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模作样的情书
“大概就是这样。”
谈青摸摸鼻子,露出一种困窘的神情。
他答应周森和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梁祯,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对方。
周森和的要求骇人听闻,他才不会老老实实隐瞒一切。
他就和同桌演一演,骗一骗周森和,这就够了。
“所以你能让我追你吗,同桌。”他看着梁祯,双眼写满了恳求。
梁祯面无表情。
他看似冷静,实际理智已经被炸成一片烟花。
“追”——什么“追”?
是追自己喜欢的人那样的“追”吗?
同桌口无遮拦,这样暧昧的话随口就说。
……这样不好。
“我们就假装演一演,我单方面追你,你不理我就行了,”谈青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动作,“……可以吗?”
梁祯看着他。
其实可以告诉老师的。
如果老师不管的话,甚至还可以趁着周森和不在偷偷去找的。
这一刻梁祯脑子里闪过许多方法,靠谱的、不靠谱的,全都堆积在了一起。
但他一个都没说。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慢慢握紧拳头。
“……可以。”
谈青没追过人。
但是三流高中里诸如此类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送东西,写情书,放学后去台球馆,周末去电影院,抽屉里悄悄放一支挂着小卡片的打折玫瑰。
他照葫芦画瓢,决定先从送东西开始。
校园超市里的热牛奶六元一盒,谈青买的时候习惯性给梁祯捎带了一盒。
他放在同桌课桌上,这才想起来同桌一天前才拒绝过他送的牛奶。
他摸摸鼻子,想要赶在同桌抬头发现之前拿回来,手伸到一半却被同桌抓住。
“我忘记你不要牛奶了,等会换个别的给你。”
说罢他就要去拿,牛奶却被梁祯先一步拿走。
“牛奶挺好的。”梁祯插好吸管,喝了一口。
谈青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又觉得同桌人还挺好的,不爱喝牛奶也配合他。
他悄悄侧过个头,后桌的周森和右手支着下巴,神情戏谑,正看着他。
这模样实在欠揍。谈青兀自磨了磨后牙根。
始作俑者就坐在后面。天天等着监工。
谈青把周森和幻想成火柴人,在脑袋里一顿海扁。
追人进行得如火如荼。
谈青每天变着法买零食,饼干薯片巧克力,再找一个周森和也在的时候,当着他面把零食送出去。
而零食则被“十分配合”的梁祯照单全收,随即两人再在课间休息时将之分食而尽。
梁祯吃得不多,像是对零食不怎么感冒。
谈青琢磨了一下,既然零食最后大部分都进了自己肚子里,干脆都买自己喜欢吃的。
估摸着送东西这步差不多了,他决定进行下一步——“写情书”。
他特意在学校书店里找了张款式特殊的信封,可谓称得上是“一看就知道是情书”——白底粉纹,桃子香气,包装里还送了配套的爱心封口贴。
谈青写好了之后,趁着大课间梁祯出去接水,放在了他桌上,随即咳嗽两声,故意引起正趴桌睡觉的周森和注意。
目的达到,他高调退场,走了。
走到门外时梁祯恰巧回来,他朝梁祯勾勾手。
端着水杯的梁祯满头雾水,凑了过去。
谈青眯眼笑,一言不发,朝他比了个“ok”,随即胸有成竹地走了。
梁祯目送他的背影,挑挑眉。
做了什么坏事?
答案在他回到座位时被揭晓。
那封贴着爱心封口贴的信静静躺在桌上,引人瞩目。朋友按耐不住想凑过来,被他推开。
周森和觉也不睡了,撑着下巴,难掩好奇。
梁祯坐在位置上,拿起那封情书,莫名有些紧张。
他故意侧过大半个身子,用身体挡去周森和投来的窥探。
撕开封口贴,他拿出夹在其中的信纸,慢慢展开,掌心不知为何冒了层薄汗。
他看清内容,险些气笑。
同桌的字一如既往的幼稚,不难看,但看不出是个高三学生的字。
纸上只有两行字。
第一行是——“此处省略情书五百字。”
第二行是——“同桌你明天早餐想不想吃叉烧包?”
朋友坐在位置上,撑着桌子,大半个身体都越过桌面,眼睛发亮:“祯哥,是什么!”
梁祯把信纸折起来,偏过头,正好撞上周森和的目光。
他移开视线,看着朋友,晃了晃手里的纸,像是故意说给谁听。
“情书。”
胡思乱想的后果就是数学课发呆被老师点了起来。
老师拍拍显示屏,问谈青选什么。
他心一横决定蒙个答案,结果同桌悄悄在桌下提醒他,温热的食指顺着手掌画了半个圈。他心下了然,说选c。
老师抬手,示意坐下,算是放过他。
这些小动作都被周森和看在眼里,他转转笔,移开了视线。
谈青决定最后再妥协一次。
周森和要他追得人尽皆知,那他就追。
他把可能出现的隐患和问题都给梁祯说了一遍,说到末尾时自己都泄了气,抠抠校服裤缝线,垂头丧气着来了句“要不算了吧”。
梁祯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拿了颗他买的彩虹糖,含进嘴里:“追吧,无所谓。”
谈青愣了会,还想说,却被同桌拿糖堵住了嘴。
“中午吃牛肉面。”梁祯说完就侧过头去写题了,不再理他。
你不跟你朋友一起吃吗?
橘子味的果糖被咬碎。谈青舔舔牙床,最后还是没问。
梁祯是校篮球队的。
篮球队每周四放学后会在球场举行一个队内的小比赛。这周也不例外。
他们分成两队,前两场打了个一比一平,最后一场快结束时梁祯中了个三分球,险胜。
教练跟他们聊天调侃,抬表一看发现时候不早,摆摆手让他们散了。
十几个少年勾肩搭背,打完球后浑身是汗,一股股的热气向外散。有人提议去“老地方”降降温,获得一致认可。
梁祯临走前被教练喊住。教练拍拍他肩,特意把声音放低,像是不想其他人听到。
“我跟主任说了市里比赛的事,她没说什么,应该是成了。”
梁祯沉默了会:“孙教,她同不同意我都会去的。”
教练叹了口气:“你跟主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梁祯甩开了手,少年面无表情,神色冷硬:“我先走了。”
梁祯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地方”其实是体育馆后面一块隐蔽的地方。
学校聘请的园丁浇完草木喜欢把水管暂时丢在这里。被球队的人发现后,这水管就有了第二个作用——降温。
水压开到最小,汩汩而出的冷水喷到身上,立马可以浇灭一身的热气。
梁祯脱掉湿透的上衣,赤裸的身体像一把开刃的刀剑,连背脊都透着种不折的力度。
勾在栏杆上的一件件球服叠在一起,像未经缝合的一面长旗,深蓝的底色拼接在一起,夏风吹过时纷飞的衣角像卷曲的海浪。
有人拍梁祯的肩,朝外指。
梁祯抬头去看,同桌站在人堆外,穿着全套夏季校服,扣子系到最顶端,清瘦素白,眉眼漂亮得像朵观赏花。
嬉闹声戛然而止,气氛安静得奇怪,队友们往边上站,露出正中间的梁祯。
谈青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速战速决一般,快步走到他面前,从兜里摸出张电影票,递了过去。
“梁祯,我请你看电影,周六下午两点半。”
他做这种事属实没经验,说话干巴巴,请求的话一说出口变得好像命令。
梁祯还是面无表情,但是看着有点愣。他手上还沾着水,在裤子上随意抹了两下才去接那张票。
他看似镇定地“嗯”了一声,谈青如蒙大赦,甚至忘记挥手说拜拜就逃走了。
梁祯低头看着手里的票,水蓝色的边线,黑色楷体,清晰地标明着电影的名字——《疯狂动物城》。
队友们推搡着挤过来,他把电影票对折塞进口袋里。有人起哄有人吹口哨,梁祯作势要踢,人群才嘻嘻哈哈散去。
梁祯站在原地,嘴角弧度压也压不住。
同桌。谁家约会是看动画片啊。
“周六在哪见面?”
梁祯挑出炒菜里长截的葱,语气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意提起一般。
谈青正埋头吃面,闻言愣了一下,咬断面条,抬头看去。
“……”
真要去吗?
他想说,但没说。他一直把“请看电影”当作糊弄周森和的手段,但梁祯显然当真了。
同桌和他对视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继续挑碗里的葱段,却稀里糊涂地把土豆丝一起夹了出去,似乎心不在焉。
谈青舔了舔沾着油光的唇。
“学校门口。”他说。
梁祯“嗯”了一声,低头吃饭,将葱段混着吃了进去也全然不知,嚼了几下才后知后觉皱起眉,囫囵咽了下去。
同桌今天呆呆的。谈青戳了戳碗里的牛肉。
好像机器人出故障了一样。
星期五放学,谈青没有回家。
他跟司机打电话说自己要在学校补课,司机领了回复就把车开走了。
周宅没有人在意他回不回家,所以他也没必要和谁报备。
电影院离学校很近,他可以在学校待一晚,次日直接在校门口等梁祯。轻松又方便。
而且,一个人在学校挺好的。至少他不用像在周宅时一样,时时紧绷着,不停地察言观色。
谈青没想到周森和也没回去。
彼时他正穿着睡衣坐在书桌前玩手机,周森和突然推门而入,二人视线一瞬碰撞,又错开了。
谈青别开脸,权当周森和是团空气,手机里的格斗游戏声音很大,能听见主角出拳时喊出的“哼哈”声。
周森和脱掉外套,随手扔在椅背上,直接躺在了床上。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着,一句话也没说。
谈青是被一阵低喘声吵醒的。
他醒来时迷迷糊糊,拿起手机一看,刚过凌晨两点半。
低喘声来自对床。谈青偏头去看,一团模糊的黑影匍匐在床边,急促沉重的呼吸里隐含着痛苦。那黑影摸索着,随即将摸索到的手机打开,屏幕微弱的白光在黑暗中尤其明显,明显到足以让谈青看清周森和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孔。
“……周森和?”谈青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随即掀开被子走了过去。
周森和没有回答,只是稳住发颤的手拨了个急救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头是个清脆的女声:“喂,您好?”
周森和吐了口长气,正准备说话时,虚握在掌心里的手机被另一只手拿了过去。
他诧异着抬头看去,便宜弟弟拿走了电话,清晰地说明了地址,语气平静。
谈青挂断电话后就站在那里,捏着手机,低头看着趴在床沿上的周森和。
周森和看不清他的眼神,太黑了,而且腹里剧烈的绞痛也让他两眼发花。
隐隐约约间周森和好像听见了句“做坏事要遭报应”,但他已无法确定了,那一阵阵的疼痛让他什么也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最后谈青跟着上了救护车。
谈青坐在医院走廊上,试图挥去鼻息间缠绕着的消毒水味。
他给周明扬打电话,关机。他又给周临山打电话,没人接。
护士带着他补号缴费,排队时护士跟他搭话,说病人只是急性肠胃炎,小病,叫他别担心。
谈青点点头,没说什么。
他并不担心周森和。
他跟着来只有一个目的——让周森和欠他一个人情。
半夜他坐在病床边,周森和闭着眼时看起来没那么讨厌了,顺眼很多。
病房里安静得过分,只能听见输液瓶里透明液体滴下的声音。
谈青趴在床沿边上,眼珠描摹着塑料输液管里葡萄糖流过的线路。
葡萄糖滴完,他按铃,几分钟后有护士推门而入,开了新药,收走了空瓶。
谈青很少来医院。他就来过三次,有一次还是陪阿香来的。
阿香来打胎。妇产科那一层楼人很多,他站在阿香旁边,挽着她的手,身上的校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不可避免地收获了许多异样的目光。
阿香一紧张话就很多,靠着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说那黄毛男的不知道买的什么三无牌子的套,她吃着药还能中标。
谈青挽她手挽得很紧,跟着开玩笑缓和气氛,捂耳朵说自己还是未成年,听不了这些。
阿香一路笑嘻嘻的,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却哭了。
她躺在病床上,捂着脸,从掌缝里溢出来的泪水打湿了医院的枕头。
谈青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等阿香哭完。
阿香哭过之后用衣袖胡乱抹了脸,抬头一看却懵了。
谈青站在那,眼睛通红,无声的泪水在下巴尖聚作一团,坠在衣领上。
阿香想喊他,却说不出话。
谈青只是抹了把脸,声音低哑:“等你出院,我们去吃十字街那家死贵的西餐。”
周森和醒来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光透过白色窗帘,七零八落地洒在房间里。他借着薄弱的天光看清手边趴着的人。
便宜弟弟还穿着那套纯棉睡衣,袖子滑落的地方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被仍在沉睡的脑袋压出青红的颜色。
他抬起手,清晰地看到手背上贴着的平口贴。
显然,私生子陪他输了一晚上的液。
他抑制不住地去想象昨天午夜私生子在医院里忙上忙下的样子。挂号、缴费、开药。守着输液瓶里的药落到最后一滴,然后叫护士进来换药。
周森和无法形容这一刻是种怎样的滋味。他坐了起来,靠在床背上,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弟弟。
周家人是没有陪彼此去医院的习惯的。周临山和老头每日不是在公司就是在酒局上,唯一亲近些的二哥则几乎一直待在国外。
他们惯会用钱和助理打发人,安排最好的私人医院、最大的房,医药费和护工费上从不吝啬,但就是做不到陪伴。
周森和摩挲着手背上的平口贴,突然很想让弟弟醒来,说几句话。
这是第一次,他从医院醒来,身边有人。
谈青是被查房医生吵醒的。
他压着手臂睡了一夜,半边身子都麻了,坐正时才发现裸露的小臂上被压出了红印。
查房医生简单问了几句就走了,他一扭头,对上周森和的双眼。
周森和不知醒了多久,靠在床背上,扬扬眉,没什么表情,就好像昨晚那副痛苦脆弱的样子只是假象。
腕表上的指针恰指到十一点,谈青站起来,理了理睡衣下摆。
“谢谢。”他听见周森和说。
谈青不太在乎这声道谢,他只是披上了白色的薄外套,看着周森和道:“不用谢,记得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冷漠、疏离。周森和觉得这一刻像是有什么被打碎了,他终于清醒过来,得以意识到昨晚那场援助并不是出于兄弟情谊,也不单单只是好心。
他说不出什么话。谈青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直到病房门被打开半扇,他才后知后觉叫住了谈青。
“你去哪?”
谈青拉着门把手,没回头,宽大的外套把他的背影修饰得愈加清瘦。
“你让我追梁祯,还记得吗?”
他说完就走了,病房门被回拉,不轻不重地砸了回去,声音很响。
周森和捏着手机,许久才回过神,打开软件取消了那个两人份的外卖订单。
下午两点钟。谈青准时来到学校门口。
他从医院赶回学校,简单洗漱,又换了身普通的便装,把翘起来的发尾按了下去,电影票被对折塞进口袋里。
他远远地便看到了同桌。同桌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旁,颀长高挑,肩膀很宽,光是背影也很惹眼。
谈青小跑到他身边,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同桌。”
梁祯一手插在外套兜里,一手拎着杯奶茶,转过来时喉结动了一下:“嗯,奶茶。”
谈青接过奶茶,感觉氛围哪里不对,又觉得朋友间带杯奶茶好像也挺正常。他说谢谢同桌,然后跟着梁祯并肩走在小路上。
天边聚拢着黑压压的阴云,空气里也飘着湿润的味道。谈青心里有点乱,他一会想会不会下雨,一会又想同桌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他偷偷瞥了好几眼,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同桌今天打扮了。
嗯嗯……头发是不是还拿吹风机吹了造型。
谈青边想边走,下意识就问了出口:“同桌你是不是……”
梁祯偏头过来,等他下言。
谈青摸摸鼻子:“没什么,你今天好帅。”
谈青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因为一直到走到电影院,同桌都没再说话。
影厅里人不多,谈青拎着奶茶,梁祯跟在他身后,一手拿爆米花一手拿可乐。
检票时他才知道影院不能自带饮料,于是只好贴着梁祯的肩膀,悄悄拎在背后。梁祯也会意地侧着身子,把他挡去大半。
《疯狂动物城》很好看,但还是没有打打杀杀的香港警匪片好看。谈青伸手去拿爆米花,食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梁祯的手。
爆米花桶有点太小了。谈青吸了口珍珠奶茶。
他和同桌的手老是碰到一起。
梁祯不喜欢吃甜的,包括爆米花。
但是今天他吃了很多。
他们正后方坐着一对情侣。说话有点大声,谈青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
女生说:“等会看完我们去买奶茶喝。”
男生说:“这么喜欢喝,下次我记着给你带一杯。”
谈青看了看手里的奶茶。
怪怪的。
到底是哪里怪怪的。
谈青感觉自己不太适合电影院,他看久了眼睛就有些发涩,总觉得眼睛像滩水一样慢慢地干涸了。
在发现眨眼也缓解不了之后,他干脆闭上了眼。
眼睛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打着圈转了转,好像又舒服了些。
睁眼时银幕上已经出现了个没见过的角色。
谈青轻轻向梁祯那边靠了点,声音很小:“这个老鼠是谁?”
梁祯也靠了过来,贴在他耳边轻声答:“黑帮老大。”
老鼠也能当黑帮老大。谈青眯着眼点头。
后面的情侣还在说话。男生说:看,你最怕的老鼠。女生拍了他一下,又说,这个老鼠长得还挺可爱。
谈青偏过头去看,借着银幕映射出的光隐约看清了两人的轮廓。
两个人头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就像他和梁祯一样。
……等等。
谈青含着颗珍珠,呆住了。
他好像知道他和同桌之间这种怪怪的氛围是什么了。
就好像……就好像……他和梁祯谈恋爱了。
后半场电影,谈青是在发呆中度过的。
他捧着奶茶,眼睛盯着字幕,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脑子在这一瞬间像是突然灵光了起来。过去与梁祯相处的那些记忆碎片都在此刻汇聚成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谈青终于察觉到了一个事实。
同桌喜欢他。
谈青是在女人堆里混大的。
他的心思跟谈小英一样细腻,很多东西默默看在眼里,却隐忍不发。洗头房的女人们教会他抽烟喝酒打扑克的同时,还不忘以身试法教他看懂人情世故。
梁祯的维护、帮助,甚至是今天的这杯珍珠奶茶,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
他捏了捏奶茶杯,不合时宜地想:周森和那个刁钻的要求居然被他完成了。
他还真把同桌追到手了。
电影在一段欢快的谢幕曲中结束。
灯亮的刹那,谈青终于缓过神来。
梁祯侧过头问:“走吧?”
他点点头,站了起来,跟着涌出的人群,出了影厅。
影厅的长廊挂满了电影海报,时新的装修,大片亮色的油漆,角落处摆着半人高的蜘蛛侠模型。
梁祯走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谈青回过头去看,正对上同桌手里举着的手机。
他还没来得及问,手机已经被梁祯匆匆塞进了口袋。他面无表情,几步跟了上来,自然地接过谈青手里的空奶茶杯,语速却很快:“我去帮你丢了。”
随即拿着奶茶杯快步走出了长廊。
谈青把手揣进外套兜里,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怀疑同桌偷拍他。
虽然他没有证据。
居然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打出一串噼啪响声,空气里裹挟着缠人的雨汽。天已经完全沉下来了,飘绕着一团淡淡的白色雨雾。
二人并肩站在影院门口,谈青伸手去接檐顶滴落的水珠,又把它捻碎。
雨越来越大,顺着风刮了进来,沾了谈青一脸。
梁祯扯着他的衣摆把他往后带,又随手套上卫衣帽子:“我去找个便利店买伞,你在这等我。”
谈青抹去脸上的水珠,学着同桌的样子把他也拉了进来些:“不行,雨太大了。”
两人四目相对,梁祯败下阵来。
他移开目光,嗯了一声。
“诶,小帅哥,你们买伞吗?”身旁突然有人出声询问。
谈青侧头去看,是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笑,手里拿着一把长伞柄的黑伞,还有把普通折叠伞。
怎么穿西装来卖伞,手里还只有两把?
谈青有些警惕:“多少钱?”
男人挠挠头,像是胡谄了个数字:“嗯……嗯,五十吧。”
谈青还在思考,梁祯却已经捏着钱递了过去。
男人把黑伞塞给他们,拿着钱,撑开折叠伞,匆匆走了。
好奇怪。
哪里都奇怪。
他还想伸头去看男人的背影,梁祯却已经撑起黑伞,回身叫他:“伞有点小,把外套帽子戴上。”
谈青收回视线,依言戴上帽子。伞确实有些小,但挡去七八成的雨还是绰绰有余。他走到伞下,紧挨着梁祯,一时什么也不想了,什么喜欢不喜欢,只知道贴近些才不会被淋,于是干脆直接拉起梁祯的手臂。
梁祯低咳了一声,悄悄将伞倾向另一端。
“去哪?”谈青问。
“……”梁祯抿抿唇,“要不要吃饭?”
天色尚早,周家冷清清——不想回去。
“吃。”
男人猛甩了两下收好的雨伞,开了车门,一屁股坐在驾驶位上。他用袖子擦去额角的雨水,回身对着后座上的人道:“小周总,都按您说的做了。”
周临山嗯了一声,透过淌满雨滴的车窗,目送黑伞下贴着身体的两人消失在街角。
说是同学,太亲昵。说是朋友,又不如说是男朋友。
坐车经过风情街,谁曾想巧遇私生子。真是巧,就那么一秒,周临山一抬眼的空隙,居然就被他看见了影院檐下避雨的人。
他叫司机停靠路边,凝着神看了一会儿。
他就是同性恋,有些氛围一眼就能看穿,比身在其中的小孩们还了如指掌些。
但新弟弟居然也是。
他没想到。
小孩站在台阶上,穿着白色外套,伸手去接檐角滴落的碎雨。雨幕洗刷着车窗玻璃,一切都变得很朦胧,有一瞬周临山以为自己梦回一年前的蓝月巷,妓女的儿子淋雨买安全套,轮廓秀气,浑身滴着水,像把收好后竖在墙角的自动伞——细窄、湿润。周临山再难想出更确切的形容词。
他决定替谈青保守秘密。也是替自己保守秘密。
——在周宅撞面的那个深夜似乎也在下雨。
周临山把窗开了条细缝,冷空气裹挟着水汽一股脑卷进,冲淡了沉闷的空气。
他对私生子的记忆似乎总跟雨有关。
梁祯居然找了家西餐厅。
穿着西服的侍应生笑盈盈地迎上来,问他们有没有预约。
谈青刚想说没有,却听见梁祯先一步道——“有,姓梁。”
他挑挑眉,摘下卫衣帽子。
早有预谋啊。
单间在二楼,色泽厚重的墨绿丝绒窗帘被白绳牵起,流淌着雨水的磨砂玻璃隔绝了外界,谈青坐在沙发上,像进入了一个流浪于世界之外的空间。
他使刀叉还有些别扭,西餐的滋味和记忆中相差甚远,原来和阿香斥巨资吃的那家十字街西餐其实是冒牌货。
正宗的他反而吃不太惯,牛排嚼了好几口才吞,奶油浓汤更是只碰了一口。
餐厅里放着钢琴曲,他和梁祯面对面坐着,桌上的珐琅花瓶里斜插着支新鲜的玫瑰——氛围古怪。
谈青切下一块牛排,抬眼认真道:“这几天谢谢你,同桌。”
梁祯也看向他:“不是什么大事。”
谈青点点头,咀嚼时腮帮子一鼓一鼓:“周森和已经答应把东西还给我了,以后就不用麻烦你了。”
梁祯切牛排的动作一顿:“不麻烦。”
“伞和吃饭的钱待会我转给你。”谈青顺势微笑了一下。
他说得很含蓄也很清楚。不只是还人情,还有挑明关系的意味在里面。
梁祯很好,但他还不能接受。
梁祯沉默着咀嚼、吞下,随即放下刀叉,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把背挺得很直,注视着谈青的双眼。
“不用转给我——这不是约会吗?”
谈青摸摸鼻子,装傻,生硬地笑了一声:“周森和又不在,我们不用演啦——”
“我没有演。”
他说得直白,被掩盖的心意终于在此刻毫无顾忌地破土而出。
“我从来没有演过——我的喜欢是真的。”
谈青捏紧了手里的叉子。
这一瞬他浑身僵直,嘈杂的耳鸣声堵塞在耳道里,他听到下雨声,却听不清梁祯说的话。
他看见少年的嘴唇翕动,却什么也听不到。一股热气冲上脸颊——他觉得自己可能脸红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同桌今天真的蛮帅。
他还想,同桌最后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