找房子的事一边准备早饭,一时间多了一股生活的动力,可是找完房子之后呢,付俞想不出来之后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他仍是要在这里工作的……

约莫到了中午,那阵雨歇了下来,付俞看着天便将店门打开了,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过来吃饭,付俞站在桌前听着人点菜脑子嗡嗡响,着急又不好拒绝,没有那家店会将客人往外赶。

他硬着头皮去后厨准备,原本没想到这天会有人来一点准备都没有,所有一切都是先处理,紧赶慢赶付俞端着菜交了差。

幸好也只来了那一个人,付俞现在厨艺较之前好了一些,可能也是因为有时李建业忙不过来拉着他帮忙掌勺,镇上的人只要菜不是特别难吃都能接受,一次两次后付俞确实学到了些。

他有些开心地哼着不知名的调调,眼中流露出几分藏不住的小得意,手上洗碗的动作不徐不疾。

一直空闲到了下午付俞准备将门关上,外面小雨淅淅沥沥似是没完没了的,想着早点休息,他才将躺椅搬出就有人敲门。

指骨敲响玻璃门的闷响使得付俞猛地转头看了过去,这意料之外的声响确实吓到他了。

门外陈怀远拿着把黑伞垂眸看着地面,似乎见付俞没有动静便又抬手轻轻敲击着。

“我关门了。”

付俞朝门口走了几步,微微歪着脑袋瞧着门外的人,一时之间并没有要过去开门的想法,视线从沾着水珠的发梢移到那人的脸上,陈怀远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困倦和疲惫,听到付俞的话也没生气只是又轻轻敲了两下。

咚咚。

付俞抿着唇看了几秒才上前将门锁打开,玻璃门才将拉开外面潮湿的水汽瞬间扑面而来,夹杂着陈怀远身上清浅的香皂味。

付俞抬头看着陈怀远,不明白这人为什么到店的时间总这么与众不同,下意识拉开距离转身便往店里走去,那把还未展开的躺椅还靠在一旁的餐桌上。

“一碗蛋炒饭,谢谢。”

陈怀远将伞放在门口,选着靠里的桌子坐下,至于那张躺椅早在他到店时就注意到了,他看着付俞搬着躺椅放下才抬手敲门。

这时到了店里,陈怀远才突然有种猜测——付俞可能一直都睡在这里。

中午阿姨提着东西到医院看老头,本来一直瞒着她没想到最后还是发现了,拉着陈怀远抱怨了几句最后还是让人回家休息,说是那里有她照顾着。

事出突然,陈怀远从医院出来时已经下午三点,不想再睡那环境嘈杂的招待所,便乘着班车摇摇晃晃两个多小时回了镇上。

途中小雨下个没完,心烦的很。

本来他已经走到了家附近,但突然就想起付俞的蛋炒饭,不待他多想脚下的方向已然变了。

这时陈怀远看着付俞似是有些不情愿的小表情,心里那些烦闷散了许多。

付俞低低应了一声垂着眼进了后厨,心里想着这次放几勺盐比较好,但最后还是没捉弄他,端着正常的蛋炒饭放到陈怀远面前。

陈怀远又是一声道谢,付俞没应他,坐在对面撑着脑袋看着他吃饭,耳边只有咀嚼声,他看着看着眼皮便耷拉了下去,没过几秒又会睁开看着对面的人。

“头发似乎长了一些。”

付俞迷迷瞪瞪听到声音睁开眼睛轻声嗯了一声,手顺势往脑袋上摸了两把,他头发向来长得快,似是要将那没有补足身高的营养都堆积到头发上去。

他收回手,视线略过饭碗,发现陈怀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视线正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以前在山上砍柴划伤了。”

付俞手指上的伤痕深浅不一,其实大部分他已经记不得是因为什么弄伤的,总不是砍柴,做饭,被那破屋子里不知哪处的边角割伤。

那时候做饭都是拿着米煮粥喝,老男人不愿种田,时不时卖点柴从别人家买点米,吃不了饭,只能喝粥而落到付俞手里时就总剩下只有几颗米的米汤,要不是那些婶子不忍心时不时塞个馒头鸡蛋的,他早饿死了。

其实有时付俞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很了不起,他想着那些受饿受疼的过往眼中含着几分嘲讽。

“蛋炒饭很好吃。”陈怀远将碗往旁边推开,桌面发出摩擦的声响将付俞从回忆中拉出。

他抬头愣愣地对上陈怀远的目光,就如那日陈修带着他买衣服时看见的一样,似乎生活中没有苦楚,所有人都在阳光下。

“……作什么夸,这顿就当上次说好请你的。”

付俞将心中纷乱的思绪敛下,站起身收拾碗筷,不敢再看陈怀远的脸转身疾步离开。

“我就是觉得应该夸夸你,谢谢款待。”

身后陈怀远的声音响起,付俞步履未停,等收拾完出来时已不见人踪影。

那张饭桌上放着一颗糖果。

付俞拾起放在灯光下闪着七彩的光,剥开放进嘴里一股水果的味道,舌尖将糖果拨来拨去最后鼓起一边脸颊,好看的眉眼透出几分疑惑。

“太甜了。”

明明前一天打雷闪电那么大阵仗,可第二天仍然是个晴天,只能从潮湿的路砖和湿润的泥土中看出昨天的迹象。

李曦再次来了店里,比其他食客更早,付俞坐在外面跟着刘翠花扒蒜,后背仍能感受到时不时的视线停留,他皱着眉感到一阵无奈。

“昨天有人来吃饭了吗,我看你在桌上放着钱。”

刘翠花今日送了肖小莹去学校就来了店里,同时和李曦正好撞见,两人还聊了两句,此时刘翠花一边瞧着那坐在里面的姑娘一边询问着付俞,可眼中分明只有对当下人事的好奇。

付俞抬眼看着她点头,“您别看了,怪尴尬的。”

他说不出奇怪的点在哪儿,但此时他俨然成为了八卦的中心,刘姐看着他们的视线就差拉媒了。

“哎哟,小孩子面皮薄,姐给忘了,不看不看。”

刘翠花笑着哄付俞,又将话题扯到昨天他一个人给客人做饭的事儿上,话语中多了几分开心。

“昨儿我猜着应该没人就没来,还是你当事儿,真能干!”

付俞因这直白的夸奖眼中多了几分笑意。

其实也当不得什么,但突然得了夸奖心里就是咕噜噜往外冒泡,开心得不得了。

只是还没等付俞开心多久,就见坐在里间的李曦突然蹲在了旁边,伸出手帮着一起扒蒜。她穿着一件湖蓝的外套衬得她雪白,一双黑眼睛滴溜溜转着,看向付俞时又多了几分羞怯。

李曦知道自己还不得人喜欢,只一个劲儿和刘翠花闲聊,时不时给人逗得笑出声。

付俞不动声色移动着位置,将凳子用脚勾着往一旁挪。

那边欢声笑语,付俞一人埋头苦干。

即使付俞不愿听,那些声音还是传到了耳朵里,李曦在刘姐的询问下说着自己的经历。

一个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的姑娘,因为家里还有弟妹早早出了学校,在社会中打拼的辛酸变成一个个故事玩笑似的从李曦嘴里吐出。

付俞闻言看了一眼,那姑娘脸上满是对当时落魄的调侃,将其中的艰难掩埋。

“我还记得当时没钱吃饭,买了半斤馒头一瓶老干妈,想混一个星期过去,但没想着那破屋子老鼠多,一觉醒来就看见老鼠在跟我抢吃的,气得我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馒头,想着怎么都不能便宜那死老鼠。”

明明人是笑着说的,但听的人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刘翠花眼中满是心痛,叹息着拍了拍李曦的手,扯着唇换了话题。

付俞移回视线,盯着手里的蒜想起以前,山里夜间有时候会有野猪出现,老男人住的屋子离人远,冬天山里没吃的野猪跑进了家里寻食,老男人看见拿着刀,自不量力地想杀猪食肉。

后来野猪被惹怒向他撞去,付俞缩在墙角不敢出声原本想跑出去叫人,但门口被堵住根本走不出去,老男人见势晓得惹了麻烦,绕过桌子就往外跑,拉过一旁跟着想跑出去的付俞往后推去。

那天晚上付俞被野猪顶出了二里地,身上的骨头断了三根,躺了许久才能下床。

那头野猪最后还是被老男人喊着人一起杀了,人们说着笑着拿刀分肉,那时付俞还躺在低矮的土坡下疼得人事不清。

老男人煮了肉,连吃了三天,付俞昏迷在床只得到了几口肉汤。

“没什么苦不苦的,都是这么过来的,瞧我怎么又说回来了,惹婶子伤心了。”李曦嬉笑着作势拍了拍自己的嘴。

她并没有待多久,似乎就是为了帮忙扒蒜来的,刘翠花跟她聊了一会儿,现在看人越发喜欢,觉得那孩子脾气好,同付俞很合适。

然而脸上的满意再瞥见付俞时瞬间隐去了。

“怎么这副苦样子。”

实在不是刘翠花惊讶,付俞皱着眉头眼中没有一点光彩,明明该是朝气蓬勃的年纪,却总是沉默寡言。

她猜测着可能李曦的口述引得这孩子想起伤心事了,在心里叹气上前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放在付俞手里,那是一颗彩色包装的糖果,和昨天陈怀远给的一模一样。

付俞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糖,拆开放进嘴里,酸甜味。

“谢谢刘姐的糖。”

刘翠花从兜里又拿出一把,直接塞进付俞口袋里,“人陈老板给的,送孩子遇见被塞了一大把。喏,放口袋,别吃多小心长虫牙。”

付俞用舌尖拨着糖果在嘴里滚动,进店拿扫帚开始打扫卫生。

自那以后李曦来得更加勤了,不再如以前一般只过来吃饭,反而没事在店里坐着和刘翠花聊天的时间多。

甚至和李建业混得也能说上几句话,其中肖小莹最喜欢她,觉得她每次穿的衣服都极好看,在李曦给她绑了几次头发后更是时不时在付俞面前夸她。

小孩子丝毫不掩盖自己的目的,直白得很。

“姐姐那么好看,你不喜欢吗?”

付俞抬手指了指她,没吭声。

肖小莹因着他的动作猛地一下往后窜去,小脸上满是惊恐,“我不行!我还是个孩子!”

她似是当了真,像看怪人一般瞧着他,远远站着生怕付俞打她的主意。

“瞎嚷嚷什么呢,你哥哥跟你开玩笑呢!”

李建业从门口走进拍了拍小孩的脑袋,笑着戳了一下肖小莹脑门。

“总要相处看看,人姑娘天天过来转也不是办法。我长的也不差呀,怎么没见有人追我的。”

李建业似是在自说自话,慢悠悠又走进了后厨,肖小莹跑去了外面没再往跟前凑,付俞想着肖小莹的问题开始思考。

他不喜欢李曦,也不讨厌。

他只能做到不讨厌,再多的没有了。

但付俞确实要解决这件事,整个店里的人都知道李曦的心思,虽然从不会对付俞要求什么,但他知道那些人都有撮合的想法,李曦就像从土地里顽强生长出的小草,坚韧善良。

他不该这样回避别人的心思。

李曦再次来店的时候手里拿着本卡通绘本,坐在桌上和肖小莹一起看,付俞一直等到肖小莹看完跑出去玩才走上前。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转转。”

李曦先开了口,露着笑脸说地似乎格外轻松,视线轻移,付俞还是看见她紧张攥着绘本的手指,在那人笑容快消失时应了声好。

李曦的笑容很快又再次恢复,甚至比之前更甚,眯起的眼角都带上了几分雀跃。

镇上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唯一让两人轻松自在的点在于两人对镇子都不太熟悉,付俞极少出门只对极少数两条路熟悉,而李曦则是久不归家如今一切都陌生了。

两人走走停停,不过一会儿手里塞满了吃的喝的,有些是李曦出钱买的,有些是付俞看不过去买给她的。

一路上只有李曦间或说几句,付俞配合地应着,大多数聊的是李曦在外打工遇见的趣事,付俞没经历过也想象不出来,他本就不是善聊的人,李曦晓得便一个人说着没让气氛冷下去。

口中的零食味道或是太过甜腻,又或是过于辛辣,付俞吃着额头已经冒出了汗,他一边同李曦说着一边抬手抹了一把,随后将那些不合胃口的零食换到另一手上拿着背在身后。

只是让付俞丢掉又觉得可惜,便一直拿在手里。

“之前这家卖烤红薯、烤土豆,每次放学都缠着妈妈让她给我买,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个香味,你懂不懂那种甜到流蜜的番薯,特别好吃!”

李曦的个子不高,走在付俞身旁才将将到他肩膀。

此时她微微仰起下巴看向付俞,披肩的长发在脑后轻轻扬起又落下。

付俞知道自己要扯出笑脸,心里对于李曦描述的烤红薯只感到一阵陌生,时间太久了,回忆被埋在灰烬里,一时翻不出味儿来。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付俞摩挲着手里的东西,这一路他知道李曦只是因为家事儿短暂回来一段时间,她迟早会再回到城里,那时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李曦的笑脸突然僵住了,她似是有些无措般低下头,手里的零食早早喂进肚子里。手掌缓缓摸了摸肚子,胃里那股复杂的味道便顺着食道冲了上去,一如她的情绪。

她察觉出付俞在婉拒,明明那么不善言谈,拒绝人的时候反而简单地像句问候。

“还有几天,付俞你要不要陪我去学校走走。”

李曦再抬头时眼底没有半分情绪,仍是嬉笑着询问付俞,就像那天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和他转转才开口的。

此时下午时间似是下课了,学生们都跑出教室在外面戏耍,欢声笑语。

付俞同李曦站在一墙之隔的校外,李曦的视线从一砖一瓦看向那一张张笑脸。

“变化蛮大,以前都破的墙皮一块一块的,快认不出来了。”

李曦笑着喃喃自语。

等闹铃突兀响起时,那些孩子一窝蜂又钻回了教室,两人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陈怀远的花店又开门了,付俞站在不远处望着那人正在打扫门前的泥土,明明气温已经上升陈怀远依然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周围的花草将他簇拥在中间。

付俞一直都知道陈怀远长得不错,如今这个念头愈发强烈,他站在那里就让人移不开视线。

即使陈怀远没有再如之前那般抱着花束,付俞还是一眼看见了他。

“啊,那人还挺帅,跟你的风格不太一样呢。”

李曦见付俞一直盯着一个方向,顺着视线望过去就欣赏到了另一种美,不由啧啧赞叹。

付俞收回视线,侧身挡在李曦身前,“该回去了,店里只有一个人。”

李曦抬头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错愕,她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帅哥,唇瓣轻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不陪我去看看吗,你也很感兴趣啊!”

李曦憋不住话,瞧着付俞并没有露出急切的表情,知道他只是找借口回去,想着反正之后也不会再有这种相处的机会了,手背在身后握着拳鼓着劲儿说了出来。

付俞的神色开始变得奇怪,他的眉眼没有发丝的遮盖清晰露在人前,人愣了两秒收起莫名的紧张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这是一种默许。

李曦重又扬起笑脸,冲付俞招手走在了前面。

陈怀远看见付俞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早在人还没走近时他便看见了两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陈怀远猜想着应该是才认识不久,看向付俞眼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打趣,但很快又笑着收回眼神同李曦说话。

“老板这家店开了多久,这些花都养得好好。”

“开了三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付俞站在那些花草前看着,有时陈怀远的目光会短暂落在他身上,须臾又收回,轻飘飘地像蝴蝶一般,付俞没敢抬头回望过去。

耳边关于陈怀远花店的对话断断续续,里面总夹杂着李曦对人直白的夸赞,付俞听着悄悄侧过脸瞟了一眼,即使如此陈怀远脸上的笑容也没多几分变化,像一张牢固顽强的面具,嘴角的弧度没有一丝改变。

那人似是察觉到付俞的目光,视线飘来停留了两秒,付俞注意到陈怀远的嘴角微微上扬了。

“店内还有许多,不如进去看看。”陈怀远侧过身子将李曦往里面引,这时付俞也不好一个人待在外面便随着走了几步。

在与陈怀远擦身而过时,清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在约会吗?”

付俞扭头看过去,什么约会,不过就是散步而已。

他不解这个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眼神分出又很快收回去,扭过脑袋留给陈怀远一个后脑勺。

“哇,你快看这束花在城里得翻一倍价格。”

李曦指着放在水桶里的一束月季同付俞吐槽,淡粉色的花瓣,半开不开的花朵簇在一起。付俞看了一眼旁边的价格,算了算自己的工资对李曦的话表示了肯定。

陈怀远店里的东西价格都算得上实惠,原本只想看看的李曦见此认真挑了起来,一个人站在花桶前低声自言自语。

陈怀远站在门口时不时冒出两句话,为李曦讲解那些花带回去可以养多久,几天要换一次水。

可能是镇上买的人不算多,花桶中的种类并不算多,李曦看着看着蹲了下去最后小心抽出几支,抬起胳膊扬起笑着给付俞展示。

李曦的审美是在线的,搭配的花清醒活力,付俞看着她眼巴巴的模样,终是笑着夸了声好看。

最后两人分别时李曦从买的花中抽出一支递给付俞,“陪我压马路的谢礼。”

粉色的月季在付俞指间转动,花瓣在空气中抖了两下,付俞站在原地望着李曦的身影渐渐消失,最后转身回到陈怀远的花店。

“你上次给的糖哪儿买的?”

付俞见陈怀远正拿着小喷壶喷水,站在门外敲了敲玻璃门。

那人闻声只是笑了一下,并没有对付俞去而复返的惊讶,但也没回答付俞的问题,拿着喷壶从一侧喷到另一侧也没见开口。

付俞不自觉用手指搓动着青绿的花梗,垂眸望着那些四萨的水滴,对陈怀远的缄默感到困惑。

“你为什么不说话。”

又站了一会儿,付俞才闷闷问出声,陈怀远将手中的喷壶放回角落,手指触碰着湿润的叶片,半晌才将视线移到付俞身上。

“那你为什么不先回答我的问题。”

一句话来得没头没尾,付俞茫然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否决才想起进门时陈怀远对于约会的疑问,原本不解的目光变为一种无奈,像是没想到这人如此幼稚。

“她只是想让我陪着走走。”

“那就是约会。”

陈怀远转过身再次拿起喷壶,语气十分平淡。

付俞不懂这些,他只是觉得之前那些糖挺好吃想来问问在哪里买的,下次自己好也买一些。

“该你回答我了。”付俞的语气不自觉重了许多,夹杂着自己也不知道的抱怨。

“城里买的,具体位置在市中心医院旁边的小卖部。”

陈怀远抽出一枝花拿起剪刀修剪着枝叶,最后那枝花又被塞进付俞怀里。

“算着我合该也送你一支。”

他笑着抚弄着花瓣,两人的距离只有怀里花枝隔开的空间,付俞甚至能听见陈怀远的鼻息,他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胳膊。

“刚刚逗你的,想吃糖下次我帮你多买些。”骨节清晰的手指理了理花瓣,消失在付俞的视线里。

陈怀远再次恢复那副温柔言笑的模样,付俞怀疑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手里攥着两枝粗细不一的花梗,微微点头后转身离开。

身姿清瘦的少年握着那两枝风格迥异的花在视线中渐行渐远,陈怀远望着那被风吹拂的碎发嘴角的笑容多了几分真。

看见付俞和那姑娘走在一起他确实有些惊讶,毕竟付俞在他看来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几乎不会主动和人交往,每当有人凑上去总会下意识皱眉,本人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

“现在小孩都这么早熟了吗?”

陈怀远喃喃着回了店里,约会这种事在他有限的认知中只出现过一次,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苦笑着摇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再次拿起喷壶。

那是一枝向日葵,橙黄色的花盘搁在肩膀上,一路上阳光追随不止。

“这花儿挺好。”

李建业瞧见的时候对着向日葵的花籽满意点头,天气热了他那顶毛线帽也换成了鸭舌帽,此刻鸭舌朝后反戴在脑袋上,空余处露出那没有头发的头皮。

付俞怎么看都觉得此刻的李建业像个没了毛的鸭子,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才冷淡开口道:“这花吃不得。”

普通向日葵和花店里的不一样,即使退一步说付俞也不会给。

这是他的向日葵。

李建业嗤笑着点头,眼中透出几分暧昧,也不知道这人想到哪里去了。

李曦确实没再来过,有次在街上撞见也只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那之后便再也没看见过,似是回了城里上班。

还没等付俞告诉刘翠花自己想租个房子,肖小莹学校通知要办亲子运动会,付俞拿着一把蒲扇不断扇动着续命,人无精打采地靠着冰凉的墙壁,眼皮半垂着也不知能听进去几句。

“接力赛跑,两人三足还有一个是踩气球。”肖小莹兴致冲冲地掰着手指数着,眼中满是期待的光亮。

桌上放着一个方形的小风扇,扇片一阵快一阵慢地转动,几人围坐在桌旁闻言也只是敷衍搭腔,暑气来得格外快,付俞和刘翠花两人已经热得蔫成一团肉,时不时就要抬手擦拭即将滴入眼的汗。

李建业也是摘了帽子,凑在风扇前猛吹了几秒又坐回去听着肖小莹说话。

唯独这个小屁孩即使头发汗湿粘在额头上也依旧兴趣不减,扯着嗓子说着运动会的安排,随着气温上升店里的油烟味变得格外厚重,像是捂在鼻子里一般令人头晕。

付俞不耐烦地扇动蒲扇的动作快了几分,眼中染上了些许烦躁,只是他靠在墙壁上此时无人注意。

“哥哥陪我参加踩气球吧,那个游戏可有意思了!”

付俞正热得心烦,听见肖小莹的话也只是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扇子在手中不断摇晃着,最后才扯开有些干哑的嗓子说话。

“太热了,不去。”

“这天真不正常,人恨不得化成水。”刘翠花又抬手抹了一把汗,瞥见自家女儿嘟嘴不满的模样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不是还有我陪你去吗。”

肖小莹看了一眼刘翠花,又扭头看向付俞,最后才将目光转向李建业,“或者你陪我也成。”

“所以我才是那个万不得已的选择吗,小没良心的。”

李建业语气满是埋怨,身体确是半分没有挪动,依旧趴在桌上甚至往风扇中央探了两分。

三个大人都在敷衍小孩,可惜肖小莹根本没察觉,她沉浸在即将到来的运动会上,丝毫不惧暑热,站在风扇对面发丝被风吹得不断扬起,她鼓着小脸最后对三个大人发出不满地哼声,捞起椅子上的遮阳帽又一溜烟跑出去了。

“年轻真好啊。”

李建业感叹着将坐到肖小莹的位置,话语里终于多了几分真诚。

运动会那天付俞还是去了,店里索性关了门刘翠花带着几人一同过去,操场上布置的很温馨,绑上了气球和假花,围栏上粘上了小朋友们画的画。

“瞧瞧,这场面每年都一模一样的装扮。”

李建业瞥了一眼那些画,快速扫了一眼没发现肖小莹的作品又扭过头和付俞说话。

刘翠花早被肖小莹拉去一旁坐着,只剩他们两人呆站在围栏旁,付俞看了一眼布置觉得李建业的话没毛病,至少在他还在读书的时候学校每次活动也是这么布置的,可能学校的审美都是一致的。

“找位置坐会儿吧,等下就没时间了。”

李建业带着付俞找了个人少的位置坐在台阶上,操场上散布着不少家长,而学校只准备了小部分座位,剩下的人便只能站着在操场内闲逛。

大部分来的都是小孩妈妈,很少有男人参加,付俞匆匆观察了一遍,方才放松下来靠着一旁的柱子。

这一天没了太阳,多云,却依旧一阵阵热浪,只偶尔吹来的风疏解了体内的躁意。

李建业找的位置在一处树荫处,付俞听着树上的虫鸣盯着一旁的蚂蚁开始发呆,李建业的视线不断在人群中穿梭,不知在找谁,好半天才歇了心思跟付俞一样盯着天上的云发呆。

此处静谧的时间并没有存在多久,上空突然传出电流的兹拉声,过分混响的歌声缓缓从中冲出,直直撞入耳。

付俞听不明白这是什么歌,女声因为音响的电流变得格外杂乱,在开阔的场地缓缓散开,他抬起眼随意看了一眼,发现陈怀远正站在围栏处,看着那面贴满小朋友的画作。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短袖胳膊上戴了双袖套,吝啬地不肯露出一点皮肤,下身倒是穿了件齐膝的短裤,结实的小腿裸露在外,不同陈怀远较为白皙的脸,他的小腿是那种被晒黑的小麦色,延伸着隐于布料中。

“稀奇,陈老板今天咋也来凑热闹了。”

李建业从兜里掏出一张被揉皱的卫生纸擦拭了下额头,原本就不友善的脸庞因皱起的眉头愈加凶恶,付俞瞧见有小朋友走向这边的步伐变得呆滞,最后一一转了个方向。

“他瞧着比你年轻,都已经有孩子了吗?”

付俞屈起左腿胳膊倚靠上去,撑着脑袋好奇地看向李建业,说起来他还是和人不熟,现在连那人年龄、婚否都不清楚。

陈怀远和这个镇上的人都不同,街上开店的人大多脸上都带着不自觉的热情,唯独陈怀远不一样,就如他开着镇上唯一一家的花店一般。

他身处其中,看似和谐却又处处透着几分疏离。

“嚯,那你才说错了,他可还比我大一岁,可别因为我的长相先入为主。”

李建业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眉毛不自觉皱得更深了。

“不过他和我一样光棍儿,年年都有人上门说媒,稀罕他的姑娘不少,最后都被他那不冷不热的模样撵走了。”

李建业将视线移向陈怀远,只能看见半张侧脸,皮肤真好,他抬手摸了一把自己因青春期变得坑坑洼洼的脸,又看向一旁更嫩的付俞嘴里发出一声哀叹。

付俞没搭理他,心里估算着陈怀远的岁数,李建业今年25,那陈怀远已经26岁了,这个岁数放在镇上孩子估计都快上幼儿园了,不怪说媒的人多。

疑问被解答后,付俞又开始盯着地面的砖块发呆,这时人数才渐渐多了起来,几乎每块区域都站了人,刘翠花拎着刚买的冰棍走来塞进发呆二人组的怀里。

“还没开始怎么就这副样子,小心肖小莹等会儿念叨。”刘翠花嘴里说着,却也没再回去。

几人缩在角落吭哧吭哧啃着冰棍,好半天才像活命了般吐出一口气。

“每年来一趟,趟趟都一样,没意思地很。”

李建业嘟囔着将融化开始滴水的冰棍狠狠唆了一口,付俞吃着不经意间和陈怀远对上了视线,那人眉毛似乎挑了一下,笑着对他打招呼,付俞冷淡地点头继续啃冰棍。

脑袋顶上的音响像是被人调过了,歌声清晰地传播在空气中,一字一句像是乡野小调。

随着一声哨响,终于有老师出来主持,亲子运动会只有低年级的孩子参加,剩下的部分则放了假,但大多还是圈在学校里探着脖子围观。

一群人聚在一起,付俞随着李建业坐在原处没动弹,只刘翠花过去牵肖小莹去了。

“也不知道来这么多人干什么,坐都没个位置。”

不怪李建业抱怨,镇里的孩子没几个拢共低年级的可能也就三四十来个,而其中参加运动会的人就更少了,操场站着的大人可比小孩多多了。

看着像一群成年人围观耍猴。

付俞就是来凑个人数,此时看到这么多人也有些不适应,拿着手里的水仰头猛灌了一口。

“好麻烦。”

付俞轻声念叨着,感受到几道视线在身上停留,心情愈加烦躁,手里握着水瓶的动作不自觉加重,他能够察觉到有人用那种恶心的目光注视着,顺着视线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一个个背影,根本找不到源头。

那边老师的开场白终于说完了,有项目的小孩拉着父母走到指定位置,一声枪响这场儿戏般的运动会终于开始了。

闷热的空气中多了一股硝烟味,付俞微微站起身看了一会儿又缩头坐了回去,瞧见李建业已经靠着墙开始打瞌睡,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这会儿紫外线强,拿着。”

还没等付俞抬头怀里多了一把遮阳伞,陈怀远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微笑着,再看这人发现居然还自带了一个水壶,里面的水已经去了大半,随着那人的动作幅度在壶里晃荡着。

“给我做什么,你自己拿着。”

付俞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无法理解他的突然行为,拿起伞就往陈怀远胸前举,只是又被他用手推了回来。

“我待会就有项目了,小屁孩野地满场跑根本用不上。”

说着那边的哨响传过来,没等付俞拒绝陈怀远就挥着手转身离开。

人走了没一会儿,那道令人恶心的视线又出现了,在付俞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滑到他的脖颈上。付俞察觉到扭头看去又再次消失不见,那种被人戏耍的焦躁使得他狠狠磨了一下牙齿,到底还是松懈了,这镇子里估计有之前的客人在。

付俞眯起眼睛在那把太阳伞上盯了一会儿,努力平复情绪将伞撑开挡住了所有视线。

等陈怀远参加完凑到角落坐下时,就看见付俞眼尾缀着一抹红,面上带着烦躁地盯着伞柄发呆,天气闷热他的脸上热出了红晕,整个人漂亮得不像话。

“现在才第二个项目,大概下午才能结束。”

陈怀远说着从口袋拿出两颗糖递给他。

那是和之前包装完全不一样的糖果,上面满是卡通形象的星星,付俞的视线又落到陈怀远的手上,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指腹上有着薄茧。

付俞只犹豫了一秒便接过了糖,手中挡着视线的伞不自觉向陈怀远偏移了过去,伞面将两个人遮掩。

“你有孩子了?”

付俞眼珠微移瞥向陈怀远,手指不紧不慢地拨开糖纸,糖果喂进嘴里舌尖下意识卷着转了两圈,一开口空气中多了股葡萄的清香。

陈怀远瞧见他漫不经心的表情,手指在腿上敲了两下,想起自己那个弟弟笑着摇头,“阿姨的孩子,这个年纪都皮得很,根本待不住。”

话题出现的突然,又蓦地结束。

两人在被伞隔绝的空间里相互沉默了一阵,又若无其事地聊起了其他,明明三人坐在一处,打瞌睡的李建业却被隔开了一般。

“小付,快到你了。”

刘翠花的声音隔着伞面传来,付俞将伞塞进陈怀远怀里站起身,肖小莹正拿着帕子擦脸,估计刚刚结束了一个项目,小脸儿红扑扑的。

付俞走了两步扭头看了一眼,陈怀远将伞收了起来,对上他的视线笑着说道:“加油!”

重新回到人群,那股子躁意再次冲了上来,空气中甚至混合了不少的汗味和不知道什么零食的味道,很冲鼻子。

肖小莹拉过付俞的手认真地听着裁判讲解规则,付俞扫了一眼没挣扎随她去了。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不知是被谁撞了一下,一只手从付俞腰间拂过,不等他扭头又消失不见,四周仍是那群妈妈们,付俞的脸色黑了两分,耳边的讲解根本没听进去。

“你还好吗,要不然我还是让妈妈陪我。”

肖小莹抬头注意到他的脸色,拉着他的手晃了晃,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担心。

“没事。”

付俞听见自己这么说着,眼前的地面甚至都在眼中晃动了起来,他咬了一口舌尖,疼痛使他清醒了几分。

踩气球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人的脚绑在一起,上面绑上几个气球,和别人在同一场地,谁组的气球留到最后就是胜利。

之前肖小莹也在店里同他们说过,甚至分别和人试过两次,最后只有付俞和她配合的相对看得过眼,付俞蹲下身快速将自己和肖小莹的腿绑在一起,由学校老师将气球绑上。

比赛开始,付俞扫了一眼都是妈妈带着孩子一起,只有一对是爸爸陪着孩子,那人似乎正好看过来和付俞的视线对上,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付俞多看了两眼,嘴里喃喃道:找到了。

游戏过程中,肖小莹几乎都是被付俞带着在走,他们的气球在和人碰撞中破了一颗,她吓得吸了一口气,瞧见其他队也都破了一个才放下心来。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付俞一直朝着那对父子组合靠近,明明其他队更好赢。

先是趁着人不注意从后方突袭,那时付俞让肖小莹快速弄破对方的气球,而他则看准时机拦住其他队浑水摸鱼,等人几乎全都缠在一起时,付俞的胳膊被人快速碰了一下。

肖小莹夹在大人的腿中间和其他小孩互掐,谁都不让谁,看中一个气球就死命踩。

付俞快速看了一下形势,在一个女人转身想攻击他的气球时,身体侧过躲了一下,很快其中两个人的气球破完了被淘汰出局。

在场只剩下三组,付俞和肖小莹的气球还剩一颗,其他组的情况都一样,再又一次缠在一起时,付俞悄悄伸出腿使得那个男人的小孩绊了一下。

男人见孩子摔倒连忙侧身去拉孩子,然后又被另一个妈妈不小心推搡了一把,两队一同摔在地上。

原本付俞可以袖手旁观,肖小莹却是拼命往前凑,父子队的气球刚刚已经破了,只剩下一个气球他们就能赢。

然而人拉人,肖小莹又趁机去捡漏,在孩子即将要被一拐子打向脑袋时,付俞急忙拉了一把,脚下不稳狠狠摔在了地上,肖小莹被带倒趴在他身上吓得眼眶都蓄满了泪。

“哥哥?”

这场比赛胜负已分,肖小莹就是被吓着了,看着付俞裸露在外的擦伤,红着眼眶看着好不可怜。

付俞腿也磕到了,只是裤腿盖着没人发现,走路的时候才惊觉一步一缓地离开场地。没等走几步一直观望着的刘翠花上前扶了一把,瞧着胳膊上擦开的血色一脸关心,这里运动会一直要到下午才结束,肖小莹的项目还没结束一时半会也离不开。

她探头看了一会儿,准备让李建业将付俞带去诊所处理一下,结果李建业没见着倒是看见陈怀远走了过来。

“我带他去处理吧,您帮着我看着些陈安就行,下午他妈妈会过来。”

说着,陈怀远伸出手看向付俞,这是在询问他。

付俞抬起眼睫自然地将手放在陈怀远手上,慢慢走了过去,其实他身上的伤不重,大多就是擦伤了,只是其中一只脚好像扭到,这会儿也可能肿了起来。

“刘姐别担心,就是些擦伤而已看着吓人,没事儿的。”

付俞回头笑着劝慰刘翠花,挥了挥手才随着陈怀远离开学校,最后一眼他看见那个男人正蹲在角落和自己的孩子说话,好像是在安慰,那刻薄困倦的脸上挤出了几分笑容。

丑死了。

“走着感觉怎么样?”

“还行。”

付俞说完陈怀远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似乎对于付俞的敷衍感到不满。

真奇怪。

付俞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这人不开心的样子,看着还挺唬人。

他并没有敷衍陈怀远,就是脚扭了一下,这点疼痛付俞看来不过就像沙子入眼一般,只是有些难受罢了。

只是说话之间,走起路确实有些困难,每一步都像是脚底多了片锋利的刀片,一下下割着自己的经脉。

付俞知道自己现在需要靠着陈怀远帮忙,眼中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无辜,眼睫眨动着,甚至连脑袋都自然地歪了两分,看上去格外可怜单纯。

付俞向来不忌在特殊时刻扮可怜,只要时局有利于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

果然陈怀远盯了一会儿就叹着气收回视线,手上的动作却更加用力了些,无奈地瞥了付俞一眼,恢复笑容温和地说道:“去诊所还需要走两条街过去,你能坚持吗?”

付俞垂下脑袋伸手将裤腿提起来看了一眼,那里已经开始肿了起来,疼痛感加上之前焦躁的眩晕感,可能走不出五步就要倒。

他说不出打肿脸充胖子的话,诚实地摇头。

他盯着陈怀远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打算,只见那人掏着兜往付俞手上放了一把糖果,很快就矮下身子蹲在付俞身前,侧过脸看向他。

“上来吧,我背着你去。”

付俞听见这话不自觉皱起了眉毛,可手上坚硬的触感格外真实,他垂眸瞧着犹豫了一会儿,才张开手缓缓搭在陈怀远的肩膀上,身子靠过去的那一瞬间脑海的那股躁意冲上了顶。

胳膊上一阵阵的刺痛和脚踝处的红肿此刻都没能让付俞的脑子清醒多少,只见他快速调整身体搂着陈怀远的脖子,在被背起来那刻毫不犹豫地踢了一脚身下的人。

隔着衣物真切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令付俞又多了恶心的呕吐感,他恹恹地趴在陈怀远的肩头,胳膊不自觉不断收紧。

陈怀远弗一起身就被人踹了一脚,只能庆幸这个姿势不好发力,不然他可能就要跪倒在地了,可惜还没等他自我安慰多久,脖颈处就突然一阵窒息,心里暗想付俞可能是想掐死他。

“疼就吃颗糖,很快就到了。”

即使是多云在室外也能感受到那股炙热感。

付俞掀起眼皮瞧着四周的街景,付俞双手搂着陈怀远的脖子听见声也只是松了劲儿,有气无力地应了一下。

这人平时看着不显山露水的,一触碰才发现身材很好,随着动作付俞清晰地感知到肩背上的肌肉,明明平时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轻声嘟囔了一句重又闭上了眼睛。

背上的人好一会儿没说话。

付俞比看上去还要轻,实在让人疑惑到底是怎么长大的,肋骨似乎就只包了一层皮肉,随着重力硌在陈怀远的肩胛骨上。

像即将振翅的鸟一样。

随后想起阿姨家那只喂得胖成球的鹦鹉,不自觉勾起了一抹笑。感受到身后人往下滑溜,便往上提拎了一下,还是太瘦了。

付俞迷迷糊糊间听见陈怀远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他疑惑地抬起眼侧过脑袋盯了一会儿,瞧见这人嘴角令人不适的笑容,下意识又踢了一脚。

这次比上次力气还小,就像挠痒痒一样。

“闹什么?”

“你笑得好恶心。”

付俞轻声控诉着,气息丝丝缕缕洒在陈怀远耳畔,就像在撒娇一样。

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瞧了一眼又兀地扭过头看着街景,耳下是透过骨肉一声声清晰的心跳,伴随着时不时的风声和在付俞耳中。

陌生且奇妙。

陈怀远在转了又一条街后,脚下突然一停,在诊所前站定,在没进门前将付俞放下,他觉得这人也不会想被人看见这样的景象。

他默不作声地矮下身子,付俞瞥了一眼松开双臂,艰难地站定后不甘心地又抬脚踢了一下,这次在陈怀远的裤子上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诊所还是上次那家,这个镇上也就一家诊所,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付俞的心情稍微好了点,毕竟上次来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报复那些流浪汉。

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被人困着自由的鸟。

还是之前那个医生,见着付俞的时候视线在他身上多扫了两眼,便如往常一般正常地帮付俞处理红肿的脚踝和擦伤。

裤子被一点点卷起来,膝盖上也破了点皮,被医生用生理盐水冲洗了一下,扭伤的脚踝处放了一个冰袋。

付俞以为这人会询问陈修的去向,没想到什么都没说。

也是,这么久可能早忘了。

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医生,陈怀远的视线则一直盯着他的伤处,看着似乎比他本人还紧张几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付俞垂下眼突然缩了一下腿部,嘴里发出疼痛的吸气声。

“年轻人,怎么这么忍不得。”

医生抬眼看了一下,处理完拿起药用喷雾交到陈怀远手里,示意他去处理。

这些皮外伤过段时间就好了,只是当时看着特别吓人而已,医生再次回到自己的座椅上,揭开杯子上的盖喝了口茶水,目光在陈怀远身上一晃而过。

比之前那人瞧着上心多了,他想着将嘴里的茶叶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休息。

“很痛吗?”

陈怀远半蹲在付俞身前,拿着喷雾细细喷在伤口上,语气随着动作也轻了许多,向来柔和的眉眼此时满是认真的神色。

喷雾冰冰凉凉的,消去了痛感,付俞瞧着陈怀远的动作一时没有作声,他只是想看看这人的反应才装出那副样子,没想到医生居然直接撒手让陈怀远给他处理了。

“刚刚不是还有力气踹我吗,怎么这会儿又没力气说话了?”

陈怀远抬眸,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严肃。

这人总是这样,那些细微的情绪只能从他一直看着别人毫不退让的视线中察觉。

付俞想起上次这人幼稚的举动,终于泄了气,眼神不自觉有了浅淡的埋怨,斜睨了一眼才开口道:“不痛。”

陈怀远没应他,喷完以后起身去结账,付俞坐在远处打量着他的背影,明明之前对人就像小孩子一般,距离之间满是迁就和疏离,从不会像现在这般难搞。

对,付俞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难搞这个词。

每次对上他总是突然感到些微的尴尬。

“伤处记得不要碰水,红肿处记得冰敷!”

临行时医生开口嘱咐了一句,付俞正想回应眼前却被陈怀远挡住了,于是便没再多说在他搀扶下走了两步,身后突然又传出声音。

“不易行走,抱着回去比较好。”

这下付俞才猛地转身看向那医生,只见他瘫坐在椅子上,白色的风扇在桌前咕噜噜刮着风,那人似是笑了一下又闭上眼睛不作声了。

付俞忐忑地瞄了一眼身边的人,过来时背着他就已经厌恶地想吐,这会儿要是再抱着看见脸,他已经能想见自己不耐的脸色。

“你背我。”

付俞扬着脑袋紧张盯着陈怀远。

陈怀远笑着没作声,只是看着付俞的眼睛,迟迟没有动作。

付俞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将身体靠过去,手掌抚在他的胳膊上,眉头微蹙对上陈怀远的眼示弱道:“麻烦你送我回去。”

“好。”

陈怀远这才将手里提着的药物放到付俞手里,将他略微歪斜的衣领扶正,笑着在他面前再次蹲了下去。

好可恶的人。

付俞面无表情地想着趴在了他的背上。

自付俞脚扭伤了,在店里待着不方便,借着机会正式向刘翠花说出自己出去租房的想法。

甚至为了不打扰店里的正常运作,他暂住到了李建业家里。

这人的家隔着饭馆三条街的位置,家里就他一个人,父母都在外打工。冰敷用的冰袋全是李建业帮着准备的,按他的说法就是他当天瞌睡不知道他受伤,心里过意不去。

明明和他完全没关系,但还是大方地提出让付俞先住到他家里,付俞躺在床上打量着床对面贴着的球星海报,觉得他真是个好人。

李建业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排半人高的书柜,里面塞的不是漫画就是海报,整个房间的布置都很简单,收拾得也都很干净,房间内有一股青柠洗衣粉的味道。

床头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掉了皮的电风扇,方正的造型因一角的破损内陷显得愈加老旧,旋钮的颜色也变得灰白,但擦得很干净,一看就知道使用的人很爱惜。

付俞半眯着眼在扇叶的轱辘声中将脸颊半埋进枕头里。

过床一步远的位置有一扇窗户,阳光透过摩梭树荫洒在地面上,付俞瞧着光线里飞舞的尘埃。

察觉到冰袋的冰都开始化了,他抬起那只脚看了一眼,红肿处已经没有那么吓人了,现在只剩下一片青紫色,覆盖在纤瘦的脚踝处,像浓墨重彩之后无意留下的笔触。

镇上没有多少空置的房子,大多数都是家里人外出打工空出那么一两间房间,刘翠花昨天捏着一张纸过来,将知道的房间租金列在纸上,付俞当时只浅浅扫了一眼。

租金都不贵,只是那些人都有那么些条件,比如过年期间不能租住,比如不能随意使用家里的电器,又或者是不能一直睡太晚需要早上七点起床出门……

总之很多要求,有些付俞还能理解,越到后面他开始一脸漠然地盯着空气发呆。

一直到刘翠花说完了,才将那张纸怼到付俞眼前,说着房间的情况。

她是上了心的,每个房间都讲得很细,但过多的描述进入付俞的耳朵又变成了具象的文字,一点点堆砌在脑海中,听得他晕乎乎的。

付俞坐起身子将冰袋解下,拿起喷雾草草喷了两下伸到风扇前,整个身子半靠在床头,那股冰冰凉凉的感觉便随着风延伸到全身。

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能感知到风在身上吹拂,腿举累了最后虚虚搭在床沿上。

哐当一声。

门被人缓缓拉开,外间的热气飘了进去,随后声音也飘了进去,他从真空中被人剥离粗鲁地安置到燥热的人间。

付俞有些郁闷地睁开眼,只见李建业拖着一把椅子坐到了窗前,嘴里正扒拉着一口饭,咀嚼声在空间里不断回转最后随着扇叶吹向付俞。

“做什么?你怎么没在店里。”

付俞抬起手捏了捏山根,睨着眸子调整姿势将双腿放到床下,拿过桌旁的杯子仰头喝水。

李建业的视线快速从付俞裸露在外的部位一扫而过,嘴里塞着米饭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付俞身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心里计较着没问,只是视线总不自觉在那些疤痕上掠过。

“给带了饭回来,你刘姐又找着了一间,人家里没啥要求,保证你满意。”

这会儿早已经过了中午饭时间,付俞瞧了一眼李建业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知道这人是忙完以后赶过来的,“好,麻烦你们了。”

李建业诧异地挑着眉,露出一个肆意的笑容将饭盒递到他手里,自己又低头刨饭。

付俞乖巧地接过男人放在桌上一点点将饭菜吃进肚子,不断有汗水顺着脸颊滴落,付俞抬手敷衍地抹了一把,伸手将风扇的旋钮调到最大一档。

“这个电风扇多少钱买的?”

李建业站起身将吃完的饭盒收拾好,随意看着那不知用了多久的风扇,回忆了片刻才开口道:“四十。”

付俞点头,想着到时候有自己的房间了就去买个电风扇,他上半身前倾着双手撑在床沿上,感受着风吹过发丝,拂过脸颊。

付俞独自在房间待着一直到刘翠花随着李建业回来,拿着那张新的纸笑着同付俞介绍房子的情况,这次的房东是个熟人。

那是陈怀远的屋子。

“小付,你同陈老板又正好认识,他家有个房间一直没人住,闲着也是闲着他的租金半年一交就可以。”

刘翠花是在街上打听询问的时候碰见陈怀远的,镇上有闲置房间的人多,但愿意租出去的少,这里不比市里,来往都是熟悉的人,轻易不会让不熟的人住进自己家里。

但陈怀远家里的情况就很好,他家里大人住在市里和他并不在一处,年轻人在一起有话题也不会生疏,更不要说付俞原本就认识。

陈怀远提及的时候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刘翠花当时心里有些着急,她想多看看找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免得付俞一个人不习惯又被人欺负。

“那方便我去看看吗?”

刘翠花生怕错过,陈怀远刚合上嘴就连忙追问,还好陈老板一直都是个温柔有礼的人,这点她一直知道,等到看见房间时心里更加满意了几分。

思及此,刘翠花面上的欣喜愈加明显,那房间就连她看了都挑不出什么错,面对付俞介绍的便更加起劲儿。

“那间房间算是主卧,他父母在市里居住也不用担心会过年期间让你搬走,里面的家具都一应俱全……”

要硬说点错处,刘翠花只能将那屋子里养的植物拿出来说道,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虽说不干扰,但夏天还是会有许多蚊虫。

当时她犹豫的目光只多停留了几秒,陈怀远就适时开口说会搬到店里,那唯一的不便就轻而易举解决了。

“好,我的脚过两天就无事了,到时候随着刘姐去看看。”

付俞笑着将那张纸攥住,面上却又是一派乖巧听话的模样,等人离开后,房间只剩他一人才转身躺倒在床上,那张单薄的纸举在空中被西斜的光线照亮,金黄的光包裹着付俞的手指,轻缓的风中,纸张在手指间微微掀动。

上面简单写着房间的情况,床具、衣柜和桌椅,其次就是租金多少,多久交付和公共区域的使用情况。

付俞看不太懂,手举累了又兀地垂下摔在枕头上,整个人懒懒地闭上眼睛感受着最后一缕光照拂脸庞。

因着他脚肿不能行动这几天干不了活,合着该算是没有工资的,但刚刚刘翠花带着这周工资来的时候却是分文不少,他原想说退回去但看着她那四处打听关心的模样,始终没有拂了好意。

等付俞再次下地行走无碍时已经过了大半月,这期间肖小莹曾背着一书包零食跑来找他,一见面看见他吊起的腿泪水瞬间就掉了下来,将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堆在付俞面前。

“哥哥,你还疼吗?”

她小心地靠近,看了一眼红肿处又迅速收回视线,声音甚至都没有往日大,可怜巴巴地红着眼眶自责得不得了。

毕竟就连刘翠花都觉得他是为了不让肖小莹受伤才扭到脚,付俞瞧了一眼她的模样伸手拿过一袋吃的,撕开包装,慢悠悠吃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种,真是聪明孩子。”

他说着将零食递到肖小莹面前,她意外地抬眼,瞬间又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抱着付俞的手又撒娇了一顿和他一起吃了起来。

孩子就是很好哄。

付俞平静地看着地面被阳光带入的树影,耳边肖小莹对于运动会得奖的事情叽叽喳喳,欢快得像路边的麻雀。

陈怀远的家,灰白的外墙和青黑色的大门在一众建筑中毫不起眼,大门两边甚至连对联都没贴干净地像没人居住,只门旁杂草不生的泥地提醒着这里有人。

不巧肖小莹吃冰发烧了,刘翠花抽不开身,付俞只得独自和陈怀远去看房,走前她只说让看看布局环境如何,如果不喜欢她再另找。

付俞瞥见陈怀远手中攥着的红绳颇感熟悉,可能目光停留久了,陈怀远转过身子视线从自己的手上移到付俞身上,只是那视线先是从脚看起,最后才落到他的脸上。

“跟李爷爷学的,不怕丢。”

他简单地答了付俞的疑问,转回身子上前将大门打开,这才又看向付俞笑着说:“欢迎。”

那人站在婆娑树影下,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像是为这一场景练了上百遍,整个人像日光一样柔和却距离遥远,似乎须臾间是真切的笑意。

里面的布局和李爷爷家差不多,进去就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区别是李爷爷家在院里摆了桌凳,种了橘子,而眼前的院子干净地一览无余。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安置,放眼望去是灰白的水泥地,此外没有任何多余色彩,墙角处摆放着些工具但都工工整整,正中的双开木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和陈怀远花店的布置可谓天差地别。

“房间在这边。”

陈怀远向院内走去,将正中那把锁打开,木门推开付俞才晃觉这里确实是居住的地方,里面的布置称不上温馨,一张大木桌摆放在中间,上面还留有陈怀远没有包扎好的花束,浅黄的花成了唯一的点缀。

“可能有些乱,我还没来得及收拾。”陈怀远说着却丝毫没有动作,反而直接往手边的门走去。

是的,房间还需在这间客厅进去才能进入,客厅除了那张大桌子,还摆放了电视桌,一件长柜和冰箱,然后就是几把椅子。

付俞粗略看了一眼,见要租出的房间被打开才跟上陈怀远的脚步,主卧里的面积快和客厅差不多大了。

窗边摆放着几盆盆栽,窗户开着透气能闻见一股香薰味,只有在这间屋子付俞才觉出点生活气息,似乎睡在这里的人才刚刚离开不久。

入门的椅子上堆放了几本书,上面干干净净像是前不久才有人翻看过一般,必要的家具都有,但看起来就是很空。

“没有小一点的吗?”

付俞说出跟陈怀远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脑袋甚至都没抬起眼和他对视,而是看着书桌上摆放的物件。

他因为上次脑子不清醒做出的事情感到尴尬,躲在李建业家里将人拒了两次,再见到人依然发窘。

手指不自觉抚弄着之前擦伤的位置,那里已经结痂掉落长出的新皮还透着粉,付俞问完等了一会儿,眼珠在眼眶滚动着才掀起眼皮看向陈怀远。

他不知何时走到窗前,手中拿着一张纸巾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叶片上的浮尘。

今日仍是穿着短袖戴着袖套,下身倒是一条修身的黑裤,称得他的腿看起来修长笔直,唯有双手和脖颈裸露在外,阳光下付俞瞧见了陈怀远喉结下方的黑色小痣。

瞬间目光像是被阳光刺到一般迅速移开,付俞见他又开始不理人,从门口向内走了几步,视线在屋内打量着,最后随意将那摆放的书籍拿了起来,他瞧了两眼发现是现代文学史,随即又放下了。

付俞没了兴趣快步走到陈怀远身边,隔着两步远停下,那叶片早就被他擦得快反光了。

“头发又该剪了。”

陈怀远看向付俞却是说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惹得付俞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付俞的头发长得很快,离上次理发似乎才过一个多月,现今又快遮住眼睛了

陈怀远转过身看了一眼这间屋子,之前也租给别人过,只是那人暂住几天,很快离开。

这空荡荡的院子只剩他一人。

手下的动作一时用力,那片叶子断在指尖,陈怀远瞧了一眼迅速敛下情绪,嘴角出现弧度笑着看向付俞,“还有一间客房,你要是想看就走吧。”

没了人体的遮挡,阳光透过窗户投在地面的形状再次恢复原状,付俞慢了一步看见陈怀远垂在身侧的手不断摩挲着断叶,半晌才跟上脚步。

那间客房才主卧的一半大小,但付俞就是很中意,瞧着靠窗的床,窗台上那盆仙人掌哪哪都好,他看了一圈才犹豫着看向陈怀远,思索着该怎么开口。

“租金是主卧的一半,按之前说的半年一交,或者你想怎么交都行。”

陈怀远主动开了口,手掌里多了一把小巧的钥匙,付俞接过攥在掌心里感受着它的纹路,心里不免感到开心,“那给你一个月的。”

他小心将钥匙放进裤子口袋,又掏出那个带着粉白闪片的钱包从中抽出一张递给对面的人。

陈怀远注意到明显属于小女孩的钱包,笑着开口道:“怎么放了这么多钱,该存到银行才安心。”

付俞将钱包收好,没搭理他,随后跟着陈怀远在整个院子里走了一遍,发现这个房子里面处处都有几盆绿植,抑或者插瓶的花束,只是摆放的位置都不太显眼,总要走到角落才能看见。

“前几日就准备给你的,喏。”

付俞的视线刚刚从角落的月季上收回视线,眼前突然凑近一捧蓝白的花,付俞愣愣地呆在原地,视线在那清丽的花束上看了好久才恍惚般接过抱在怀里。

“这是木绣球,这个时候开得正好。”

付俞这才看向陈怀远,想起之前自己说不想见人让李建业将他拦了回去,面上浮现了一抹红却是因为别扭的,开口说话也不自觉轻了许多。

“谢谢。”

想来,陈怀远送过许多回花,每次都各不相同。

付俞看着怀里的木绣球嘴角勾起,露出一抹笑,眼神没了往日的阴郁和空洞,使得面孔平添几分柔和,像晴雨后的天空。

感受到视线,付俞猝然抬头正好撞进陈怀远的眼中,还是过往别无二致的深褐色眼眸,里面没有他见过的恶心欲念,也没有刘翠花一样的关心怜爱,只有纯粹的欣赏,如他往日修理花草一般的神情。

仿佛付俞成了一株花,而陈怀远却是适逢其会的培育者。

租房敲定以后付俞先是回到了李建业家中,那人正光着膀子给院前的蔬菜浇水。

这人住的位置在镇子边缘,屋外开辟了一块儿地专门种菜,甚至还在一旁专门种了两棵枣树,李建业房间窗前正好有一棵,时不时就能看见叶片上蠕动而过的洋辣子。

“那房子咋样?中意不?”

李建业抬头瞧见是他遂又低下头,手里握着一根水管,手指按压在管口水流喷出时就变成了细细的分支。

这场面付俞瞧见好几回了,毕竟之前他就睡在李建业屋里从窗户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人似乎回到家就将帽子摘下,裸着上半身浇完菜就转移方向将自己冲了个爽。

他的肤色属于长期劳作会有的黄黑色,可能黑多于黄,明光锃亮的脑袋也像是用久了的白炽灯,付俞瞧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定下了。”

李建业冲完将水关了,拿毛巾擦拭着,收拾好了才进屋将早已准备好的袋子递给他。

付俞随意看了一眼,里面有没用完的药油和日常用品,其他就是一些衣物,之前刘翠花收拾了带过来的。

袋子一打开就扑出一股洗衣皂的味道,付俞将袋子抱在怀里,瞧着李建业唇瓣微微动了一下,手指抓挠着塑料袋,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这段时间打扰你了,这算我的借住费。”

付俞从兜里拿出早准备好的钱,上前两步想塞到他手里,之前也说过一次但李建业根本就当没听见,付俞只好作罢。

他知道李建业内里的性子其实很照顾人,根本不在意他借住,但付俞不想欠人情,固执地举着手将钱递向那人。

李建业对他的执着感到苦恼,抬手在带着水汽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瞥见付俞抿起的唇角和认真的神情,刚欲张开的嘴停在原处,发出一声气音。

“行了,我收下,免得你下次不敢跟我说话。”

似是为了缓解气氛,李建业笑着开口接过钱,眼睛匆匆一扫就塞进了口袋,付俞这才放松下来跟着笑了笑。

付俞晚上就睡在那间小房间里,床铺是他离开后陈怀远帮他整理的,整个人陷在床上,周围都是阳光的味道,夹杂着淡淡的洗衣粉味儿。

他睡前将自己的衣物都收进了柜子里,发现里面还被放进了一个小布袋,柜子窄小空间里都飘满了干燥过的菊花香气。

就连床边的桌子上都被放上了一个小夜灯,付俞侧过脑袋盯着那个蘑菇状的灯,微黄的灯光在夜晚显得格外温馨。

看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指将不远处的灯挡住。

在付俞看来就像是将所有光线都抓进了手里,只有几缕透过指缝钻了出来。

付俞经历了许多自然察觉到陈怀远别样的古怪,此时却生不出半点厌恶的情绪,只睁着半闭的眼,手掌晃动间透过指缝的光线在脸颊上悦动,半晌,遽尔放下,轻笑声从半埋住的被褥中钻出,闷闷的。

窗户半开着,夜风从中穿过带来一丝凉意,靠近窗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崭新的风扇,那是付俞回来时在超市买的,此时正徐徐不断吹出风来。

早上起来陈怀远正在厨房,付俞洗漱完整理好准备出门,身后却被一只手拉住了,他扭过头看向衣服上多出的手,视线上移这才落到陈怀远脸上。

这人手里拿着一瓶牛奶,见付俞转身就塞到他手上,“路上喝。”

牛奶瓶还散发着热意,是才特意加热过的,付俞下意识想还回去,那人却转身又进去了,身影在厨房晃荡着,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牛奶扭开喝了一口,嘴里咂摸出味儿来——一丝丝甜,藏在奶腥味中好一会儿才被舌尖捕捉到。

到店里时李建业已经在后厨了,付俞过去唤了一声就拿起扫帚出去扫地了,现在不像秋天会有落叶,大多数时间就是将地面上被风吹来的那层灰扫去就行。

低头时发梢时不时就搔到眼睛,扎地人很不舒服,付俞捻起一缕指尖搓了搓,想着找时间也去理个光头吧。

在付俞休养期间学校悄然放了暑假,酷热的气温越加令人难耐,付俞见着刘翠花来时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给身边的小孩扇着,自己的额发却湿漉漉贴在额头上。

肖小莹穿着一条水粉色的长裙,头发被变成麻花辫又盘在了后脑勺上,身上背着一个大水壶,手里抱着一包零食瞧见付俞跳着蹦着冲他挥手,一点看不出热反而依旧精力无限。

“哥哥!”

小孩跑来围在付俞脚边,将手里抱着的袋子塞进他怀里,突然弯下腰将人裤腿掀了起来,付俞因着她的动作不解地向后退了一步。

肖小莹就跟着走了一步,视线在脚踝处仔细盯着,像是在巡查领土的士兵。

“嘿!干什么呢?没大没小的。”

刘翠花瞧见将人提领了过去,嘴里是那么说着只视线也跟自己女儿一样在付俞脚踝处停留,瞧见无事才笑着看向付俞。

“好久没见你站面前了,果然还是这样更帅气。”

刘翠花玩笑似的将付俞提着的零食袋接过,拉着肖小莹走进店里,那小姑娘还一个劲儿扭过头冲付俞笑,无声说着什么,可惜付俞根本没有分辨出来,但又煞有其事地冲她点头。

之后付俞再次和谐地融入店内,仿佛根本没有受过伤,区别只是他不再睡在那里了。

陈怀远每日都会起得比付俞早上许多,晚上则是又比他早到家,渐渐他也摸透了这人的生活作息,有一日好奇早起了走到院内没看见陈怀远身影,瞧着空荡荡的厨房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仿佛胜者的得意。

只是他还没高兴多久,就见陈怀远推开门从外面进来,穿着休闲的衣裤,身上似乎散发着湿热的汗气,两颊泛着红,瞧见付俞倒是迅速调整好呼吸对着他笑了笑。

被汗湿的发丝被朝后抹去,露出光洁的额头,鼻尖还缀着汗珠,陈怀远的笑容在晨光中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闪闪发亮。

“怎么今天起这么早。”

陈怀远的脖颈上搭着条毛巾,行走间抬手擦拭着下颌骨上的汗渍,靠近付俞时先是感受到了这人散发出的热气。

像个小火炉一样。

付俞挪开步子让陈怀远走了进去,客厅的门虚掩着突然被打开露出桌上的花材,各种各样的花摆满了桌面,付俞认不全,眼神只停留了几秒就移开了。

他的房间属于客房并不需要进客厅,而是从院子的左侧过去,于是他鲜少进客厅,只知道陈怀远会在那里处理花材,今日付俞倒是又多知道一条,陈怀远早晨会外出跑步。

“你每天都在跑步?”

付俞原本垂下的眼又看向陈怀远小腿肌肉上,这人从不露出小臂却从不顾忌小腿裸露,穿着一条灰白的运动裤膝盖以下都露在空气里,小腿肌肉尤其显眼,可能刚刚跑过此时还鼓鼓的,线条明显。

这具健康的身体和他的完全不一样,付俞之前困在山林吃不饱穿不暖,又各种意外身子落了病根最后愈发瘦弱,他自己都看得烦躁。

“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等我一会儿。”陈怀远瞧见付俞小孩子赌气般的表情,搬出一把椅子放在桌旁,指了指自己的房间便先进去了。

付俞在客厅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迈动腿过去坐下,可他比往日早起一个小时,才坐一会儿瞌睡就缠了上来。

他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撑着脑袋盯着桌上的花枝打哈欠,眼皮越来越沉。

最后终于合上,只看见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转动了几圈。

原先不愿睡去的念头在一阵阵馥郁的花香中消失不见,很快眼珠停住不动,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浅淡的呼吸声。

陈怀远洗完澡回来时付俞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可能是手压麻了抬起脑袋抽出,又换了另一只胳膊枕在脑下。

略长的发丝掉落露出半边眉眼,陈怀远这才发现付俞眉毛上方接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道疤痕。

窄长一道,约有半截小指长。

他的目光从那道疤痕滑过落到微张的唇瓣上,这人睡觉模样乖巧,唇因胳膊的挤压向外鼓出一块,看起来肉嘟嘟的。

视线停留了两秒,最后才看向付俞宽大的领口里露出的单薄胸口。

白皙的皮肉上是一条条增生后变得粗糙的疤痕,分布在这具躯体上像是被昆虫冒出头的土壤。

那是布料也覆盖不住的伤痕,是付俞露在外面最看得过眼的了,其他衣物下的更令人不忍直视。

客厅里没有外面那般令人难耐,但总归是夏日,付俞睡了一会儿感受到肌肤交叠处生出的细汗,闭着眼睛姿势转换间又趴了回去,只是还未等他再睡去就听见原本寂静的空间里多了一道呼吸声。

付俞悠悠睁开眼睛看去,陈怀远正站在桌前低眉整理着花枝,身上的那套衣服都换了,看起来十分清爽,隔着不远的距离散发出带着热意的沐浴液味,薰衣草的味道格外冲鼻。

他因着味道猛地一下站起身子,手掌刚触到自己的颈项就见陈怀远的视线瞧了过来。

“厨房热了粥,牛奶也放在那里,去吃吧。”

说完,人又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付俞脑子还没转明白,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出门到厨房端起放的正好入口的粥,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窗外的一片灰色上。

碗里的粥甚至被人添了糖,喂进嘴里甜滋滋的,就连桌边的牛奶的包装也是儿童成长类的,付俞有种陈怀远在把自己当孩子养的错觉,他又狠狠喂了一口甜粥,觉得自己的错觉也很奇怪,他才不是什么小孩子。

到店里时遇见了丁响,这人久不来镇子里,久违来一次也总得见到付俞说几句话才满意。

原本还支棱着的头发如今被剃成了寸头,穿着一件白色老汉衫,健壮的身体坦荡地露出。

付俞看见时他正倚靠在摩托车上,微弯着腰看起来痞里痞气的,手里提拎着一个袋子无聊地扔来甩去最后又落到了手中,瞥见付俞时才站正身子露出笑来。

“咦,你头发理了。”

丁响先付俞一步开口,将手里的袋子随意挂在车把手上,走上前站在他身前高出大半个脑袋,付俞正好看见从宽大空隙露出的半边胸肉,他尴尬地闭上眼睛,往后退开一步才支吾着应声。

“你忙完了?”

付俞微微转过身子朝店里走去,丁响就跟在身后谈论着家里的琐事,自他受伤后便不再瞧见这人,毕竟两人之间的联系确实少得屈指可数。

丁响家里还有弟妹,来镇上都是需要买些什么,于是和付俞的交流也都是隔着个把月,两人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倒是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儿。

“付俞周天一起钓鱼去?”

人才跨进门,就听见里面李建业大着嗓门吆喝,那天刘翠花要带着肖小莹去她丈夫那边玩两天,饭馆暂不营业,想起上次那尾香气扑鼻的鱼,付俞答应了。

李建业人还在后厨并没有出来,只是从脚步声知道人进来了,并不知道丁响也在。

“我村子那边有个大鱼塘,只是要钓鱼需要给主人家一条不少于三斤的鱼。”

丁响冷不丁出声,付俞抬头看了一眼,再看发现李建业已经从里面出来了,站在桌子旁看着丁响脸上仰着笑,“那敢情好,规矩我懂,不知道你方便带我们去不?”

他就是个钓鱼佬,一有时间就拿着渔具出去,付俞在店里已经守着那水盆看见过很多条鱼,一部分进了肚子一部分被李建业拿去卖了。

就连刘翠花有时都被刺激得兴致昂扬,拉着人都跑去钓鱼,付俞跟着去过两回,只是那时候他要看顾肖小莹,这次倒是极好的机会。

丁响当然是说好,李建业又笑着钻回了后厨,付俞和他又聊了两句就送人出去了。

丁响抬起腿跨上摩托,衣服因着动作折叠更大面积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付俞见着心里有些烦躁,垂下眼,同丁响说再见。

倒是那人似是察觉到付俞的不适,瞧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伸手抻了一下,脸上难得多了一抹不好意思的窘迫,咧着嘴说道:“夏天干活方便,下次我注意着。”

付俞点头瞧着街上逐渐多起来的人和越发炽热的太阳,抬手举在眼前遮了下太阳,“早些回去吧,热起来了。”

约好钓鱼的日子还有两天,付俞心里计算着又想起上次陈怀远提起的银行卡,他问过刘翠花,办理需要身份证件,而他的证件可能还在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家里。

站在阳光下烘烤的让人眩晕,明明才不过八点付俞却感到已过正午,脑袋因着突然的眩晕一阵刺痛。

回到店先喝了一大杯凉水才缓过来,这会儿没人他趴在桌面上,瞧着那骨碌古路转动的扇叶,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买的那个好看。

“怎么这会儿蔫儿叽叽的。”

付俞掀起眼皮却没抬眼,只是盯着风扇嘴里发出一声嗯。

视线落到李建业身上时又猛地端坐了起来。

李建业笑着将风扇挪到自己面前,后厨空气不流通又没开窗,待的这一会儿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抬手抹了汗将风扇的旋钮开到了最大。

“我热。”

付俞伸手将风扇又往自己的方向移了个角度。

付俞撑着脑袋感受额发被风吹起,面上端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心里却想着自己始终还是困在牢笼的鸟。

面对别人的触碰总是一惊一乍,对于裸露的躯体生理性恶心。

即使逃离,仍是陷于过去。

可能是因着运动会那天遇见的男人,付俞在养伤期间总是会梦见那些过往。

梦里看不清面孔的人伏在自己身上双手肆意抚摸着,身下的撕裂感真实地令人绝望,他像是困在那床破棉絮之间,困在男人的身下,永远看不见天明。

明明自陈修死后他从不会主动回想起的事,在梦里再次上演,那些恶心,肮脏,龌龊的床事像依附在他身上的吸血虫,吸走了他马上能看见的明天。

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他因为搬去了陈怀远家住,来往饭店的路上他又被盯上了,那个男人躲在阴暗处像那群苍蝇一样令人生厌。

“想什么呢,表情吓人咧。”

李建业的声音像突降的喇叭,将付俞从那些邪念里拉出,他偏过脸看着桌角被干燥处理的向日葵,半晌才调整好表情。

“想起昨天的噩梦了,好吓人。”

付俞揉着眼,明明毫无泪意也被生生揉得泛红,看起来像是做戏,但还是有人相信,李建业闻言拍了拍桌子说午饭做好吃的安慰他。

付俞这天出门时又发觉了那道视线,下意识回头看去只看见一截快速消失的衣角。

明明都已经比往日更早,却还是没有躲掉窥视,他有些厌烦地踹了一脚路边的石子,转身朝那处墙角走去。

几步路的距离,那人早已不见,甚至看不出丝毫线索,他不知道那人到底住在哪里。

付俞低头看着墙角的土地半晌,转身,正好看见陈怀远从远处走来,穿着那身运动服,捏着颈项间挂着的毛巾擦汗,似乎早瞧见付俞了,直直朝着他走来。

“怎么今天这么早,早饭吃了没?”

陈怀远刚一靠近,付俞就感受到这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下位置,垂着脑袋摇头,他心里正因为那人不耐烦,对于陈怀远的话语完全不想回应。

今天其实也只是恰好噩梦醒来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望着屋子那点熹微的光变成大亮,甚至连陈怀远出门的动静都听着了,这人似乎怕吵着他睡觉,脚步都小心翼翼般发出轻响,只在大门关上时才晃觉陈怀远是出门了。

后来躺着也是无事,付俞便起身了,站在窗户旁瞧着那盆仙人掌,手指小心地靠近,最后又随意地将上面扎进的刺拔掉,脑海中混乱的思绪炸地他脑袋痛。

那股痛到现在也没消,付俞微微抬眼瞥向陈怀远,这人还是站在一旁嘴里正张张合合说着什么,只是在他耳边只有嗡鸣声,心里那团火徐徐上升,又在陈怀远拉住他的腕子时陡然熄灭。

付俞茫然地看着陈怀远,耳边的嗡鸣声消失恢复为日间的风声,陈怀远的关心清晰地传入耳,一字一句顺着两人相接处融入血管最后才传向大脑。

“付俞,想不想去吃馄饨?”

陈怀远笑着回眸,黑色的发丝飞扬在空中,晨光为他镀上金边,明明从不在意他人容貌的付俞霎时间居然也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自行迈开步子走到他身边。

两人相触的部位又悄无声息地分开,付俞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腕,上面还残留着陈怀远手部的触感,指尖下意识触上又在抬眼间收了回去。

他看着陈怀远引向的店铺,熟悉得让人无奈,曾经陈修带他来过,丁响带他来过,想来可能镇上只有这一家卖馄饨吧。

付俞的脚步未停,自然地走过去在小木桌前坐下,陈怀远原本还想询问他想吃什么味道的,瞧着他那副乖巧的模样最后点了两份一样的,随后才走向一旁的小商铺买了两瓶水回来。

馄饨放入锅中,上空冒出的烟气似乎没有之前看见地那般清晰,才从锅中飘出就消失在空气中,付俞盯着那缥缈的烟气看了一会儿,直到馄饨端上桌才又将视线移向自己的碗里。

“你最近脸色都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陈怀远将水放到付俞的桌前,两人就着滚烫的汤汁看了一会儿才拿起筷子,付俞嘟着嘴吹着,闻言也只是摇头。

他很少照镜子也不清楚自己如今的气色到底如何,担心再不回话陈怀远又要盯着他了才开口道:“可能因为最近没睡好,没事的。”

这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付俞不愿说。

“夜里有蚊子就来问我要蚊香点着,要是热了你柜子里面放了一床凉席,你直接铺上就行。”

陈怀远也不知信没信,看了付俞一眼又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馄饨,味道其实比城里的好很多,之前他有提议过婶子去城里开店但都被拒绝了。

可能就像他愿意在镇上开间花店一样。

总不过一个愿意。

陈怀远絮絮叨叨的话语在付俞久远的回忆里似乎也曾存在过,靠着那段温暖的往日他挺过了一次次卧病在床的伤痛,也挺过了一次次灰暗无望的日子,最后坐在此处恍如隔世。

付俞嘴角扬起一抹笑朝着陈怀远点头说好,还未等陈怀远再多看一眼,他又埋头吹着那不断散发热气的馄饨。

后续两人再无对话,端着眼前的碗安静地吃着,间或耳边传来店铺老板之间的几句闲谈。

吃完付俞告别陈怀远去了饭馆,这时刘翠花带着肖小莹正在打扫卫生,惹得他惊奇地看了一眼,他很少见刘翠花这么早亦或者说是这么全面地打扫卫生。

夏日本就容易生些蚊虫,但刘翠花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家里哄孩子,付俞便每日大致清理了一下,并不会做得特别细致,这也使得店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苍蝇。

往日李建业休息时总是随手拿着苍蝇拍,一旦被苍蝇落在脸上就让付俞拿过去打,只可惜付俞的动作总不够迅疾,最后总是拍到李建业脸上。

没少被念叨是不是故意的,只最近才眼疾手快了些,打死了好几只总才没惹得李建业再念叨。

“小付快来帮忙,我刚一进来店里居然有只死老鼠!”

刘翠花面露恶心,就连肖小莹也是皱着一张脸拿着抹布擦拭桌面,付俞拿过一条抹布跟着忙活起来,对于老鼠这种生物比起恶心更多的却是平淡的熟悉。

毕竟在以前的生活里,老鼠实在太常见了。

刘翠花似乎这才寻着人吐槽,述说着那只老鼠有多恶心,多脏。

“你是没瞧见啊,上面皮开肉绽的,店里门都是锁得好好的,按说也不可能出现猫,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想着还起了恶寒,可能场面真的很恶心,付俞顺从着说了两句话,将这一话题揭过。

李建业好一会儿才来,见着店里忙碌的几人还有些惊讶,张着嘴哟了一声才继续道:“今儿个咋都这么勤快了!”

刘翠花又不厌其烦地念叨起那只死老鼠,李建业听着皱起了眉,昨晚是他最后离开的,他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突然会出现老鼠,“行,我去把后厨也打扫一下。”

他行步到后厨将那些堆积在垃圾桶里的剩菜残渣拎出去倒了,将厨具收起,拿起清洁洗剂挥着膀子忙活了起来。

然而这才是开始。

第二天店里又出现了一只死老鼠,毛皮被扒开正扔在门旁的桌角,暗红的死肉因酷热生出了蠕动的蛆虫。

付俞隔着门看了一会儿,试探性地推了一把发现门缝打开了一寸宽,正好够人扔进一只老鼠。

拿出钥匙将门打开,那股恶臭成倍扑面而来,付俞捂着鼻子后退了一步将门大敞着打开来,蛆虫苍蝇仿佛寻得了美满之地,畅快地在裸露的鼠肉上窜来窜去。

可能刘翠花昨天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确实有点恶心。

付俞没多说,怎么可能正好就有人来讨嫌。

他只能下意识想起总跟踪自己的男人,也不知道这是威胁还是试探,他明明想着忍忍算了,只是毫无伤害的视线。

但如今的行为就不一样了,付俞盯着那红白相间的污秽看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一抹笑,想来他也应该很喜欢老鼠。

径自处理了老鼠,白天的营业时间一晃而过,临走时李建业喊住了付俞。

“你明天上午直接去我家找我吧,到时再一起来这里和丁响汇合。”

付俞表示可以,挥了挥手踏上了回家的路。

月亮挂在头上,朦胧的光铺撒在地面,付俞脑海里还在思考那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扔的,或者说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饭馆开门的时间不算晚但也不算很早,只是白天总有店子开得早不可能这个时间,那只可能是晚上没人的时候。

他在半途找了还开着门的小超市买了个捕鼠夹,在路上晃荡着走了许久才又转身踱步回去,那人还没来,付俞拿着捕鼠夹思忖了一会儿,将其安置到店前水泥地裂开生出了野草丛中,然后在上放了一条红布。

布置安妥后付俞才心情颇好般再度走向那条回家的路,街上的店大多都关上了,路灯自夏日后便被停了使用,只有月光指引着道路。

付俞打开大门就见陈怀远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慢悠悠扇动着,听见声响两人四目相对,付俞瞅见他温和带笑的脸脚步一时半会怎么都迈不开,这场景怎么都像被人堵门口一般。

“还不进来吗?”

终于还是陈怀远先解了付俞脑中忽生的尴尬,院里一阵阵夜风吹过,他穿着宽松的衣物胳膊上终于没有再套袖套,上面布满了青红的花纹,付俞小心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迈着脚踏过门槛将大门合上。

湿热的发丝黏在脖颈上,惹得付俞愈加气虚,他低头抬手抚弄着,越过陈怀远想要进屋,那把蒲扇轻轻拍在了露在外的腿上。

粗糙的扇面一触即分,付俞顺着陈怀远的意停了下来,眸子垂下正好瞧见这人胳膊上。

开得正盛的牡丹,花瓣大方舒展着,鲜活地绽放在皮肉之上。

“这是画上的?”

“纹身而已,厨房放着绿豆汤去喝吧。”

那把蒲扇被挥动着,突然抟弄似的拍上了付俞的屁股,陈怀远瞧着付俞欲言又止的模样笑出声,只还未高兴太久,身下的凳子就被人踢了一脚后勾起凳子腿。

见陈怀远慌乱稳住身形,付俞才收回捣乱的脚转向厨房。

那碗绿豆汤被放在一瓢凉水中,付俞端起靠在橱柜上看着门口那道身影喝着,今夜的绿豆汤好像更解暑了。

第二天,付俞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只恨身下的凉席总是被体温捂热躺着不自在,索性盘着腿坐了起来。

窗台上被陈怀远放了一个玻璃瓶此刻插上了荷花,一阵阵清香顺着风拂过面庞,他微仰着下巴,感受着风自身躯流动的轨迹,兀自发着呆。

陈怀远运动完洗完澡,在厨房准备好早餐仍未见付俞出门。

他端着豆浆喝完仍不见动静,原本觉得突然打扰不妥,准备直接回屋的身子在客厅门口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做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才转身走去偏房。

咚咚。

敲门声在屋内响起。

付俞回过神侧过一点脑袋,眼睛向后斜去,觑着房门半晌,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才回正脑袋,趿拉着鞋悠悠走去,从后看还能瞧见因着盘腿而产生的红印。

“今天不用去店里。”

他拉开门探出一颗脑袋,微歪着脖子对上陈怀远的视线,头发还乱糟糟地翘着。

明明看着还是一副没睡醒的傻样子,却还没等面前的人问出声就先一步回了话。

陈怀远目光停顿了半秒变得有些无可奈何,手指搭在门锁上摩挲了片刻才又笑着说道:“厨房的早饭记得吃。”

付俞乖巧点头,见陈怀远干脆转身,便也收回脑袋关上了门。

又回到床上吹了会儿风才踱着步子晃到厨房解决了肚子问题,他至今也没有电子产品,只屋内被陈怀远放了个挂钟,不晓得是哪年的产物,外表的镀金已经有些脱落露出其中的黑,好在时间还是准时的。

他见已经八点半了,才准备好东西去找李建业。

过去时,大门敞开,付俞瞧了一眼越加青葱的菜,挪着步子离枣树远了两步,伸出手敲了敲窗子,顿时咔嚓一声李建业的脸便出现在了后头。

他探着身子很快又坐了回去,手里还在下面捣弄着什么,“我还在准备鱼饵,你先坐会儿。”

付俞绕着钻进房间,李建业床下正放着一个盆,里面是一团粉色的糊糊,中间星星点点的黄白色,一股奇异但好闻的味道。

“这是什么?”

盆边还放着一个小铁盒,付俞抻着脖子看去见里面是被剪碎的蚯蚓,微弱的土腥味混在鱼饵的异香里,只有离地近了才闻见,那一段段的碎尸还在里面扭曲着,分泌的体液混在一起看着有些恶心。

付俞满足完好奇心很快又将脖子缩了回去,看着李建业徒手从盒中抓起一把合在那团糊糊里。

“这可是钓鱼利器,里面添了油饼,配上相关的饵料,再加上这个绝对满载而归!”

李建业满面堆笑,仿佛已经看见自己一直上鱼的美景,手里的动作随之加快了几分。

付俞随着李建业来到饭馆时,下意识看向昨晚安置的红布,此时那片空空如也,他走过去用脚小心扒开草里面的捕鼠夹已经不见了,泥土里溅落了两滴暗红的血色。

“想着什么开心事了,笑得这么开心。”

两人在路边站着,李建业跟着看了一眼什么也没发现,又将目光放向街道,殷切地盼着丁响的身影。

熟悉的摩托声响起,丁响挎着一个大红色的水桶冲付俞两人仰了下下巴,速度未减驶向了另一条路。

“你看见他提着什么了没?”

“没有。”

两人的对话结束,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又默契般地同时缩到了一旁树荫下,知了的鸣叫声在头顶吵个不停,付俞抬着头寻着踪迹,却又被树叶遮挡住了视线,但并不妨碍他看了许久,直到丁响开着车又转了回来。

付俞坐上李建业的摩托跟着丁响出了镇,两旁的树影在眼前倒行,似是被风吹了个对反一样,他依旧微仰着脑袋感受着风吹拂的清爽。

后来路况渐渐偏离,平整的水泥路消失拐向了乡间土路,弯弯绕绕,时不时又像要冲向天空般被猛地抛起,下一秒又心慌地落回实处。

付俞双手紧紧握住车后的焊架,整个人随着一阵坑坑洼洼的路不断向上抛起下落,只凭向后扭曲的双臂将人稳住。

“哎哟,路还挺远。”

合着风,李建业的声音模糊地传来,付俞只感觉自己有些想吐,那股突来的失重感让人不适,苍白的脸上显得恹恹的,眼皮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又在一道陡坡中猛然瞪大,手指愈发用力地攥着那已经被汗润湿的钢管。

“到了。”

摩托停下,付俞下车缓了会不适的晕眩感才靠近观察着,一片绿色野草后冒出一个大鱼塘,瞧着不比之前付俞见过的水库小,四周是一些稀稀拉拉的树木,长得并不高大。

“成啊,那就开始吧。”

李建业将装备取下,付俞见他似乎拿不过来上前搭了把手,三人找好位置席地而坐,身后的树荫正正好遮罩在头顶。

“丁响,你桶里那会儿装的什么?”

“黄鳝啊,现在市价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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