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中秋
自从开学之后,郁白大概有一个月没再去过夏序怀家,也没有再见过舒绘和夏承关。
进门时,舒绘和夏承关正巧做好了饭菜,就等着他们回来吃了。
“叔叔,阿姨。”郁白乖巧地和他们打招呼。
舒绘穿了一条明黄色的长裙,头发上也绑了一个同颜色的发带,可能因为节日,她今天特别高兴,一见郁白来了就叫他和夏序怀赶紧洗手吃饭。
两人去洗漱台洗了手,然后在餐桌旁坐下。
“高三开学也有一个月了,你们两个适应得怎么样?”夏承关一边吃饭,一边问他们。
“还好。”夏序怀这样说,郁白也就跟着点点头。
舒绘手肘捅了夏承关一下,嗔怪他:“吃饭就吃饭,问这些做什么?”
夏承关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连忙认错:“好好,我不说这些,咱聊点别的。”
“小怀和小白都多吃点,这些菜都是我最近新学的,帮我尝尝味道怎么样。”舒绘说着,给他俩夹菜。
“谢谢阿姨。”郁白捧碗接住,抿嘴轻笑。
夏序怀的饭量渐渐大起来,从开学以来已经不和郁白分吃一碗饭了,虽然还是没有他吃得多,但也是正常食量。
他们俩上了高三,生活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反而是舒绘有些紧张,怕他们营养跟不上,就会早起做很多东西让夏序怀带去学校和郁白吃。
“小白,一起来,中秋快乐!”舒绘端起手边的橙汁,往饭桌中间送。
“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
郁白慢一步抬手,四个杯子碰在一起,橙汁在杯中轻轻摇晃,是他从没有体会过的新奇感觉。
收回手时,郁白感到自己的杯子又被轻轻碰了下,他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夏序怀也正看着他,眼里漫上些笑意:“中秋快乐。”
郁白小声回他:“中秋快乐。”
等饭吃得差不多了,舒绘便从厨房端出来两盘月饼,一盘放在夏承关和夏序怀中间,一盘放在自己和郁白中间。
夏承关左右看看,又伸手摸摸面前盘子里包装袋还没拆开的月饼,说:“这两盘怎么好像不一样?”
夏序怀伸手拿一个,隔着袋子捏捏,没看出什么不同,就是很普通的月饼,和以往每年吃的大同小异。
“小白,”舒绘笑着看郁白,把盘子往他那边推推,“你尝一个看看。”
郁白面前盘子里的月饼比夏序怀那边的大一些,还切成了小块,中间的馅料像是豆沙或者芝麻,黑黑的嵌在里面。他拿叉子取了一块送进嘴里,酸与甜在他的口腔里碰撞翻滚,是从来没有吃过的馅料味道。
“什么味道?”夏序怀见他久久没说话,问他。
郁白迟疑了一下,把盘子放到他面前,说:“你尝一个。”
夏序怀索性叉了两块,分给夏承关一个。
舒绘笑而不语,睨着父子俩尝过后露出一模一样的古怪神情,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感觉。
“这款山楂话梅味的月饼是我试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种月饼,早就想到你们俩会不爱吃,所以只买了我和小白的份。”舒绘笑眯眯看向郁白,问他:“小白,你说好不好吃?”
郁白忍不住回味,随后诚实点头:“好吃。”
“算了,小怀,咱俩就吃这种月饼吧,我看也好得很。”夏承关挑了一个凤梨味的月饼打开吃。
夏序怀原本就不爱吃甜食,随便吃了一个香橙味的,就拎着郁白回了自己卧室。
时隔一月再进这间卧室,郁白倒也没有陌生的感觉,反而觉得熟悉自在。
书桌上摊着本打开的相册,郁白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的照片,是寺庙与竹林。
“出去玩的时候随手拍的。”夏序怀淡声解释,把相册递给他看。
郁白一页页翻看着,上面都是各种各样他没见过的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观,被一一拍下来,封存在照片上,再保存于相册里。
“你去过这么多地方。”郁白惊叹一声,眼睛还看着照片,舍不得移开。
“休学的那一年,没事的时候会出去看看。”夏序怀说。
这么多张照片,看下来却没有一张上面有夏序怀的身影,郁白忍不住问他:“你一个人去的吗?”
“嗯。”
好厉害。
郁白抬头看他,想了一下,接着轻声说:“其实我努力学习就是想……想去外面看看。”
他把那句“离开这里”换成了“去外面看看”,又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以前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学习的意义又是什么。但现在除了想去外面看看,还因为继续读书认识了你,所以觉得读书好像也很有意义。”
郁白说出口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藏在头发里的耳尖微红,手指不住地摸着相册封面的硬角。
夏序怀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我爸是医生,他的学历不低,在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待过两年,然后他不顾老师的劝阻坚持回到这座小县城。他说大城市不缺拿得稳手术刀的医生,但这里缺,所以他回来了。”
“还有舒阿姨,她是个画师。你在客厅看到的所有油画都是她画的,平时在网上连载漫画。她也是选择从外面回来的,因为她喜欢这座城市,觉得待在这里自由惬意,没有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快,会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还有……我妈,她是律师,在自己的职业领域很成功,每天都很忙,经常出差,却乐在其中。但即便这样,她也会抽出时间去做法律援助志愿者,争取能够帮助更多的人。”
郁白呆呆地看着他,和夏序怀认识到现在,从来没有听他讲过这么多话,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想说,不要把任何人当作是你读书的意义,你应该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以后能有更多的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总有一天,看到这些风景的人,会是你。”
夏序怀翻开相册最后一页,那里只有一张照片。湛蓝的天空和海水融为一体,分不清远方的地平线在哪里。太阳高悬于顶,沙滩被浪花席卷又变回原样,只余点点白色泡沫。照片里的画面似乎都动了起来,真实呈现在郁白眼前,仿佛身临其境。
“不过,”夏序怀唇角微扬,伸手触碰他的耳垂,“我也很高兴遇见你,郁白。”
最近几天班里的男生有意无意地开始了一场较劲,一个两个都开始秀自己的鞋。
陈凭将自己的脚放在课桌上,姿势怪异地拂了拂自己重新长出来的头发,故作深情地说:“我允许你踩在我的aj上吻我。”
“你这鞋一眼假!”
“欸欸欸!”陈凭立刻急了,他指着说话的人,“你可给我看清楚了,我这鞋,真的不能再真了!”
“就算是真的,那也没有我这个好看!”张途走过来,把脚同样放在他的桌上,故意和他比较。
旁边的几个男生也走过来,和他俩比较自己的鞋的款式,一个比一个喊得声音大,好像谁声音大谁的鞋就是最好的。
郁白扭头看他们在地上挤来挤去的鞋,表情很认真。
“郁白!你看我们这些鞋哪个好看?”张途突然问他。
郁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脚上的鞋都是在步行街买的,五十块钱一双他都嫌贵了。
“这鞋很好吗?”郁白若有所思地问。
“当然了,现在最火的就是aj了,买鞋必买它!”
郁白点点头,回想夏序怀穿过的鞋,好像没有这种样式的。
“在哪买?”郁白问。
“网上就行,你直接搜就好了。”张途躲过陈凭踩过来的脚,顺便在他鞋上印下一个黑脚印。
郁白又仔细看了看他们脚上的鞋,然后才收回目光,专心做题。
下午的时候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大雨,雨被风吹进走廊,洇湿了大片的地方。渐渐地,风越来越大,他们纷纷关上了窗,教室里才没有被灌进雨。
直到下了晚自习,外面的雨也没有停,只是变小了。
郁白的书包里有一把伞,只是不大,此时撑开也不能完全罩住自己和夏序怀的身子。
夏序怀慢慢推着车,肩膀和郁白几乎挨在一起。两个人默默朝前走,到了十字路口,郁白的脚步更慢了,一步一步似是在挪。
“怎么了?”夏序怀转头看他。
可能是风有点冷,郁白的嘴唇都没什么颜色。他举着伞走到自己家门口,然后对夏序怀说:“伞给你回家。”
夏序怀把自行车锁在门外,随后接过伞:“车先放在这。”
“好。”郁白点头,想要催促他快走。
或许是雨声嘈杂,夏序怀并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劲,和他道了别后,便转身离开。
郁白看着他走远,回身推开铁皮门,刺耳疯狂的咒骂和雨声一起朝他袭来,随着门被合上,声音又渐渐湮没在雨里。
远处,撑着伞的夏序怀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若无其事般,在深夜雨幕里,继续往前走。
小雨连绵不断下了好几日,天一直都是阴沉的,空气湿度不算浓厚,而且气温明显降了些,终于不再那么炎热。
十月份的国庆节,光城高中只给高三学生放了三天假期,从九月三十日下午开始。
国庆节当天上午,郁白跟着手机上的地址找了很久,才找到快递存放点,在里面找到自己买的东西。
东西是好几天前在网上买的,是一双鞋,官网价格四位数。
郁白捧着手机看了很长时间,怕买到假的,最后手心都出汗了,才用购物软件绑定银行卡,把这双鞋买下来。
找到自己的快递后,郁白先打开看了看,然后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撑着伞往夏序怀家的方向走。他今天要去夏序怀家里吃饭,前一天就说好了的。虽然夏序怀没有明说,但郁白知道,今天是夏序怀的生日。
雨逐渐变大,冰冷的水珠粘在郁白的皮肤上,凉得他止不住打了个喷嚏。郁白艰难地蹭了下鼻尖,觉得自己身上这件外套有点薄,应该再穿厚点的。
走到拐角处,郁白差点和同样转弯的人撞上。头顶的伞有些挡视线,他从伞下往外看,猝不及防地与孙华目光相对。
两人俱是一愣,待在原地没动。直到孙华背后的人推了他一下,说:“怎么了?走啊!”
郁白才看见,孙华背后还站着一个人——何纪。
何纪走上前来,见是郁白,也是一怔。但随即,一股怨恨愤怒就冲上脑袋,他哼笑一声,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真是巧啊。”
“表哥……”孙华想出声阻止,又被他瞪了一眼,只能把话咽下去。
郁白后退一步,捏紧了手里的袋子。
何纪自然也看见了他手上的东西,一步步靠近:“买这么好的鞋,看来你过得不错啊。”
郁白脸白了几分,警惕地看着他。
“上次被那个小白脸揍了一顿,装的一副好学生样,烟倒是抽得熟练。”何纪呸一声,狠声说,“我的手机也被他踩坏了,里面还有很多关于你的珍贵视频呢,你说说,该怎么赔比较好?”
郁白不语,观察周围的环境,想趁他不注意跑走。
“你们两个是一样的吧?”何纪突然说。
郁白看着他用一种恶心的目光来回打量自己,说:“所以他才会这么帮你啊……”
“小怀,小白还没到吗?”舒绘把菜端上桌,夏承关在一边摆碗筷。
桌子上的菜都刚出锅,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围着中间的一个大蛋糕。过生日的主角正站在阳台透过玻璃朝外看,外面的雨一直不停,下得人心里隐约有些烦躁。
夏序怀放下帘子,手机屏幕上打给郁白的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
手机屏幕的光刚熄灭,忽然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夏序怀垂眼看了几秒,然后伸手挂断。
窗外,雨还是没停,树叶被雨滴打得不断颤抖,终于有绿叶掉下来,落进脏污的积水里,打着旋沉下去。
“接电话……怎么不接电话……”孙华抖着手拨号码,手机上都是水迹,触摸屏都不灵敏了。
郁白浑身上下全湿了,和何纪纠缠着翻滚在泥水里,拳头往对方身上招呼。
何纪把他压在身下,一拳揍下去,目眦欲裂:“你忘了你初中三年是怎么被我们收拾的了?这才多久,你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你可是个杀人犯!郁白,你凭什么过得这么好?”
郁白揪住他的衣领翻身,狠狠打回去:“我不是!”
“怎么不是?”何纪挨了一拳,嘴角青乌一片却毫不在意,“所有人都看见了,你以为你忘了就没事了!做梦!”
郁白脑中空白一瞬,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眼球上都是红血丝:“我不是……我不是!他该死!是他该死!都是他!都是他……”
“这兔子这么肥,正好杀了炒着吃。”
“你哭什么,你爸养这个就是为了吃的,叫你奶奶也没用,她出去了。”
“爷爷保证把这兔子做得很香,你吃了就不会哭了,乖乖的,就站在这儿,看我是怎么把它做成香喷喷的辣炒兔肉的。”
“郁白!别掐了!你会把人打死的,快住手啊!”孙华试图分开他们,但根本弄不动,只好继续给夏序怀打电话。
“快接电话啊……”
“找奶奶?奶奶出门买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到爷爷这儿来,爷爷这里有好吃的。快进来,看,这些是爷爷特意给你买的,好吃吗?”
“爷爷给你看个好东西,不要动哦。”
“看到了吗?上面都是你爸爸小时候的照片,好不好看?爷爷也给你拍一模一样的照片好不好?”
“……是他该死,我没有……没有错……”郁白眼睛红得吓人,一双手用足了劲,怎么都不肯松开。
何纪脖颈涨红,开始慢慢变紫喘不上气,不断拍打身上的人。雨劈里啪啦砸在他们的身上,郁白却感觉不到疼,只是身形震颤不停。
“夏序怀……接电话……接……夏序怀?夏序怀!”孙华终于拨通号码,喊出口的名字让郁白的动作凝住。
“来,听爷爷的话,把裤子脱了,躺到床上,和你爸爸这张照片一样。”
“别害怕,爷爷不会伤害你的,只会有一点点痛。”
“爷爷保证,你乖一点就没事,要不然等会奶奶该回来了,听话别动!”
“都说了别动!”
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时,夏序怀才回神。那个陌生号码打了好几通电话,显然是有什么急事。
夏序怀心神不宁,感觉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他按下接听,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夏序怀?夏序怀!”
“孙华?”夏序怀微皱眉,不知道他给自己打电话做什么。
“郁白和我哥……不是、是何纪……打起来了!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你快来……快点!……快把他打死了,我试过了,他、他不松手……”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舒绘和夏承关看着夏序怀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甚至称得上如临大敌,忍不住轻声问他:“小怀,怎么了?”
“报警。”夏序怀站起身,直接打断孙华的语无伦次。
“可是、可是……”
“你先报警!”夏序怀握拳抵着桌沿,眼神一点点沉下来。
“小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夏承关和舒绘也站起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好,我先报警,报警。”
电话挂断,夏序怀缓了缓,才把话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三个人拿了手机外套就往外跑去,夏承关先去把车开过来,舒绘和夏序怀连忙坐上车。
雨下得越来越急,雨刮器都快起不上作用,夏承关没办法开得太快。
舒绘焦急地回头看夏序怀,问:“联系小白的父母了吗?”
夏序怀坐在后座,他身躯微弯,听了她的话沉默许久,才哑着嗓音开口说:“他已经没有爸妈了。”
车子停在了公安局门口,三个人出门匆忙,没有带伞,淋着雨就进了门。
夏序怀一眼就看见了郁白,郁白身上还在滴水,怀里抱着个快烂掉的纸盒子,低垂着头的样子像是个被人遗弃的落汤小狗,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夏序怀的心徒然一紧,然后就是一阵阵闷痛。
“小白!”舒绘跑过去,弯腰看他脸上的伤,“怎么被打成这样?谁打的你!”
“……舒阿姨?”郁白迟钝地抬头看她,紧接着看见了离他两步远的夏序怀。他呆愣着,慌忙错开眼,像是做了错事心虚的小孩子。
舒绘又气又心疼,她直起身,巡视四周,想要找出那个罪魁祸首。
孙华正在做笔录,旁边坐着一脸阴沉的何纪,脖子上有一圈被掐出红痕的手印。
因为警察要求他们的监护人到场,郁白没有长辈可以过来,只能打电话给向晴。他打开手机的时候才看见很多未接来电,全部都是夏序怀打来的。手机放在书包里,他没听见。
向晴来得有点晚,到的时候先看了看郁白身上的情况,接着和舒绘夏承关一起了解了一下具体的情况。
他们在一旁说着话,门口又停了一辆警车,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打伞走进警局。
“然姐,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个警察跑过去,对着先进来的一个女警说。
“回来查个文件,”然音拍了拍身上的水珠,看这里这么多人,便问,“怎么回事?”
“哦,两个未成年人打架,这些都是家长。”
然音点头,敏锐的目光突然顿住,停在了坐在墙角的少年身上。
郁白若有所觉,抬头看过来。
“郁白的监护人。”有警察站起来喊了一句,舒绘等人纷纷走过去。
然音听身边的警察讲明了前因后果,点过头后也走了过去。
哗啦一下围过来四个人,小陈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他是个新人,刚进这里没多久,处理事情还不怎么娴熟。
舒绘依旧是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夏承关拍拍她的背安慰:“没事,先看警察怎么说。”
小陈看着他俩,问:“你们是郁白的父母?”
“不是,”夏承关说,“我们是他同学的父母。”
小陈便看向向晴,问:“你是郁白的母亲?”
“我是他的班主任。”向晴说。
小陈顿了顿,犹豫着问一直看着他的然音:“然、然姐,您是……”
然音默了几秒,冷肃的神情渐渐消融:“他是我以前照顾过小孩。”
何纪的父母也到了,他们在公安局里吵吵嚷嚷,以为自己的儿子犯了天大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先打他一顿。
一时间,局里鸡飞狗跳,所有警察都上来拦人,好不容易才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夏序怀不关心那边是什么情况,他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郁白,此时终于迈步朝他走近,站到他面前。
郁白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双鞋,那双鞋湿了大半,还溅了很多泥点子,像是鞋子的主人有什么着急的事要办,甚至顾不得打伞和躲避脏水坑。他忽然想起,有一次陈凭和张途聊天,说起夏序怀穿的一双鞋很不便宜,好像是什么联名限量款,反正不容易买到。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现在这双脏了的鞋。
夏序怀俯身,才看清郁白的脸色嘴唇发白,身体也在细微的颤抖,双臂紧紧抱着那个纸盒子不松手。他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郁白的身上,指尖蹭过他的脖颈时,才发觉他的皮肤很凉。
夏序怀沉默着伸手去拿那个破破烂烂的纸盒子,却看到郁白一瞬间收紧了手臂,似乎不愿让别人去碰他怀里的东西。
可是下一秒,郁白又松了手,把盒子往他跟前递,只是依旧没有抬头看他。
夏序怀接过,并没有打开,而是先放到一边。
郁白随着他的动作,偷偷瞥了那盒子一眼,手指不安地动着。
“然姐,找到了。”小陈在电脑上检索出档案,示意然音过来看。
然音看完,表情稍沉。
小陈走到两方家长之间,说:“郁白曾遭受过何纪等人长达三年的校园暴力。”
话落,舒绘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向晴也蹙起了眉。
经历校园暴力的初中三年里,郁白曾向当时的班主任求助过很多次,但没什么用,最后都不了了之。在快要毕业时,郁白鼓起勇气报了一次警,校方当时为了息事宁人,以不能顺利毕业为由,向郁白施压。可郁白没有妥协,依靠警察多方调查,证实了何纪等人确实对他有校园暴力行为。
事情发生后,郁白在校长办公室见到了何纪的父母。何纪站在他们身后,没有道歉,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他的父母也没有好言好语,仅是很不耐烦地说可以赔郁白一点钱,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校长也站在他们那边,话里有话地告诉郁白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
郁白沉默了很久,他看着面前的四个人,不合时宜地想,如果此时此刻也能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身前就好了,这样他就不是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委屈。
或者,能有一个人帮他说句话也行。
一句就行。
但是没有,也不可能会有。
因为何纪等人没有达到严重的暴力故意伤害行为,所以他们受到的处罚是警告训诫,再加上写检讨反省错误。学校没有开除他们,反而给他们发了毕业证顺利毕业。
所以不管郁白报不报警,最后的结果对于何纪他们来说都无关痛痒,觉得不甘和绝望的只有他一个人。
从始至终,都只有郁白一个人而已。
现在,何纪的父母早已不像之前在校长办公室那样敷衍不耐,他们压低声音询问何纪:“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弄公安局来了?”
何纪不说话,他们就看向站在一旁的孙华。
孙华刚做完笔录,不敢说假话,只能抖着嗓子说:“舅舅舅妈,是、是表哥先拦住郁白不让他走,说了些侮辱人的话,还想抢他手里的鞋,所以郁白才动手的。”
何纪怒视孙华,孙华撇过头,装作没看见。
“不过就是一双鞋,你想要什么我们没给你买?至于去抢别人的吗?你是怎么想的啊你!”何纪的父母推搡他。
何纪咬紧牙,没吭声。
“年满十四周岁,这种行为可以定为抢劫罪。”然音冷冷地说。
何纪的父母一下子变了脸色,他们看向舒绘等人,赔着笑脸:“别这样别这样,都是孩子,多大点儿事……”
“什么叫多大点事?”舒绘撸起袖子,“你们看看我们家孩子被打成什么样了?我告诉你们,这事儿没完!”
“我们赔钱!我们赔钱!”何纪的父母连忙说,“你们要多少,要多少能私了?”
“只想给钱就把事儿了了?不够!”舒绘叉着腰,“你们必须给我们家孩子道歉!”
夏承关和向晴站在她两边,同样低沉着脸。
何纪的父母露出为难的表情,说:“又不是只有你们家孩子受了伤,我们家孩子脖子上的伤也挺严重的。”
然音听完,突然睨了眼小陈,小陈福至心灵:“正当防卫不算过错方。”
说完,小陈心里突突地跳,感到一阵心虚。这算不算仗势欺人徇私枉法……
看他们不依不饶根本不退让,何纪的父亲狠狠推了他一把,厉声说:“还不快去道歉!”
“必须态度诚恳地道歉。”舒绘补了一句。
何纪原本不想动,但在他父母的催促下,只能不情不愿地走到郁白跟前,一脸屈辱的表情,模糊不清地说:“对不起。”
夏序怀站在一旁,神情冷淡地问:“你自己能听见吗?”
何纪面色涨红,胸膛起伏,感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他不甘地大喊一声:“对不起!”
郁白没说话,也不会原谅他。
道过歉,何纪的父母又赔了些钱,然后带着他匆匆走了。走到门口时,郁白突然听见他们悄声说了句:“……不是说他没有爸妈……”
“小白,和我们回去吧。”舒绘和夏承关走过来叫他。
郁白微微点头,站起来。
“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先回去了。”向晴看着郁白,说。
“晴姐,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郁白不好意思地说。
向晴拍拍他的肩,轻叹一声:“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道歉。”
郁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下来,遮住了眉眼,所以也就没人看见他红了的眼睛。
向晴撑着伞离开公安局,孙华紧跟着离开,只是经过郁白身边时,快速说了句:“不欠你了。”
然音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叫了一声:“郁白。”
郁白看过去,他抿了抿唇,然后慢慢走到然音面前,小声叫她:“然警官。”
“都长这么高了。”然音轻轻地露出一个笑,感叹一句。
“嗯……”郁白局促地应着。
“做得很好,”然音弯腰低低地说,“其实我一直怕你一个人容易吃亏受欺负,现在你能保护自己,这样就很好,很厉害。”
小陈站在他们身后,扯扯嘴角。不是然姐你说话声音也没多小,我都听见了,你这真的不是在教坏未成年小朋友吗?
郁白的鼻子很酸,努力憋着不想掉下眼泪。
“回去吧,”然音看了眼夏序怀,“有人在等你。”
郁白重重点头,喉头哽咽:“谢谢然警官。”
外面的雨突然停了,太阳破开云层照在地面上,驱散了连绵阴雨的潮湿冷霾,带来期待已久的温暖舒适。人的心情似乎也变好了,不用再打着伞走在路上,还得小心避免被弄脏鞋面裤脚。
车里,舒绘气还没完全消,她双臂抱胸呸了一声:“一家子烂人,什么东西……”
夏承关轻咳一声,往后视镜上看了一眼。
舒绘便停了嘴里的话,扭过头说:“小白,等会儿回去了让小怀先带你洗个澡,可别感冒了。”
郁白怕自己身上又脏又湿的衣服沾到座椅上,所以坐得很小心。因为今天的事,他麻烦了很多人,尤其是舒绘和夏承关,原本现在应该在家里给夏序怀过生日的,结果因为这件事扫了兴,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
“小白,你千万不要多想,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的。”舒绘安慰他。
郁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今天已经有很多人说不是他的错了,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反而全都怪他,说他命硬,克死父母和爷爷。
就连一向疼爱他的奶奶,现在看见他就咒他去死。
夏序怀腿上放着那个破烂的纸盒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在郁白看不到的角落里,他两手相握,好半晌才止住了手抖。
他今天接到电话的时候,没有听清孙华的话,以为是何纪快把郁白打死了,所以才让孙华赶紧报警。从家到公安局的这段路,他的手一直都是抖的,现在坐在车上,心里还是一阵后怕。
郁白坐在他旁边,只以为他是在生气,而且明显要比上次严重,一时也不敢和他搭话。
回了家,舒绘赶着他们都去洗澡,自己去厨房熬姜汤。
夏承关很快洗完,出来换舒绘去洗。
夏序怀在卧室里给郁白找了衣服还有新的洗漱用品,郁白一一接过进了浴室,夏序怀便站在浴室门口出神地不动了。
暖热的水流涌出来,打湿了郁白身上的每一处。他一直忍着的眼泪这才掉下来,融进水里,哭到眼睛喉咙痛,根本停不下来。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只有水流动的声音,再听不见其他声响。可夏序怀站在门外,手指轻触磨砂玻璃,却好像听到了,门内的人,正在无声地哭。
过了很久,郁白才从浴室出来。他的头发还在滴水,落在白色的长袖上洇出湿痕,隐约透出一点肉色。身上的衣服也很大,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脖颈连着锁骨的位置露出大片肌肤,白得晃眼。
夏序怀的目光只在他身上掠过一下,然后转身去衣柜里找出一件厚实的外套,递给他。
郁白默默接过,然后穿上外套。他出来的时候没有照过镜子,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鼻子红的有多厉害。
夏序怀进浴室翻出一条干毛巾,站在郁白身后,给他擦头发。擦到不再滴水后,又拿出吹风机给他把头发吹干。
郁白任由身后的人摆弄,头皮被热风吹得痛了都没吭一声,也没有动。他双手都被长一截的袖子遮住,隔着布料相触,还在想那双鞋怎么样了。
夏序怀没给人吹过头发,凭自己的感觉上下左右仔细吹着,手指拂过黑软的发丝,盯着郁白头顶的旋看。
头发吹干,夏序怀才发现郁白的头发全翘起来了,歪七扭八地冲着天,他自己倒是无知无觉,还偷偷瞅一眼夏序怀,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什么他才能不臭着脸。
夏序怀默几秒,直接转身出了卧室。
郁白一愣,跟在他身后追了一步,又踟蹰地停下。
厨房里,不止姜汤煮好了,中午没吃的饭菜也已经热好了。舒绘和夏承关正把菜端上桌,看见他便问:“你们都洗完了吗?正好出来吃饭了。”
夏序怀径直进厨房盛饭,说:“我把饭菜端回房间吃。”
“也行,”舒绘略一思索,便点头说,“那你们俩记得喝姜汤。”
“嗯。”
舒绘用干净盘子夹了很多菜,等会好让夏序怀端进去吃。弄好菜,她回头一看,夏序怀还在那盛饭。
“小怀,米饭压得太实了吧?”舒绘看着他手里那碗冒尖的米饭,出声提醒。
夏序怀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说:“没事,能吃完。”
等他把饭菜都端进屋,舒绘才忧心地对夏承关说:“承关,小怀好像不太高兴。”
夏承关摆摆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青春期的孩子都一个样,不用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的了。”
“你这个当爸的太迟钝了。”舒绘小声指责。
夏承关没听清她说什么,自顾自忙着吃饭。
卧室内,郁白接过夏序怀手里的姜汤喝掉,从碗沿上方看他走进浴室洗澡。
郁白没洗澡之前就饿得不行,现在面对香喷喷的饭菜,差点拿头追着吃,等夏序怀从浴室出来,他已经结束战斗了。
桌子上的碗盘吃得很干净,连一片菜叶都没剩下。
“……吃饱了?”夏序怀问他。
郁白点头,把碗盘垒好放在一起。
两人份的饭都吃完了,再怎么样也该饱了。夏序怀忍住没说其中一碗饭是自己的,只是端起碗盘出去。
正好夏承关和舒绘也吃完了饭,正在收拾碗筷。
“你们吃完啦。”见夏序怀出来,舒绘边说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夏序怀应一声,然后去拿橱柜里的医药箱,又回了房间。
看见夏序怀手里的医药箱,郁白想起之前上药的情景,一时间先红了耳尖。
“衣服脱掉。”夏序怀没说其他的,直接打开医药箱找需要用的喷雾和药膏。
这次确实和上次不同,夏序怀的态度更强硬,让郁白不知道怎么拒绝,更怕说错话令他生气。
郁白背过身去,慢吞吞脱掉刚穿上没多久的衣服。
夏序怀靠近,目光从他的后颈处一寸寸往下,白皙的后背到处都是红肿青紫的伤痕,连接到身前的位置。这些伤有些是在地上翻滚擦伤的,有些则是被打的,打眼一看触目惊心,让人找不到地方下手上药。
喷雾和软膏交替着涂抹在郁白的背上,一点点处理上面的伤。夏序怀动作小心轻柔,郁白没觉得疼,反而有点痒。
“转过来。”
背面处理完,夏序怀又让他转过来面对自己。
郁白的整个上半身都不知不觉染了层薄红,他低着头,手里一直拿着衣服,等夏序怀说好了,他就可以立马穿上。夏序怀看了一眼,然后立刻移开视线。
正面的腰腹处也有点青,夏序怀半蹲下来,凑近给他喷药。
屋子里静悄悄的,郁白不自在地动动腿,努力忽视掉怪异的感觉。
可是偏偏有人不放过他,夏序怀直起腰,就着这个姿势看他:“裤子。”
郁白因为这两个字气血上涌,脸红到脖颈,上衣都忘了穿。
“我、我可以自己来……”好半晌,郁白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夏序怀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没答应也没动,一副要把他浑身上下全都检查一遍才罢休的架势。
郁白穿的是短裤,两条瘦白的长腿搭在床沿,裤腰大了不止一圈,所以被他用裤绳系得很紧。
两个人都不肯退让,大有就这么僵持下去的打算。最后还是夏序怀先起身,坐到床上,一手握住郁白的脚踝放在自己腿上,给他检查伤口。
郁白被他猝不及防的举动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揪住床单,想缩腿又被攥住,只能呆呆地看着夏序怀。
夏序怀撩起裤腿查看,还好两条腿没什么事,只是膝盖有点红,连药都不用喷。
全部上完药,郁白一个字都不想和夏序怀说了,自己先把衣服穿上。
“睡一觉。”显然夏序怀言简意赅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和他再说些什么,收拾了药箱就出去了。
郁白扭身钻进被子,把被子扯过头顶,浑身冒着热气,在里面闷闷地锤床。
夏序怀放好药箱,往阳台走去,那儿晒着一双新鞋,除了有点湿,没有一点脏的地方。
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外面的地就全干了,一点水渍的影子都没留下,让人恍惚以为前几天根本就没下过雨。
夏序怀站在阳台上出神,没发觉身后有人靠近。
“待在这儿看什么呢?”夏承关走到他身边,也看了看窗外。
夏序怀沉默,夏承关便继续问:“你阿姨说你看上去不太高兴,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良久,夏序怀才开口,问了一句:“你和舒阿姨是怎么在一起的?”
“嗯?”夏承关微怔,紧接着笑起来,“好小子,你问这个什么意思,是准备早恋了?”
“没,就问问,不说算了。”夏序怀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走开。
夏承关适时地“挽留他”,说:“我和你舒阿姨就是自然而然在一起的,她来医院检查身体,碰到了我,我们就多聊了两句。然后在医院外偶遇的时候加了联系方式,多次接触后,就在一起了。”
“就这样吗?”
“当然也不是,”夏承关说,“两个人在一起肯定是会有摩擦的,彼此磨合的过程中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但我和你舒阿姨都算是耐心的人,把它们一个个解决掉就好了。”
“那你和我妈为什么会离婚?”夏序怀看着他,想要听到答案。
夏承关和许仪离婚时夏序怀还很小,不怎么记事,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人也有来往,都是平静和气的,不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
“我和你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就结了婚,然后就有了你。当时我们确实还不太成熟,她有她的事业,我也有我的,彼此都很忙,缺少沟通,在带孩子的事情上也吵过架。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们两个不稳重又太自信,总以为能面面俱到做好所有的事,结果什么事都做不成。我和你妈决定离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到现在为止,我也很尊重并看好她为事业努力的样子,她也是这么看我的。你妈和你舒阿姨的性格完全不同,却都是很好的人,只能说,我和你舒阿姨更适合在一起,过日子也更快乐吧。”
夏承关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如果你要谈恋爱,不管是在一起还是走到最后结婚的地步,每一个决定都很重要,不能一时上头就随心所欲做些不负责任的行为。但要是你有能力有信心自己能照顾对方,给予她想要的东西,不论什么困难都依旧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那就放手去追!我儿子这么优秀,喜欢的姑娘也一定会喜欢上你的!”
也不一定,夏序怀想。
他看向窗外,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无言的酸涩,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喜欢我。
夏序怀进卧室时,郁白已经睡着了。
夏序怀把遮住他脸的被子拉下来一点,看到他濡湿的睫毛还在颤动,一滴透明的泪滑过眼角,洇进枕头里,再找不到踪迹。
夏序怀安静地看了会儿,用指腹蹭掉他的泪。郁白被惊醒,看到是他又放松下来,睡眼朦胧地叫他的名字:“夏序怀。”
“我在。”夏序怀低低应一声,掀被上床。他躺在郁白身边,侧过身看着他,把一只手臂轻轻搭在他的腰间。
“睡吧。”
“嗯……”郁白闭上眼,喃喃地回应,头歪到他的肩上,再次睡过去。
“……咱直奔五楼,我跟你说……诶那不郁白吗?”
“正好一块去了!走,拉上他!”
郁白刚从厕所出来,就被陈凭和张途一人架起一边胳膊转了个身。
“……做什么?”郁白被拖着上楼,后面还跟着班里的其他一些男生。
张途说:“咱上五楼走一圈,看看文科班的女生。”
“文科班的女生又多又漂亮,搞不好就能遇到一见钟情的,然后谈一场终生难忘的初恋。”陈凭嘿嘿一笑。
“能有人看上你,也是挺难得的。”后边有男生故意打趣他,被陈凭回头笑骂了一句。
“主要是最近学习学累了,就当是散心转一转。”
“是啊,我们都没什么时间休息,不像你们走读生每晚还能回家睡,我们住校生已经两三个月没有睡过自己的床了。”
“瞅瞅郁白这脸,都学瘦了……”
后边一片唉声叹气,脚步倒是没停,打闹间,他们到了五楼。
为了不显得过分怪异和突兀,几个人装作聊天看风景的样子,慢慢挪着步子从一班的教室外经过。
郁白被他们夹在中间,跟着他们的举动一步一挪,连转身离开都做不到,只能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不跟任何人对视。
“快看快看,二班的班花!”
“哪呢?哪呢?”
“我觉得都挺好看的啊,这班花谁评的,你咋知道她们是班花?”
“哦,我把每个班看到的第一个女生都叫班花。”
“……”
五楼的走廊好不容易走完,陈凭和张途又架着郁白下楼,一群人叽叽喳喳个不停。中途碰见教导主任涂尘忠,他们默契地闭上嘴,等他走远,又开始继续刚才的讨论。
到了班门口,郁白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被吵得有点疼了。他一抬头,却看见夏序怀从对面走来。
夏序怀脚上穿着一双新鞋,干净得像是刚从鞋盒子里拿出来,但实际上他已经穿了有几天了。
陈凭不止一次看见他弯腰擦自己的鞋,宝贝得不行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脚上的鞋,这才穿了没多久就被踩得一个脚印叠一个脚印的,都快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了。
郁白眼看着夏序怀走近,两步追上前面的严月,把刚从地上捡的头绳还给她。
严月手里抱了一大摞练习册,腾不出手来接,夏序怀便将练习册抱到自己手上,她才拿过头绳扎头发。
两人走到班门口,严月扎好头发就把练习册抱了回来,对他说了句:“谢谢。”然后走进班里。
郁白抿了下嘴唇,呆在原地没说话。
倒是夏序怀看他们闹哄哄的,问了一句:“做什么去了?”
陈凭连忙说:“我们去五楼看文科班的女生了!夏哥要不要也去看看?”
“他就不用了吧,”张途说,“他去了,那些女生就看不见我们了。”
“对对对,夏哥你就别去了,好好学习吧!”
他们俩说了这么多,夏序怀就站在那一句话都没接。他垂眼看着郁白,目光逐渐黯淡下来,然后转开眼,先进了班。
郁白心里的一点莫名其妙的期待熄灭,甚至刚刚生出的一点心虚都被失落酸涩代替,他搞不懂自己想要夏序怀做出怎样的反应,但绝不是这样的事不关己,好像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没人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只是看到他们先后进了班,便也跟在后面进去,等着上下一节课的自习。
夏序怀坐在座位上翻时间表,现在距离十一月份的期中考试没多少时间了。这次的期中考试是由各区统一命题和考试,考试规模大,试题难度也大,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是迈入高三的第一次大型考试。
郁白本来低着头不知在发什么呆,突然被面前多出来的几本习题册惊回神。他看一眼夏序怀,随手翻了翻,里面有很多用圆珠笔勾选出来的题,都是他知识上的薄弱点。
“前两天晴姐说快要期中考试了。”夏序怀嗓音淡淡,说完这句就开始看自己的卷子。
郁白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学习很不专心,他甩甩头,抛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拿起笔专注地看夏序怀给他圈的题。
窗外艳阳高照,阳光透过玻璃一角照到教室地面,随着时间慢慢移动。班里轻悄悄的,都是翻书做题的声音,心无旁骛地学习着。
十月底,整个高三教学楼的氛围都紧张起来了。各个班级都出了考场表和座位表,郁白拿了两张便利贴,把自己和夏序怀的考场座号记下来。
回到座位上没一会儿,蒋鹂提着一个袋子走过来。挺大的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糕点点心,又好看又好吃的样子。
蒋鹂把袋子里的糕点拿出来分给周围的同学,分到郁白和夏序怀这一排,她多给了郁白几个小点心。
“不够的话再和我要,考试加油!”蒋鹂冲他笑道。
郁白点头道谢,正进班的夏序怀恰好看见这一幕。
夏序怀面无表情地坐下,想起之前郁白说蒋鹂人很好,总是分东西给他吃。
郁白一边吃点心,一边把便利贴贴在他的记事本上,说:“你的考场号和座位号。”
夏序怀默了默,转头看他:“好吃吗?”
郁白点头,然后便看见他把自己桌上的那份糕点推了过来:“好吃就多吃点。”
“嗯。”郁白记得他不爱吃甜食,也就没多想,把糕点拿起来吃。
夏序怀神情微沉,后背靠墙一动不动。
下了晚自习,郁白跟在夏序怀身后去取自行车。
树林间的小道昏黑,叶影幢幢,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借着一点从教学楼的光前行。
往常不过短短一分钟的路现在却好像变得无限长,怎么都走不完。
郁白看着夏序怀的背影,不自觉地轻声叫他的名字:“夏序怀。”
夏序怀停下步子,却没有转过身。
或许是因为不用直面他,郁白徒生出一种勇气,突然开口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过了半晌,站在黑暗中的人影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郁白张张嘴,却又不知要再说些什么。他迟钝地感觉到自己长久以来在面对身前的人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于是便觉得更加难受和茫然无措,还有无力张口的滞闷。
“郁白怎么走得这么快?你们看见他了吗?”
身后不远处传来蒋鹂的声音,似乎正在询问着谁。
郁白刚要回头,便见站在身前的人忽然转过身,一手握住他的下巴使他不能再动,紧接着,夏序怀弯下腰,深深地看进郁白的眼里。
郁白心跳得飞快,他怀疑若是草木有灵,那四面就都能听见他胸腔里的躁动。
“没看见,你找他有事?”是陈凭的声音。
“我这儿还有一点点心没分完,想让他带回去吃。”
“嗐,这点小事,我们自己就能帮你解决了!”
温热的触感印在唇上,一瞬间,郁白脑中空茫,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本能地抬起手想要推开他,却又在闻到熟悉的茉莉花香时停下。他知道现在正在吻他的人是夏序怀,所以他放下手臂,慢慢闭上眼,连带着心里的那一点惶然害怕也渐渐烟消云散。
周日,郁白背着书包下楼,准备早点去学校上晚自习,明天就要开始期中考试了。
这几天,郁白一直不敢和夏序怀对视,脑子里全是那天晚上在小树林里发生的事情。他有意和夏序怀保持距离,但他们是同桌,只要他坐在自己身边,郁白就会不知不觉地红了脸。
还好夏序怀也没有主动和他说什么做什么,只是照旧给他讲题,好像那些事情就是郁白的一个梦,不是真实存在的。
下了楼,郁白才发现叶红在院子里。
叶红躺在摇椅上,微眯着眼晒太阳,对于郁白发出的动静没有反应,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
郁白绕过她走到大门口,开门时发出的响声还是很刺耳,但沉重许多。他走出去,却在关门时若有所觉地回头。
叶红正在看他,没有大喊大叫和尖声咒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郁白呆立片刻,然后轻轻关上门离开。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郁白恍惚地走着,冥冥之中觉得心慌。他微皱着眉,心事重重,直到被一个人叫住了名字。
“……然警官?”郁白愣怔,还没反应过来。
然音一身警服,她把手头上的东西交给身边的人,又交代了几句,才朝郁白走过来:“郁白,去上学吗?”
“嗯,然警官怎么在这里?”郁白问。
“我来这儿办个案子,”然音说,“想什么事呢,红绿灯都不记得看。”
郁白才发现人行道的灯是红色的,而自己正准备走过去。
然音走到沙滩公园入口处的椅子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坐:“上次在局里我就发现了,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郁白抱着书包坐下,为了自己说不出口的心思和秘密而感到羞愧。
“是因为那个一直站在你身边的男生吧,叫……”然音想了想。
“夏序怀?”
然音轻而易举看破郁白的心事,这让他在短暂的吃惊后觉得疑惑,但想到她是警察,一切似乎又都说得通。
“郁白,你在害怕什么?”然音点到为止,没有明说,郁白却听懂了。
秋日里午后的阳光并不炎热,晒在人身上带来温和的暖意。郁白盯着地上的一片落叶,语气里含着一点茫然:“我不知道……”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女生,会不会好一点。”说到最后,郁白的声音渐低,落寞地垂下眼睫。
“其实换一种性别,你所遭受的流言蜚语和痛苦并不会减少。”
然音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她才看向前方,轻声说:“我这几年被调到了别的城市工作,经手了很多案件,也碰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那几年,我时常会想到你,会想你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你是我正式成为一名警察后处理的第一个案件的当事人,当时还是我师父带着我一起给你做的笔录。那时我就在想,你这样小,经历过这种事,以后要怎么生活呢。你可能会迷茫和恐惧未来,也会害怕和焦虑即将见到的人和事。但前不久在局里再一次见到你时,我很笃定,你是坚强勇敢地长大了。”
“郁白,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你不能一直回头看那些面目可憎的人,而错过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快乐幸福的人生。人还是要往前走的,否则遗憾和悔恨终究会将你吞没。所以,不要怀疑自己,也不要惧怕未来,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想要去做什么事,那就勇敢地去做。郁白也拥有可以幸福的权力。”
“不过有一点,”然音补充一句,“早恋可能会影响学习成绩,我不怎么赞同。”
说完,然音站起身,往停在路边的警车走去。
“我还有事要办,快去学校吧。”
郁白心中震颤,他愣神许久,看着她逐渐走远,甚至忘记道别。
或许是因为然音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从小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她说的话给了郁白很大的勇气。其实郁白原本想问她喜欢上同性这种事是不是不对和不正常的,但然音的语气稀松平常,叫他以为这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郁白信任她,就如同然音在那件事发生时也信任自己一样。
郁白看着与平常别无二致的街道车辆,太阳正向西走,日光照得他眼睛微微眯起来。离学校越近,他就越紧张和忐忑。这条路他反反复复走过许多次,却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再不能逃避,不管怎样,自己总是要迈步向前进的。
郁白讨厌未知的超出预期的所有事,但夏序怀是例外。
唯一的例外。
班里已经到了很多人,都在为了明天的考试埋头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