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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好兄弟马克被压进车里,他不解地望着里昂,好像在问“这是什么意思”。

里昂会意道,“我可没说要保他,你和他坏了规矩,但他显然没那么幸运。”

卢卡抿着唇,他想到腰间的枪,这也许能暂时救下马克一命,可是这意味着他也会死,而马克也只能多活一会儿。这不划算。

“没有别的办法吗?我可以做任何事。”就像他曾经将功补过所做的,他可以再去杀人,再被组织利用,无论目标是谁、守卫多么森严,他都能硬闯出一条路来。

但里昂摇了摇头,很是无奈的别开视线。“规矩就是规矩。”

“那如果用我的命去换马克呢?”

里昂惊讶道,“开什么国际玩笑!你给我听好了,我他妈给你求情,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他可没有。你们这么多次意气用事,袭击其他家族、私下交易、招惹条子,给头结下的梁子比好莱坞里的电影明星还多,还他妈指望让马克活命……”

卢卡打断他,“可是马克也救过我的命。”

里昂张了张嘴,这才话锋一转,“你见过的死亡还少吗?是时候习惯它了。”

卢卡神色晦暗,的确,他见过的死亡比他喝葡萄酒的次数还多,他也亲手杀了许多人,可是枪子打到他熟悉亲近的人的身上时,他也会觉得同样的疼——也许他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泯灭吧,卢卡苦中作乐地想。

他只能默默地望向马克,对上那双波涛汹涌的眼睛,他愧疚得不敢再看下去,匆匆闪躲起来。

马克猜到自己的命运了,在经历这一切之后,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也许早在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就察觉到无有归途。他不相信什么狗屁神仙,更不信因果报应,但到这时,他仍然会觉得讽刺,为之卖命效力的家族最后还是宣判了他的罪行,并且即将夺走他的性命。

他知道卢卡的无奈,也有些埋怨,卢卡能够独活而他却被鸟尽弓藏,这世界就是他妈的不公平,他何其渺小,而救不了他的卢卡也是。马克抬头望向卢卡,想告诉他“我不怪你”,却发现一个陌生的亚洲人朝他的方向走来。

“你好,让你失望了。卢卡救了你的命,但是现在起你不能再待在城里,最好走得远远的,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指使那几个守着马克的人走开,“今晚就走如何?我会安排好的。”

“先生,您为什么要帮我?”

“帮你?不不,只是因为卢卡要救你,我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马克打量着眼前瘦削的亚洲人,那漂亮白皙的模样与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美国佬格格不入,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优雅矜贵的韵味,看上去并不是刀口舔血之人。

“我不记得卢卡认识您这样的人物。”

“你的问题很多。”亚洲人不喜不怒,“我叫王雨霁,你应该听说过‘堂口’?”

马克了然,原来眼前的是中国人,而且跟他们一样也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谢谢您,王先生。”他于是识时务地朝卢卡点了点头,并没有上前道别,倒是卢卡却有些心不在焉,敷衍地回应了他。马克觉得奇怪,但也没机会细问,只好接受了王雨霁的安排。

目送着马克的背影离开,卢卡终于回神,他看着朝他而来的王雨霁,脚下却像灌铅似的沉重。

“走吧。”王雨霁走近,只是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卢卡这才如释重负,慢吞吞地上了王雨霁的车。

克莱斯勒系列汽车的确漂亮时尚,但是此时它的时髦也弥补不了后座的局促感。卢卡即使不看也能感觉到王雨霁的视线,暧昧在沉默里发酵。

王雨霁终于不再直勾勾地盯着卢卡,而是平视前方,悠闲地翘起二郎腿,“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了。”

卢卡脑子转得还算快,连忙答道:“好的,先生。”那意思显然是要卢卡贴身跟着他,而不是做个可以外放的马仔。

“王雨霁,叫雨霁就行了,”王雨霁又想了想,突然转头盯着局促的卢卡,“发音会不会很难?但是叫王先生也太没情趣了。”

卢卡感觉他在调戏自己,又没有证据,“不难。”

“好啊,那你要记清楚哦。另外,我的名字是‘雨过天晴’的意思。”王雨霁笑起来,“不过看样子今晚要下大雨了。”车外渐渐阴沉的天色好像在努力证实他的预测。

“先生……雨霁,我要跟着你多久?”

“这么快就想着跳槽了?”王雨霁打趣道。

“不,我只是想……”

“如果说要跟着直到你死呢?”他威胁的语气毫不掺假。

“你救了马克,我当然没有怨言。只是觉得……”这实在太荒唐了。

“对于‘其他要求’不能接受吗?”

卢卡被这直白问话噎住,“是的,我是直的。”

“嗯,这我当然知道。”王雨霁想起他在监狱里见到卢卡时的事情。卢卡把试图在澡堂揩他油的男犯人暴揍了一顿,最后被拖去关了三天禁闭。当然,那个男犯人躺了一周,所以算是卢卡胜出。

卢卡还想挽救,却被王雨霁打断。“我们那有句俗话叫‘强扭的瓜不甜’,应该能形容你的心情,我很清楚你在想什么,但是为什么不试试呢?这对你并没有害处,只是于无用的所谓尊严有些挫败。我以为你在里面蹲了五年,会清楚尊严之类的东西一文不名。”

“你为什么知道我坐过牢?”

“你揍那个犯人的模样实在很带劲,我路过的时候看见了。”王雨霁不常笑,但是他对卢卡说话时总是笑着,似乎心情很美妙。

卢卡却有些生气,王雨霁这是明知故犯,“你明明知道还……”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总喜欢强迫别人做些不愿意的事情,很有趣的。”王雨霁把手搭在卢卡肩上,“何况你长得实在对味。”这似乎才是王雨霁循循善诱至此的重点。

卢卡嫌弃地皱眉,他没想到自己的长相总是能招惹男人,他以为只有那种娘炮才招男人喜欢,或者说像眼前漂亮矜贵的王雨霁似的,没想到自己也能有此“殊荣”。

因为渐近的大雨,室内沉闷而燥热,王雨霁坐在床边,悠闲地等待着。他不时看向窗外,电筒的光稀疏起来了,那些巡逻的守卫为了避雨去找雨衣了。

浴室的门很久才打开,似乎里面的人做了很久的准备。

“其实不全是为了做爱,我才提出这样的要求。”王雨霁审视着刚从浴室出来的卢卡,手里夹着烟杆缓缓吐出烟圈,“我还想看看你能为了你的好兄弟,做到什么程度。”

卢卡忍着骂人的冲动,壮士断腕似的扯着睡衣带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他妈中国佬真他妈变态。

窗户外面应景地响起瓢泼雨声,将室内的旖旎驱散,掩盖住卢卡的畏惧。

王雨霁实在忍受不了卢卡的磨蹭,站起身将人拽了过来,“你怎么像个娘炮似的扭扭捏捏?”

“那你躺着让我上啊?”卢卡被激怒,出口才懊恼自己说了浑话。

“以后再考虑。”王雨霁并没计较,似乎还很认真地听取了建议,“现在还是先付清你的‘账单’吧,卢卡·亚当斯先生。”

卢卡望着近在咫尺的王雨霁,难得心猿意马起来,这中国佬的确貌若好女,不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舞女差,甚至这通身气场更是压过她们的风头,让他觉得新鲜有趣。当然如果不是他即将被这位美人捅,故事走向就更加美好了。

王雨霁心领神会,知道卢卡正为他的皮相所迷,出口调笑,“你看,你也不算很吃亏。”

卢卡这才如梦初醒,但是事实好像如王雨霁所说,他听着外面滂沱大雨砸在屋棚和窗户上,有些难掩的冲动。本着有便宜不占是傻子的原则,他主动去搂王雨霁。中国人的黑发偏长,留到了肩膀上,还带着股清淡的香味。

王雨霁对他的主动很是受用,侧头去吻卢卡,轻柔又暧昧,好像在用吻告白。

卢卡受不了这般仔细温存,突然一把推倒王雨霁,跨坐在他腰间。他得为自己正名,用行动告诉王雨霁他不是个娘炮。

王雨霁却被他的大胆举动取悦,眼中愉悦的艳情似乎要淹没卢卡。他扯开卢卡半敞的睡袍,手掌沿着胯骨一路向上,划过结实的腰腹,感受着那饱满肌肉的触感。

卢卡强忍着逃离的念头,任由王雨霁抚弄,解着王雨霁的衣服。他搞不懂这家伙,做爱之前还穿这么多,当自己在拆礼盒吗?

“记得叫我雨霁。”

这样没头没脑的命令让卢卡疑惑不已,但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话里的含义。

卢卡不知道原来躺在下面也这么累,又或者说王雨霁的身体素质实在不错,总之他不该相信王雨霁的鬼话,觉得和男人做爱也不吃亏之类的。

他想起昨晚王雨霁的奇怪要求,窘迫地将脸埋在枕头里。这实在太羞耻了,王雨霁一边操他,一边让他叫那个拗口的中文名字,就这么持续了一晚上,得益于老师的“勤奋”,他现在终于可以字正腔圆地念出那两个字了。

妈的,真变态。卢卡在心里骂尽脏话,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王雨霁的变态。

“起得来吗?”王雨霁坐在床边,柔软的大床顺势倾斜。

“什么事?”

“我得出去一趟,你如果起不来可以放假。”

“我跟你去。”卢卡还是没从枕头里抬起头来,他现在不想看见王雨霁那张漂亮的脸,他怕忍不住一拳头上去,让大老板挂着彩出席今天的事宜。

“行,”王雨霁拍了拍他的屁股,“能正常走路不?”

卢卡嘶了一声,“你别碰就行……”

王雨霁已经掀开了被子。

“操。”突如其来的凉风让卢卡回头看他,“你他妈干嘛?”终于还是没憋住脏话。

“不太乐观。”他甚至想伸手去碰那个红肿的小口,却被卢卡打开手。王雨霁没计较,从床头柜里找出药递给卢卡。

卢卡已经捡回被子盖上,看着王雨霁递过来的药膏,“你经常和男人做?”

“不经常。”

听到这回答,卢卡像松了口气似的。

“怎么,怕我有那方面的病?”

“嗯,”卢卡这才想起重要的事,“你不戴套?”

王雨霁一阵无奈,“我很干净,谢谢你关心我的身体健康。”听上去牙都要咬碎了。

卢卡见好就收,“应该的,我要上药了。”意思是回避一下,你可以滚了。

“我什么没见过,也不急着走。”

卢卡在那正经的目光注视里败下阵来,意识到这人不仅变态,还无耻。

卢卡尽量维持着正常的走路姿势,但是在车上坐了几十分钟,也让下车之后的他有些受不了。王雨霁为了将就他,刻意走得缓慢,不时回头望他两眼。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王雨霁对他“关照有加”,似乎很重视他。卢卡只能厚着脸皮顶着四面八方打探的视线,也还能接受,毕竟和王雨霁相处了一天多,他的意志在意想不到的方面得到了锻炼。

王雨霁是来和堂口的人谈交割的,听那意思是要把码头交给马歇尔家的全权处理。卢卡下意识觉得这事和他有关,毕竟他和马克就是为马歇尔卖命的,里昂也是马歇尔的重要成员。

堂口的人很不理解王雨霁的决断,似乎在劝他再考虑考虑,卢卡从他们脸上的焦急和王雨霁的淡然里察觉出端倪。

他们一会儿说英文一会儿说中文,卢卡像是在看胶片缺失的电影,只能靠想象来衔接上下文。不过他听懂了也没用,又轮不到他做决定。

他在王雨霁身后站得无聊,盯着那人的后脑勺发呆。王雨霁突然回头看他,把他吓了一跳,他还以为王雨霁后脑勺也长眼睛,结果只是问他要不要坐下休息会儿。

十几双眼睛倏然落在他身上,卢卡,肯定是冲着王雨霁去的,而不是故意要针对他这个小人物。这回他侥幸活下来,那么接下来还要这样提心吊胆地提防明枪暗箭,还要去杀无尽的敌人,即使他们和他无冤无仇,只是因为所效力的组织、所忠诚的家族不同吗?以后他如果被活捉拿来威胁王雨霁,王雨霁又会怎么选择呢?伤害自己救下他,又或者为了自保放弃他呢?无论哪种结果,他都不想看到。而且王雨霁现在应该也不需要他了,堂口的事他自己就能处理好,他应该离开了。

但是等到见面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提出离开的事。他想王雨霁听到这消息会很生气。王雨霁这几天看上去肝火旺盛,只有见到他的时候神色才缓和些,他也不想去触霉头点燃炸药桶。

王雨霁已经三天没来见他。卢卡想应该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状况,才会绊住王雨霁前来的脚步。

他突然听见敲门的声音,正在想王雨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他往常不是推门就进,然后大爷一样坐在他床边开始发牢骚——

直到他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女人变得沧桑,她的脸上多出了皱纹,眉眼间没了朝气而向下低垂着,似乎不敢再抬头看任何人与事。那双曾经天真而充满爱意的眼睛现在却燃烧着怒火,看上去亮晶晶的,似乎要燃烧出眼泪。

“姐,你怎么来了?”他以为没人会知道他的行踪。

“你干的好事!”卢卡这副心虚的模样笃定了她的猜测,她被卢卡的话点炸,怒气爆发出来,“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

卢卡被姐姐这通质问搞得一头雾水,据他所知,他已经在这躺了快一周,哪儿都去不了,更别说惹得他姐这么生气了。

“你在说什么,我在这躺一周了,你可以去问问医生护士……”

露娜——也就是卢卡的胞姐——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急忙打断卢卡,“听着,我不管你跟那些黑帮的人交情有多好,你不能、不应该朝普通人下手!”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杀了他?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用你多管闲事。”她低着头,双手敷覆面支撑着头颅,似乎在哀悼,又似乎眼前的人已经无可救药。

卢卡被她表现出的悲伤所打击,同时又被冤屈拉扯着,“我什么时候做了这种事?”

“当然不用你亲自动手。”

卢卡听出她的嘲讽意味,觉得被深深刺痛,他因为“多管闲事”惹上了那个开他一枪的赌鬼,现在还要被兴师问罪,有委屈也说不出来,觉得难过得很。他喉咙发干,声音低哑,“那如果不是我干的呢?”

“可是,他才得罪过你就……”

卢卡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大声问道:“你知道什么?”

露娜的气焰终于消歇,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我也不清楚,可是他被赌场的人打死了,而你那个朋友刚好在经营赌场。”

“你想太多了,他怎么会有空去管一个赌徒,他最近可忙着大事业呢。”卢卡自嘲似的说道,“而且是他告诉我不要对那个傻逼动手,又怎么会再去多、管、闲、事。”

卢卡看见他姐姐的脸上流露出慌乱无措,好像被他这番话堵到了绝境,他叹了口气,还是心软地开口了。“你来找我肯定不止是问清楚这事,还有别的什么吗?”

露娜抹了把脸,“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的,我没法给他办葬礼了,虽然他被发现倒在大街上……”但她还是想收敛遗体。

卢卡沉默起来,他有点想笑,却怎么也扯不动脸上的肌肉,只能从嗓子里干笑两声。“好吧,你是来找我‘讨债’的?”他收了那么多债,还头一回遇到问他要钱的,他挨了一枪倒在电话亭里,现在要给打他一枪的人收拾后事。他的命运到现在变得讽刺至极,一切好像是轮回而来的因果报应。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我认为这件事和你有很大的关系。”露娜说到这事就变得冷静起来。

卢卡分不清到底是心酸还是别的东西,他的姐姐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的确太久没和她见面了,已经陌生得快认不出来。

“这就是我多管闲事的报应吧。”卢卡受不了这咄咄逼人的气氛,无奈地躺倒下去,喃喃自语道。等了半晌他才爬起来,“走吧,我带你去拿钱。”

卢卡把这些年存下的钱都给了露娜,他极力无视她双眼放光的模样,告诉自己他们之间也就到此结束了,再也没有什么亲情的羁绊束缚。

“卢卡,你知道的,我只是太着急了,所以才……”

卢卡打断她,“你埋完他就赶紧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也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过堂口的地盘。”其实这里是王雨霁的家,但是露娜没必要知道,用名头唬住她就行了。

“卢卡,你也想办法走吧。你现在做的事、跟的人都太不安全了。”

卢卡有点动容,还是拒绝了。“好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快走吧!”

他也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刀口舔血、在玩火自焚,可是进来容易出去却难了,走到这一步,他不咬牙坚持下去也不行,总会有人把他拽回去的。但有时候他又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能够功成身退、明哲保身,就好像生活给人的感觉一样,无论做出何种抉择,以后的情形总是难以捉摸。

露娜看了他许久,好像回到了曾经他们还年轻的日子,卢卡没有走上歧途,她也没有错付真心,然后她猛的回到现实里,感知到手里沉重的皮包,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她转身要走。

卢卡突然叫住她,“你以后看人看得真切点。”

露娜背对着卢卡,眼泪却迎着风下来,她不敢回头,含糊应了,“嗯,你也是。”

露娜离开没多久,卢卡还坐在沙发上夹着点燃的烟发呆,这时王雨霁回来了。

“你怎么出院了,不等我去接你?”王雨霁看上去好像有天大的委屈,坐在卢卡旁边冲着他的耳朵大叫道。

卢卡被他的夸张做作逗笑,“我认识路,不需要你接。”

“你姐姐办的出院?她找你做什么?”王雨霁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一回来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躺得四肢都快退化了,她来看我,就顺便办了出院。”提起这事,卢卡又有些不自在,他于是起身去拿报纸,想去寻找些线索。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还来找你做什么?你们之间来往过多会引起麻烦的。”

“这个我和她都清楚,所以这是最后一次了。”卢卡抖平报纸版面,从头版开始浏览。他看清报纸上的内容,皱着眉头抬眼,对上王雨霁晦暗不明的神情。

中心城区的餐厅和酒店近来不太安全,总是有人被枪击,而贫民窟里也不消歇,斗殴事件层出不穷,甚至远在城市南端的仓库和码头都有几场爆炸。

“发生了那样的事,哈,哪样的?”

“就是你遇到他们吵架那回。”王雨霁突然别开了视线。

卢卡话锋一转,“她来看我,不只是为了确认我还没死,还带来了个好消息。”

“哦,什么好消息?”王雨霁彻底背过身去,好像对角落的收音机很感兴趣,认真研究起来。

“那个赌鬼死了,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这不是挺好的?”

“嗯……听上去你一点也不好奇。”

“死了就死了,我又不关心他的死活。”

卢卡气得咬牙,他扔下报纸快步走到王雨霁身前,俯视着那个淡然自若的堂口老大。

“是你干的?”

王雨霁叹了口气,丝毫没被他的愤怒所浸染,“是我。”

“为什么?”

王雨霁没接话。

卢卡的声音更大了些,“为什么?不是你说的吗?让我别去管他,放他自生自灭,这种人渣迟早会死于非命,你又为什么去干涉?!”

王雨霁被他这番质问激怒,“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最好问问你自己。”

卢卡长呼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汹涌的情绪。“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

“你说什么?”王雨霁自持的平静面具突然碎裂了。

“我不想再在这种事情里纠缠不清了,被人当枪使、当诱饵的体验,实在是足够了。”

“你以为你走得掉吗?”他怒视着卢卡,攥紧右手克制着动作。

“你不拦我的话,应该可以。”

“他们可不会放你走。”王雨霁咬着牙,几乎嗤笑出声。“就算你走出了这道门,你也没法从城里出去。”

“那就是我的命了。怎么也是我自己选的路,用不着你来操心。”

王雨霁想这头说不通,于是打起感情牌,“他想杀你,我不能还留着他的命吧?”

“你这回帮了我,下回呢?你以为这样就一劳永逸了?就算其他黑帮的人不管,条子总会注意到你的。”

“谁查得到我头上。”他信誓旦旦的模样让卢卡有些无奈。

“你知道袭击是谁挑唆的吗?那傻逼枪都拿不稳,却有胆子来堵我。”他意有所指,暗示这并非飞来横祸。王雨霁虽然为了他好帮了他许多,但也给他带来了许多危险困难。现在他算是被那一枪打醒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才最能警醒麻痹大意之人。

“王雨暮干的,但是他已经死了。”

“我还以为你会咬死不说呢。”卢卡瞥了眼地上的报纸,“你最近风光得很。”那上面刊登着许多堂口有关的新闻,唯有冰冷的数字诉说着死伤枕籍的惨象。

王雨霁被他的阴阳怪气激怒,“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他抬头冷冷地望着卢卡,“不过我不会放你走的,因为现在你说了不算。”

卢卡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仍然气愤地摔门走了。

他妈的王雨霁这个混蛋!

卢卡尽管已经猜到结局,还是对王雨霁的命令语调颇有不忿,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即使和家人分开、被迫断绝往来,即使遇到火并突袭、仇家追杀,他都没这样的心酸愤怒过。这次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居然把他气得要命,甚至想一枪直接崩了那个讨厌的家伙。

转过天来王雨霁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强硬,于是主动去服软求和,但是卢卡没给他面子,阴阳怪气一通后请他离开,让他碰了个软钉子。从那以后卢卡除了必要的交流,根本不理会他。

王雨霁被他气得牙痒痒,又不能真狠下心做什么,只能在外面找他的仇家解气,既然那些蠢蛋往他枪口上撞,他也应该照单全收不是?

他很早以前不喜欢自己动手,因为他觉得会弄脏衣服和手,懒得清洗。现在他倒觉得无所谓,扣下扳机的感觉倒是很能舒缓压力,尤其在枪响时、鲜血绽开时和对方哀嚎痛哭时。他看着冒烟的枪口,无视那痛苦尖叫和被血弄脏的地板,发起了呆。

他很不理解,明明一切才刚开始,他才和过去彻底道别,只想迎接新的生活,而那个陪着他开启新人生的存在却要离开。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无论他怎么劝说,好话说尽,卢卡都不愿留下,似乎去意已决。王雨霁的心里挫败窝火,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叫卢卡回心转意,于是他开始把酒当水喝,像极了禁酒令终于解封时的酒鬼,好像下一秒就会世界毁灭般,恨不得把血液抽出替换成酒精。

卢卡点起一根烟,听着收音机里轻快悠扬的舞曲,烟雾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试过王雨霁给的雪茄,觉得那东西还是不如烟,保存起来太贵重,麻烦,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还想再点一根,门却开了,他低咒一声,想着现在走是否来得及。

看着王雨霁步伐不稳地凑过来,闻着他一身酒气,卢卡皱眉想要走,却被叫住。

“卢卡,你来得正好。”王雨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见到卢卡让他开心得很。

卢卡看他傻得冒泡的模样,懒得跟醉鬼计较。他叹了口气,过去扶住快要倒下的王雨霁。

“陪我喝……”王雨霁在他耳边呢喃着,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

“这到底喝了多少?”卢卡心里想着,知道问出来也会得到“不多”的答案。

他扶着王雨霁往浴室去,但是醉鬼沉得像灌了铅一样,还动来动去的阻止他前进,等他费劲巴力的把人送到淋浴下面,他也出了一身汗。他看王雨霁终于安静下来,想着他应该出去了,结果一转身就听见人倒下的动静。

王雨霁坐在地上委屈地望着他,桃花眼里含着泪,好像摔得很疼。卢卡骂了句街,认命地走过去,开始伺候大爷洗澡。

卢卡头一回觉得做同性恋也不错,因为不用养小孩。王雨霁喝醉了酒太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了,让他往东偏往西,让他赶鸭子他撵鸡,气得他拳头梆硬。好不容易把人稳住要洗头,王雨霁就把水泼了他一身,再趁他不备把泡沫抹到他头上脸上。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威胁王雨霁再乱来就不管他了,才看见那个降智二十岁的成年男人乖巧下来。

妈的,早这么听话多好。卢卡啐了一句,把终于安分的王雨霁丢到床上,又往来的路回去。折腾这么一通,他也得去洗个澡。

以后王雨霁再喝醉,一律按垃圾处理,丢在门口摆到天亮了事。

他洗到一半,火还没完全下去,门就被推开了。

“操,你他妈来干什么?”卢卡看见是王雨霁,火又腾地上去了。

“睡觉。”王雨霁脸上弥漫着可以称为天真的气息,加上那个完全善意的笑容,显得更加傻气。要不是有那张漂亮的脸支撑着,他的气质可以说很难超过八岁。

“你来浴室睡觉?”卢卡看着堵在门口的王雨霁,纠结到底要不要接着洗下去。

“你陪我睡,我睡不着。”

卢卡咬了咬牙,“你先出去。”

“你先答应我。”

“答应你,快滚。”

王雨霁开心地应了,欢天喜地地滚蛋了。

卢卡是被热醒的,他感觉口干舌燥,想要爬起来喝杯水,却怎么也动不了。他使劲把自己抽出来,才发现原来是王雨霁这一晚上都紧紧地抱着他。他忍住了朝着那张白嫩脸上来两巴掌的冲动,给自己倒了杯水起床洗漱。

他照顾亲爹都没这么仔细,真是他妈的冤种。虽然在救命恩情方面,王雨霁可以算他的再造父母重生爹娘……感觉哪里不太对,算了,就当恩怨扯平了。

卢卡正在埋头吃早饭的时候,王雨霁沉默地坐到了他对面。卢卡眼皮都没抬,看王雨霁这模样应该彻底醒酒了,他也就懒得再管。

王雨霁头疼得要命,他感觉脑子都要裂开分成两半,再在他的头骨里两军对垒拼个你死我活。他没什么胃口,看着卢卡不歇气地吃饭,终于心情好了点。“果然很可爱……”想到这,王雨霁不由得笑起来。

卢卡正在擦嘴,注意到王雨霁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寒毛都立了起来。

“你笑什么?”

王雨霁点了点嘴角,示意卢卡没擦干净。卢卡这才脸红起来,意识到王雨霁看着自己吃了半天的事。他生硬地应了一声,假装无事发生,就要往门外溜。

“去哪儿?”

卢卡抓着门把的手僵住,“回家。”

“你家里没人吧?”王雨霁把他的事情都查得清清楚楚的,无论是卢卡离世父母的经历,还是他已经悄然离去的姐姐,都没能躲得过王雨霁的注意。

他捂着额头靠近卢卡,他还是头疼得很,后悔起来不该喝那么多酒。“今天堂口有事,先别回去。”

“堂口里还有我的事?”

“有的,你必须去。”

卢卡想,他实在是无法可想了,王雨霁是不是解决心腹大患之后乐疯掉了,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

原来王雨霁强硬地要他跟来,就是为了和他在市里瞎转了一早上之后,又跑到高档餐厅吃午饭。他才没有闲情逸致陪着王雨霁过家家。

卢卡食不知味地戳着盘子里的菜,想着这时候如果有仇家来突袭扫射,或者他们被安在桌子下的炸弹炸飞,也许就能给这平淡无奈的日子添点乐趣。

“下午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本部,姐有事找你。”王雨霁看卢卡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没吃下饭,拿出火机点了根烟。火机点燃的清脆声响像是点亮他们的僵局似的,终于让氛围不再凝重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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