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王雨暮望着窗外的天色,黄昏时的夕阳照进暖光,令他的面孔阴翳不明。他又看向病床上的老人,“今天就出院吧,总是在医院躺着也不合适,堂口还需要您。”
王鸿无奈地觑了王雨暮一眼,开始闭目养神。
“王雨霁交了个新朋友,长得真不错,就是不知道功夫如何——”王雨暮意有所指,“躲不躲得过子弹呢。”
“你总去惹他。”王鸿冷冰冰地陈述事实。
“他很讨厌,很碍眼,谁都更愿意看着他,希望他得到一切。”
“雨暮,我只是希望这些年的付出不会付之一炬。”
“是吗?所以我是那个拿着火把的人?”王雨暮笑起来,低沉中带着叫人毛骨悚然的癫狂。
王鸿叹了口气,他想夏虫不可语冰,而他也不能和王雨暮说清自己的想法。他的确看重王雨霁,因为只有王雨霁堪当大任、不孚众望,而不是只知道狭隘算计的王雨暮,他会毁了一切的。
卢卡喝完咖啡,往餐厅外走了不到二十码,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拦住他。
“你来做什么?”
来人显然很紧张,神态慌乱又凶恶,“我知道你现在跟中国佬混,也知道你混出名堂了,现在把身上的钱交给我。”
卢卡翻了个白眼,“你干脆直接找赌场老板抢钱更合适,省了中间环节了,姐夫。”
那个称呼却像扣开保险的动作,让来人颤抖着手掏出枪对准卢卡。
卢卡显然没想到这孬货还敢拿枪勒索,顿觉怪异,但他没带防身的武器,被迫落了下风。他看着黑黢黢的枪口,在心里啐了声。
“我没带钱。”
“你刚从全城最贵的餐厅出来,没带钱,骗他妈谁呢!”
“是别人请的客。”卢卡带了零钱,但他一分钱都不想给,不想这傻子下回又来找麻烦。
“请客的呢,把他找来。”
“人早走了。”
“你他妈玩我呢?”他激动起来,挥着枪的动作吓跑了整条街的人。
卢卡很无奈,他没想到会被这号人勒索,真是有点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味。他把手伸进怀里准备拿钱打发掉麻烦,却在动作的时候,被那蠢货误认是掏枪。他像是被威胁到,下意识地对着卢卡腹部开了一枪。
卢卡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捂着肚子跪倒下去,而他的姐夫早就慌乱地逃离了,连确认他是否带了钱的举动都没有。卢卡死死捂住伤口,血不断地从指缝渗出来,他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只好朝着电话亭挪动。
等他摸到电话的时候,他甚至在想自己的血是不是能像罐装饮料似的装满电话亭。他打给了王雨霁,却无人接听。他咒骂着,催促着对方快点接听,然而那破铃声好像也唤不醒王雨霁,他只能在这小盒子里焦急地等待着。
他有些站不住,握着电话的手也开始发软,眼前炸开星星点点的黑斑。
真怪,他杀了那么多人,居然不是被报复的仇家杀死,而是即将死于一时起意的无赖之手。
电话铃响个不停,好像催促着时间的前进。
“先生,您的电话。”
王雨霁应言前来,拿起话筒道,“怎么了?”
王雨霁推开门,看见王雨暮正朝着他笑,又是那样不怀好意,像窥视猎物时吐信的毒蛇。
主位坐着堂口现任的话事人王鸿,他抬了抬眼,算是知晓王雨霁的到场。而那个总是缺席的大哥王雨熙正阴恻恻地盯着他,那病态阴狠的模样像是被药水泡过的尸体。
王雨霁皱了皱眉,想着这算哪门子的家宴,鸿门宴还差不多。他与这二人装着兄友弟恭,在座的四人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无甚情意。
王雨霁貌似无意地问道:“怎么把叔叔接出院了?应该多养息些时间才对。”
“如果父亲不在,又怎么请得动你这尊大佛呢?”王雨暮接过话。
王雨霁料想也是他自作主张,笑着回道,“只要你一句话,我肯定来。何必劳师动众的。”
“是吗?那如果我说,让你杀了老东西呢?”
王雨熙倒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我说,”王雨暮拿着叉子敲了敲杯口,“抱歉啦。”
砰的一声枪响,王雨熙的血溅满了桌子。
王雨霁被这阵仗吓住,他猛地站起身来,却被王雨暮叫住。
“哥,外面要下雨了。”
“你为什么要杀王雨熙,你刚才明明还说要……”
“他很碍事啊。”王雨暮没看他,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银叉,“而且大家会更喜欢大哥‘救父捐躯’的故事吧?”
“什么救父捐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概就是,你想杀了父亲上位,而大哥为了阻止你却被杀掉的故事。”
“谁会信你的鬼话?”
“诶,这可不好说。等你死了,就有人信了。”
“你真是个疯子。”王雨霁咬牙低声骂道。
“我还是更喜欢被叫做堂口的老大。”
王雨霁却没接话,只是端着酒杯低声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令一直不动如山的王鸿也心生警惕。
“你笑什么,在为我庆祝吗?”王雨暮还不能察觉出端倪。
“雨霁,你要做什么?”王鸿却慌忙道。
“你问我?你该问问你的好儿子想做什么吧?”
话音刚落,王鸿立刻意识到王雨霁接下来的行动,他颤抖着张嘴,想让王雨暮快逃。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玻璃碎裂的声音掩盖——
王雨霁摔碎了酒杯,随之而来的是迅疾的子弹。
王雨暮捂着脖子,鲜血从他的指缝和嘴里不断涌出来。王鸿也不能幸免,也许他在同意王雨暮的计划的时候,就猜到并接受了自己的下场。
王雨暮想大笑,却牵动着气管让他疼得五官蹙缩成一团。他招手叫王雨霁上前来,冲他露出个笑容,嘴型却是“卢卡·亚当斯。”
王雨霁暗道不好,没想到王雨暮还埋伏了一手。他亲手毙了王雨暮,又叫来亲信,吩咐他们把弹夹打空,再把尸体看管好。
王雨暮被打成了筛子,他死前仍然想不通王雨霁如何能反将一军,就这样草草收场。
王雨霁想到卢卡说要去海崖餐厅,头一回把车飚得像要穿越时空回到过去。
王雨暮说的雨终于下了来,密集而骤然,落在车窗上形成雨幕,渐渐模糊他的视线。
他几乎是从车里跳出来,直奔血迹蜿蜒终点的电话亭。他拍打着门,唤醒里面已经昏沉的卢卡。
“卢卡!卢卡!醒醒,我来了!”
卢卡这才勉强看清那个身影,“你来得好快,我刚打完电话,你就到了。”他有些神志不清,还以为眼前的王雨霁是幻觉。
“行了别说话了,我们去医院。”王雨霁尽量挡着雨,把人抱到车上去。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卢卡含糊道。
“我的确不在。”
“你开得好快,我要吐出来了。”卢卡说着,正往车窗外探。“这不是去医生那的路。”
“别乱动,这就是去医院的路。”
“我不能去医院,他们发现枪伤会报警的。”卢卡现在到达一种绝对坦诚的境界,尽管这是失血过多换来的。
“没事的,医院跟堂口有往来,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那就好,但是你们的手伸得真长啊。”卢卡倚着靠垫闭着眼道。
“也不算什么好事。”王雨霁也认真地回答卢卡,不管他有没有在说胡话。
“所以出了什么事吗?”
“已经解决了,暂时。”
卢卡没再问其他的,听着近在咫尺的雨声,他好像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咒骂了声。
“怎么了?很疼吗?”
“还行,但是血流得他妈到处都是。”
王雨霁翻了个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又他妈不用你洗车。”
王雨霁慌乱地把人送进急诊,在手术室门口焦急等待。他来回地踱步,想着得找到枪击卢卡的人。袭击既然是王雨暮安排的,那他绝不会随便派个人去,而是会找个专业的人达到目的。可是奇怪的一点是,王雨暮这次派的人不够专业,居然没有完成任务,在卢卡没法反击的情况下,只打了卢卡一枪就扔下他离开,甚至打得还不是要害。
这一切都相当的怪异,像是什么歹徒临时起意的不可抗力。他几乎要以为是卢卡自己倒霉,撞到了愚蠢的匪徒。可是王雨暮又不会算命,怎么能平白知道卢卡会出事,他要是会算就应该算到今天的死期。
现在只好去找目击者。王雨霁叫来守在楼梯口的亲信,吩咐他带人去寻找线索。
好在救治及时,一切都有惊无险。王雨霁守在卢卡的病床边,看着术后昏迷不醒的人,难得地产生了愧疚之情。这种感觉相当陌生,他穿着被雨淋透的风衣,听着外面的雨声,闻着消毒水的气味,觉得空气也奇异微妙起来,好像外面下的不是雨,而是别的什么,比如消毒水、白酒、或者血,总之带着刺鼻的气味。他好像被这气味熏得眼眶发红,又不想离开叫他不适的地方,只好干等着和自己消耗。
卢卡醒了过来,这时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下去,雨也还没有停。他先是听见密匝匝的雨声,又猛然感到腹部创口的疼痛,下意识地闷哼一声,这才看到投来关切眼神的王雨霁。
“看起来我睡得不久。”他打量着狼狈的王雨霁,意识到一切都还没过多久。王雨霁及肩的发湿淋淋地搭在风衣上,额前的碎发已经滴尽了水珠,只是凌乱地粘在额头和耳侧,往常笔直熨帖的袖管却沉甸甸的,贴在了那双白皙的手上。
“三个小时。现在还不到十点。”王雨霁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他什么也没有再告诉卢卡。
卢卡看见他脚下的水摊,心里有些触动。“你去换身衣服吧。”
王雨霁这才如梦初醒,“我去了。门口有人看着,你不用担心。”
卢卡望着他关上门,叹了口气。
他记得自己刚挂了电话,王雨霁就出现了,这巧合得有些不现实。除非是有人提前通知,不然怎么会来得这么及时。可是他找不到怀疑王雨霁的理由,想想王雨霁的态度,他应该是,肯定是冲着王雨霁去的,而不是故意要针对他这个小人物。这回他侥幸活下来,那么接下来还要这样提心吊胆地提防明枪暗箭,还要去杀无尽的敌人,即使他们和他无冤无仇,只是因为所效力的组织、所忠诚的家族不同吗?以后他如果被活捉拿来威胁王雨霁,王雨霁又会怎么选择呢?伤害自己救下他,又或者为了自保放弃他呢?无论哪种结果,他都不想看到。而且王雨霁现在应该也不需要他了,堂口的事他自己就能处理好,他应该离开了。
但是等到见面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提出离开的事。他想王雨霁听到这消息会很生气。王雨霁这几天看上去肝火旺盛,只有见到他的时候神色才缓和些,他也不想去触霉头点燃炸药桶。
王雨霁已经三天没来见他。卢卡想应该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状况,才会绊住王雨霁前来的脚步。
他突然听见敲门的声音,正在想王雨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他往常不是推门就进,然后大爷一样坐在他床边开始发牢骚——
直到他看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女人变得沧桑,她的脸上多出了皱纹,眉眼间没了朝气而向下低垂着,似乎不敢再抬头看任何人与事。那双曾经天真而充满爱意的眼睛现在却燃烧着怒火,看上去亮晶晶的,似乎要燃烧出眼泪。
“姐,你怎么来了?”他以为没人会知道他的行踪。
“你干的好事!”卢卡这副心虚的模样笃定了她的猜测,她被卢卡的话点炸,怒气爆发出来,“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
卢卡被姐姐这通质问搞得一头雾水,据他所知,他已经在这躺了快一周,哪儿都去不了,更别说惹得他姐这么生气了。
“你在说什么,我在这躺一周了,你可以去问问医生护士……”
露娜——也就是卢卡的胞姐——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急忙打断卢卡,“听着,我不管你跟那些黑帮的人交情有多好,你不能、不应该朝普通人下手!”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杀了他?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用你多管闲事。”她低着头,双手敷覆面支撑着头颅,似乎在哀悼,又似乎眼前的人已经无可救药。
卢卡被她表现出的悲伤所打击,同时又被冤屈拉扯着,“我什么时候做了这种事?”
“当然不用你亲自动手。”
卢卡听出她的嘲讽意味,觉得被深深刺痛,他因为“多管闲事”惹上了那个开他一枪的赌鬼,现在还要被兴师问罪,有委屈也说不出来,觉得难过得很。他喉咙发干,声音低哑,“那如果不是我干的呢?”
“可是,他才得罪过你就……”
卢卡被她这话吓了一跳,大声问道:“你知道什么?”
露娜的气焰终于消歇,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我也不清楚,可是他被赌场的人打死了,而你那个朋友刚好在经营赌场。”
“你想太多了,他怎么会有空去管一个赌徒,他最近可忙着大事业呢。”卢卡自嘲似的说道,“而且是他告诉我不要对那个傻逼动手,又怎么会再去多、管、闲、事。”
卢卡看见他姐姐的脸上流露出慌乱无措,好像被他这番话堵到了绝境,他叹了口气,还是心软地开口了。“你来找我肯定不止是问清楚这事,还有别的什么吗?”
露娜抹了把脸,“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的,我没法给他办葬礼了,虽然他被发现倒在大街上……”但她还是想收敛遗体。
卢卡沉默起来,他有点想笑,却怎么也扯不动脸上的肌肉,只能从嗓子里干笑两声。“好吧,你是来找我‘讨债’的?”他收了那么多债,还头一回遇到问他要钱的,他挨了一枪倒在电话亭里,现在要给打他一枪的人收拾后事。他的命运到现在变得讽刺至极,一切好像是轮回而来的因果报应。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我认为这件事和你有很大的关系。”露娜说到这事就变得冷静起来。
卢卡分不清到底是心酸还是别的东西,他的姐姐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的确太久没和她见面了,已经陌生得快认不出来。
“这就是我多管闲事的报应吧。”卢卡受不了这咄咄逼人的气氛,无奈地躺倒下去,喃喃自语道。等了半晌他才爬起来,“走吧,我带你去拿钱。”
卢卡把这些年存下的钱都给了露娜,他极力无视她双眼放光的模样,告诉自己他们之间也就到此结束了,再也没有什么亲情的羁绊束缚。
“卢卡,你知道的,我只是太着急了,所以才……”
卢卡打断她,“你埋完他就赶紧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也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过堂口的地盘。”其实这里是王雨霁的家,但是露娜没必要知道,用名头唬住她就行了。
“卢卡,你也想办法走吧。你现在做的事、跟的人都太不安全了。”
卢卡有点动容,还是拒绝了。“好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快走吧!”
他也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刀口舔血、在玩火自焚,可是进来容易出去却难了,走到这一步,他不咬牙坚持下去也不行,总会有人把他拽回去的。但有时候他又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能够功成身退、明哲保身,就好像生活给人的感觉一样,无论做出何种抉择,以后的情形总是难以捉摸。
露娜看了他许久,好像回到了曾经他们还年轻的日子,卢卡没有走上歧途,她也没有错付真心,然后她猛的回到现实里,感知到手里沉重的皮包,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她转身要走。
卢卡突然叫住她,“你以后看人看得真切点。”
露娜背对着卢卡,眼泪却迎着风下来,她不敢回头,含糊应了,“嗯,你也是。”
露娜离开没多久,卢卡还坐在沙发上夹着点燃的烟发呆,这时王雨霁回来了。
“你怎么出院了,不等我去接你?”王雨霁看上去好像有天大的委屈,坐在卢卡旁边冲着他的耳朵大叫道。
卢卡被他的夸张做作逗笑,“我认识路,不需要你接。”
“你姐姐办的出院?她找你做什么?”王雨霁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一回来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躺得四肢都快退化了,她来看我,就顺便办了出院。”提起这事,卢卡又有些不自在,他于是起身去拿报纸,想去寻找些线索。
“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还来找你做什么?你们之间来往过多会引起麻烦的。”
“这个我和她都清楚,所以这是最后一次了。”卢卡抖平报纸版面,从头版开始浏览。他看清报纸上的内容,皱着眉头抬眼,对上王雨霁晦暗不明的神情。
中心城区的餐厅和酒店近来不太安全,总是有人被枪击,而贫民窟里也不消歇,斗殴事件层出不穷,甚至远在城市南端的仓库和码头都有几场爆炸。
“发生了那样的事,哈,哪样的?”
“就是你遇到他们吵架那回。”王雨霁突然别开了视线。
卢卡话锋一转,“她来看我,不只是为了确认我还没死,还带来了个好消息。”
“哦,什么好消息?”王雨霁彻底背过身去,好像对角落的收音机很感兴趣,认真研究起来。
“那个赌鬼死了,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这不是挺好的?”
“嗯……听上去你一点也不好奇。”
“死了就死了,我又不关心他的死活。”
卢卡气得咬牙,他扔下报纸快步走到王雨霁身前,俯视着那个淡然自若的堂口老大。
“是你干的?”
王雨霁叹了口气,丝毫没被他的愤怒所浸染,“是我。”
“为什么?”
王雨霁没接话。
卢卡的声音更大了些,“为什么?不是你说的吗?让我别去管他,放他自生自灭,这种人渣迟早会死于非命,你又为什么去干涉?!”
王雨霁被他这番质问激怒,“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最好问问你自己。”
卢卡长呼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汹涌的情绪。“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
“你说什么?”王雨霁自持的平静面具突然碎裂了。
“我不想再在这种事情里纠缠不清了,被人当枪使、当诱饵的体验,实在是足够了。”
“你以为你走得掉吗?”他怒视着卢卡,攥紧右手克制着动作。
“你不拦我的话,应该可以。”
“他们可不会放你走。”王雨霁咬着牙,几乎嗤笑出声。“就算你走出了这道门,你也没法从城里出去。”
“那就是我的命了。怎么也是我自己选的路,用不着你来操心。”
王雨霁想这头说不通,于是打起感情牌,“他想杀你,我不能还留着他的命吧?”
“你这回帮了我,下回呢?你以为这样就一劳永逸了?就算其他黑帮的人不管,条子总会注意到你的。”
“谁查得到我头上。”他信誓旦旦的模样让卢卡有些无奈。
“你知道袭击是谁挑唆的吗?那傻逼枪都拿不稳,却有胆子来堵我。”他意有所指,暗示这并非飞来横祸。王雨霁虽然为了他好帮了他许多,但也给他带来了许多危险困难。现在他算是被那一枪打醒了,突如其来的变故才最能警醒麻痹大意之人。
“王雨暮干的,但是他已经死了。”
“我还以为你会咬死不说呢。”卢卡瞥了眼地上的报纸,“你最近风光得很。”那上面刊登着许多堂口有关的新闻,唯有冰冷的数字诉说着死伤枕籍的惨象。
王雨霁被他的阴阳怪气激怒,“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他抬头冷冷地望着卢卡,“不过我不会放你走的,因为现在你说了不算。”
卢卡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仍然气愤地摔门走了。
他妈的王雨霁这个混蛋!
卢卡尽管已经猜到结局,还是对王雨霁的命令语调颇有不忿,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即使和家人分开、被迫断绝往来,即使遇到火并突袭、仇家追杀,他都没这样的心酸愤怒过。这次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居然把他气得要命,甚至想一枪直接崩了那个讨厌的家伙。
转过天来王雨霁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强硬,于是主动去服软求和,但是卢卡没给他面子,阴阳怪气一通后请他离开,让他碰了个软钉子。从那以后卢卡除了必要的交流,根本不理会他。
王雨霁被他气得牙痒痒,又不能真狠下心做什么,只能在外面找他的仇家解气,既然那些蠢蛋往他枪口上撞,他也应该照单全收不是?
他很早以前不喜欢自己动手,因为他觉得会弄脏衣服和手,懒得清洗。现在他倒觉得无所谓,扣下扳机的感觉倒是很能舒缓压力,尤其在枪响时、鲜血绽开时和对方哀嚎痛哭时。他看着冒烟的枪口,无视那痛苦尖叫和被血弄脏的地板,发起了呆。
他很不理解,明明一切才刚开始,他才和过去彻底道别,只想迎接新的生活,而那个陪着他开启新人生的存在却要离开。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无论他怎么劝说,好话说尽,卢卡都不愿留下,似乎去意已决。王雨霁的心里挫败窝火,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叫卢卡回心转意,于是他开始把酒当水喝,像极了禁酒令终于解封时的酒鬼,好像下一秒就会世界毁灭般,恨不得把血液抽出替换成酒精。
卢卡点起一根烟,听着收音机里轻快悠扬的舞曲,烟雾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试过王雨霁给的雪茄,觉得那东西还是不如烟,保存起来太贵重,麻烦,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还想再点一根,门却开了,他低咒一声,想着现在走是否来得及。
看着王雨霁步伐不稳地凑过来,闻着他一身酒气,卢卡皱眉想要走,却被叫住。
“卢卡,你来得正好。”王雨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见到卢卡让他开心得很。
卢卡看他傻得冒泡的模样,懒得跟醉鬼计较。他叹了口气,过去扶住快要倒下的王雨霁。
“陪我喝……”王雨霁在他耳边呢喃着,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酒气。
“这到底喝了多少?”卢卡心里想着,知道问出来也会得到“不多”的答案。
他扶着王雨霁往浴室去,但是醉鬼沉得像灌了铅一样,还动来动去的阻止他前进,等他费劲巴力的把人送到淋浴下面,他也出了一身汗。他看王雨霁终于安静下来,想着他应该出去了,结果一转身就听见人倒下的动静。
王雨霁坐在地上委屈地望着他,桃花眼里含着泪,好像摔得很疼。卢卡骂了句街,认命地走过去,开始伺候大爷洗澡。
卢卡头一回觉得做同性恋也不错,因为不用养小孩。王雨霁喝醉了酒太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了,让他往东偏往西,让他赶鸭子他撵鸡,气得他拳头梆硬。好不容易把人稳住要洗头,王雨霁就把水泼了他一身,再趁他不备把泡沫抹到他头上脸上。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威胁王雨霁再乱来就不管他了,才看见那个降智二十岁的成年男人乖巧下来。
妈的,早这么听话多好。卢卡啐了一句,把终于安分的王雨霁丢到床上,又往来的路回去。折腾这么一通,他也得去洗个澡。
以后王雨霁再喝醉,一律按垃圾处理,丢在门口摆到天亮了事。
他洗到一半,火还没完全下去,门就被推开了。
“操,你他妈来干什么?”卢卡看见是王雨霁,火又腾地上去了。
“睡觉。”王雨霁脸上弥漫着可以称为天真的气息,加上那个完全善意的笑容,显得更加傻气。要不是有那张漂亮的脸支撑着,他的气质可以说很难超过八岁。
“你来浴室睡觉?”卢卡看着堵在门口的王雨霁,纠结到底要不要接着洗下去。
“你陪我睡,我睡不着。”
卢卡咬了咬牙,“你先出去。”
“你先答应我。”
“答应你,快滚。”
王雨霁开心地应了,欢天喜地地滚蛋了。
卢卡是被热醒的,他感觉口干舌燥,想要爬起来喝杯水,却怎么也动不了。他使劲把自己抽出来,才发现原来是王雨霁这一晚上都紧紧地抱着他。他忍住了朝着那张白嫩脸上来两巴掌的冲动,给自己倒了杯水起床洗漱。
他照顾亲爹都没这么仔细,真是他妈的冤种。虽然在救命恩情方面,王雨霁可以算他的再造父母重生爹娘……感觉哪里不太对,算了,就当恩怨扯平了。
卢卡正在埋头吃早饭的时候,王雨霁沉默地坐到了他对面。卢卡眼皮都没抬,看王雨霁这模样应该彻底醒酒了,他也就懒得再管。
王雨霁头疼得要命,他感觉脑子都要裂开分成两半,再在他的头骨里两军对垒拼个你死我活。他没什么胃口,看着卢卡不歇气地吃饭,终于心情好了点。“果然很可爱……”想到这,王雨霁不由得笑起来。
卢卡正在擦嘴,注意到王雨霁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寒毛都立了起来。
“你笑什么?”
王雨霁点了点嘴角,示意卢卡没擦干净。卢卡这才脸红起来,意识到王雨霁看着自己吃了半天的事。他生硬地应了一声,假装无事发生,就要往门外溜。
“去哪儿?”
卢卡抓着门把的手僵住,“回家。”
“你家里没人吧?”王雨霁把他的事情都查得清清楚楚的,无论是卢卡离世父母的经历,还是他已经悄然离去的姐姐,都没能躲得过王雨霁的注意。
他捂着额头靠近卢卡,他还是头疼得很,后悔起来不该喝那么多酒。“今天堂口有事,先别回去。”
“堂口里还有我的事?”
“有的,你必须去。”
卢卡想,他实在是无法可想了,王雨霁是不是解决心腹大患之后乐疯掉了,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
原来王雨霁强硬地要他跟来,就是为了和他在市里瞎转了一早上之后,又跑到高档餐厅吃午饭。他才没有闲情逸致陪着王雨霁过家家。
卢卡食不知味地戳着盘子里的菜,想着这时候如果有仇家来突袭扫射,或者他们被安在桌子下的炸弹炸飞,也许就能给这平淡无奈的日子添点乐趣。
“下午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本部,姐有事找你。”王雨霁看卢卡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没吃下饭,拿出火机点了根烟。火机点燃的清脆声响像是点亮他们的僵局似的,终于让氛围不再凝重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