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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的河落下来

 

后半场电影,谈青是在发呆中度过的。

他捧着奶茶,眼睛盯着字幕,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脑子在这一瞬间像是突然灵光了起来。过去与梁祯相处的那些记忆碎片都在此刻汇聚成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谈青终于察觉到了一个事实。

同桌喜欢他。

谈青是在女人堆里混大的。

他的心思跟谈小英一样细腻,很多东西默默看在眼里,却隐忍不发。洗头房的女人们教会他抽烟喝酒打扑克的同时,还不忘以身试法教他看懂人情世故。

梁祯的维护、帮助,甚至是今天的这杯珍珠奶茶,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

他捏了捏奶茶杯,不合时宜地想:周森和那个刁钻的要求居然被他完成了。

他还真把同桌追到手了。

电影在一段欢快的谢幕曲中结束。

灯亮的刹那,谈青终于缓过神来。

梁祯侧过头问:“走吧?”

他点点头,站了起来,跟着涌出的人群,出了影厅。

影厅的长廊挂满了电影海报,时新的装修,大片亮色的油漆,角落处摆着半人高的蜘蛛侠模型。

梁祯走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谈青回过头去看,正对上同桌手里举着的手机。

他还没来得及问,手机已经被梁祯匆匆塞进了口袋。他面无表情,几步跟了上来,自然地接过谈青手里的空奶茶杯,语速却很快:“我去帮你丢了。”

随即拿着奶茶杯快步走出了长廊。

谈青把手揣进外套兜里,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怀疑同桌偷拍他。

虽然他没有证据。

居然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打出一串噼啪响声,空气里裹挟着缠人的雨汽。天已经完全沉下来了,飘绕着一团淡淡的白色雨雾。

二人并肩站在影院门口,谈青伸手去接檐顶滴落的水珠,又把它捻碎。

雨越来越大,顺着风刮了进来,沾了谈青一脸。

梁祯扯着他的衣摆把他往后带,又随手套上卫衣帽子:“我去找个便利店买伞,你在这等我。”

谈青抹去脸上的水珠,学着同桌的样子把他也拉了进来些:“不行,雨太大了。”

两人四目相对,梁祯败下阵来。

他移开目光,嗯了一声。

“诶,小帅哥,你们买伞吗?”身旁突然有人出声询问。

谈青侧头去看,是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脸上挂着笑,手里拿着一把长伞柄的黑伞,还有把普通折叠伞。

怎么穿西装来卖伞,手里还只有两把?

谈青有些警惕:“多少钱?”

男人挠挠头,像是胡谄了个数字:“嗯……嗯,五十吧。”

谈青还在思考,梁祯却已经捏着钱递了过去。

男人把黑伞塞给他们,拿着钱,撑开折叠伞,匆匆走了。

好奇怪。

哪里都奇怪。

他还想伸头去看男人的背影,梁祯却已经撑起黑伞,回身叫他:“伞有点小,把外套帽子戴上。”

谈青收回视线,依言戴上帽子。伞确实有些小,但挡去七八成的雨还是绰绰有余。他走到伞下,紧挨着梁祯,一时什么也不想了,什么喜欢不喜欢,只知道贴近些才不会被淋,于是干脆直接拉起梁祯的手臂。

梁祯低咳了一声,悄悄将伞倾向另一端。

“去哪?”谈青问。

“……”梁祯抿抿唇,“要不要吃饭?”

天色尚早,周家冷清清——不想回去。

“吃。”

男人猛甩了两下收好的雨伞,开了车门,一屁股坐在驾驶位上。他用袖子擦去额角的雨水,回身对着后座上的人道:“小周总,都按您说的做了。”

周临山嗯了一声,透过淌满雨滴的车窗,目送黑伞下贴着身体的两人消失在街角。

说是同学,太亲昵。说是朋友,又不如说是男朋友。

坐车经过风情街,谁曾想巧遇私生子。真是巧,就那么一秒,周临山一抬眼的空隙,居然就被他看见了影院檐下避雨的人。

他叫司机停靠路边,凝着神看了一会儿。

他就是同性恋,有些氛围一眼就能看穿,比身在其中的小孩们还了如指掌些。

但新弟弟居然也是。

他没想到。

小孩站在台阶上,穿着白色外套,伸手去接檐角滴落的碎雨。雨幕洗刷着车窗玻璃,一切都变得很朦胧,有一瞬周临山以为自己梦回一年前的蓝月巷,妓女的儿子淋雨买安全套,轮廓秀气,浑身滴着水,像把收好后竖在墙角的自动伞——细窄、湿润。周临山再难想出更确切的形容词。

他决定替谈青保守秘密。也是替自己保守秘密。

——在周宅撞面的那个深夜似乎也在下雨。

周临山把窗开了条细缝,冷空气裹挟着水汽一股脑卷进,冲淡了沉闷的空气。

他对私生子的记忆似乎总跟雨有关。

梁祯居然找了家西餐厅。

穿着西服的侍应生笑盈盈地迎上来,问他们有没有预约。

谈青刚想说没有,却听见梁祯先一步道——“有,姓梁。”

他挑挑眉,摘下卫衣帽子。

早有预谋啊。

单间在二楼,色泽厚重的墨绿丝绒窗帘被白绳牵起,流淌着雨水的磨砂玻璃隔绝了外界,谈青坐在沙发上,像进入了一个流浪于世界之外的空间。

他使刀叉还有些别扭,西餐的滋味和记忆中相差甚远,原来和阿香斥巨资吃的那家十字街西餐其实是冒牌货。

正宗的他反而吃不太惯,牛排嚼了好几口才吞,奶油浓汤更是只碰了一口。

餐厅里放着钢琴曲,他和梁祯面对面坐着,桌上的珐琅花瓶里斜插着支新鲜的玫瑰——氛围古怪。

谈青切下一块牛排,抬眼认真道:“这几天谢谢你,同桌。”

梁祯也看向他:“不是什么大事。”

谈青点点头,咀嚼时腮帮子一鼓一鼓:“周森和已经答应把东西还给我了,以后就不用麻烦你了。”

梁祯切牛排的动作一顿:“不麻烦。”

“伞和吃饭的钱待会我转给你。”谈青顺势微笑了一下。

他说得很含蓄也很清楚。不只是还人情,还有挑明关系的意味在里面。

梁祯很好,但他还不能接受。

梁祯沉默着咀嚼、吞下,随即放下刀叉,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把背挺得很直,注视着谈青的双眼。

“不用转给我——这不是约会吗?”

谈青摸摸鼻子,装傻,生硬地笑了一声:“周森和又不在,我们不用演啦——”

“我没有演。”

他说得直白,被掩盖的心意终于在此刻毫无顾忌地破土而出。

“我从来没有演过——我的喜欢是真的。”

谈青捏紧了手里的叉子。

这一瞬他浑身僵直,嘈杂的耳鸣声堵塞在耳道里,他听到下雨声,却听不清梁祯说的话。

他看见少年的嘴唇翕动,却什么也听不到。一股热气冲上脸颊——他觉得自己可能脸红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同桌今天真的蛮帅。

他还想,同桌最后说了什么?

好像是。以后换我来追你。

等谈青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到公交车站了。

雨势渐小,他被细雨淋了满脸,连睫毛上都挂着小水珠。周围人都打着伞,显得他格格不入。

他坐在长凳上,背后是滚动的广告牌,精品楼盘,拎包入住。

胆小鬼啊——他想。谈青,为什么要跑呢?

裤子口袋里装着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谈青拿出来看——是梁祯发的微信。

梁祯:我下星期要去外地参加篮球比赛。

梁祯:谈青,我是认真的。

梁祯:等我回来,追你。

回到周宅时已是晚上六点过。

谈青穿过前厅,走进内厅,身上的雨水早已风干,只留下一身浅淡的雨腥味。

周森和居然在家。他坐在客厅沙发上,视线随着走进来的谈青移动。

谈青看见了他,却没反应。

周森和抿抿唇,没忍住喊了一声:“谈青。”

谈青却好似没听见,幽魂一般心不在焉地飘上楼去了。

一直到他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处,周森和才收回炽热的视线。

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周森和突然又想起今早谈青临走前说的那句——“你让我追梁祯,还记得吗?”

已经答应把罐子还给他了,怎么还去追?

电视上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周森和越听越烦躁,干脆拿过遥控器关掉了。

周一回学校,谈青习惯性地多买了一盒牛奶,到教室才想起来梁祯已经请假去外地比赛了。

他这两天一想到梁祯就犯迷糊,站在位置上发了会儿愣,才回神坐下。

周森和临上课时才进教室,食指勾着眼镜,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经过谈青时没忍住去看,私生子桌上摆着本语文书,看似背书,实则发呆。

谈青盯着书,随手一翻竟翻到《滕王阁序》,恰巧是来到北观第一天时,梁祯借他书看的那一页。

他正想着,身后突然有人喊他。

“谈青。”

他回过头,周森和坐他正后方,手里拿着盒牛奶,脸上有种藏不住的得意。

“咳……谢谢啊。”周森和晃晃手里牛奶,撕了吸管就要插进去。

谈青感到莫名其妙,回头发现自己买的两盒牛奶只剩一盒,想来是愣神时随手错放在周森和桌上。

他懒得深究,权当卖人情,一言不发,兀自发呆。

周森和甩着手里的眼镜,喝了口牛奶——纯牛奶,不好喝,这东西早在他迫切想长高的那个年龄段就被他喝了个遍,以至于闻到味道都难受。

但是周森和还是喝了。

谈青经常给梁祯送牛奶,他几乎天天都能看见。

今天居然给他送了一盒。

讨好或是巴结,周森和猜不出,总之他十分受用,喝完还翘着嘴角转了会儿笔。

下了课,语文老师叫谈青出去。

语文老师是个二十来岁刚毕业的高材生,拧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带着谈青走到教务处办公室门前,敲敲门,领着谈青进去了。

办公桌后坐着个戴窄圆框眼镜的女人,低马尾,头发服帖得不见一丝碎发,素面朝天,一身烟灰色的套装,周身萦绕着严肃的氛围。

语文老师道:“孟主任。”

女人点点头:“嗯,你先出去吧,把门带上。”

谈青就这样满头雾水地看着语文老师离开。办公室的门被拉上,隔绝了外界的室内一下变得沉寂如水。

“谈青,”女人叫他,面上没有一点表情,“先坐过来吧。”

谈青依言走过去坐下。他猜测大概是因为自己犯了事,可一时却不知道是什么事。

距离缩小后,女人的脸一下变得很清晰。谈青从那素寡的五官里拼凑出一丝熟悉感——尤其是眼睛,这双极具英气的眼睛,像是在哪见过许多遍一样。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女人背脊笔直,眼神锐利。

谈青与她对视着,摇了摇头。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女人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无框,老式,跟她一样尖锐,“但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你。”

“你的花边新闻很多,我不便说破,但是你应该懂得分寸,玩笑闹大可就是丑闻了。”

女人说话含蓄,阴阳怪气,但谈青听懂了。

他追梁祯的事阵仗太大,当着最能八卦的一堆篮球体育生面前送电影票,这群嘴巴漏风的家伙只用一晚上就能把每个细节都告诉给自己的好兄弟。

这下真是如周森和所愿,闹大了。

“嗯,我知道了主任,很抱歉带来了不良影响,以后不会这样了。”谈青站起身,鞠躬道歉一气呵成,这都是从前在三流高中练出来的话术,只要犯错就先道歉,装得一副乖乖样,转过头来又是该干嘛干嘛。

他太干脆了,干脆到女人都愣了一下。

恰时女人的手机突然响起经典的铃声,她低头看了一眼来电人,立即挂断,调成静音后把手机翻了个面盖在桌上。

再抬头时她脸色明显更难看了,嘴角抿得绷直,看谈青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平静。

“口头上说说很简单。”

“你不自重的行为不仅会影响到你自己,还会波及到别人,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鉴于你是初犯,学校这次不会给予你处分,但为了保证你的承诺有效,学校决定给你转班。”

“转班的事已经和你的家长联系过了,待会你回去把东西收好,三班班主任会来找你。”

谈青垂着眼,静静地听,换班或是处分他都无所谓,就算是被退学他也会欣然接受——这些东西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能不能继续用周家的钱。

他刚要答应,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猛地打开。

周森和握着门把手,气喘吁吁,像是跑过来的。

孟主任皱着眉,显然对他近乎冒犯的行为感到不满:“周同学,我想你应该学过怎么敲门。”

周森和却不睬,他走进来,猛地拽住谈青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人推出门外,随即关上了门。

谈青看着眼前“砰”一声合上的门,有些无措。

周森和发什么疯?

自己被警告、被调班,他不应该高兴吗——他难道不是如愿以偿了吗?

谈青想不明白。上课铃已经响了好一会,但他此时已没有回去上课的心思了。

周森和再出来时已经是三十分钟后了。

他手上捏了一沓印有教务处水印的横格纸,走出来时没忍住无声骂了句脏话,一抬头却对上站在走廊窗边的谈青。

他显然已经站了很久,窗外流入的风吹得他衣领微动,天光落在脸上,显得很冰冷。

周森和顺从着心靠近他,露出一种英雄铩羽而归时得意的笑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孟主任是梁祯的妈妈,是吧?”谈青不理他,兀自问道。

周森和扬扬眉:“是……”

“你让我追梁祯也是因为这个吧,这样我就会被换班,或者被退学,再也碍不了你的眼——毕竟谁也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被同性恋纠缠。”

是的。全说对了。

周森和感觉有什么哽在喉咙,他的笑碎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默。

“周森和,我妈妈不是小三,我也不想当周明扬的儿子,你不用这么费尽心思地搞我。”

谈青皱着眉。

“你没必要这么讨厌我。”

周森和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失神了很久。

他第一次看见私生子这副模样。冷漠、理智、愤怒,三个毫无关联的形容词在那一刻完美地融合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到底是讨厌私生子,还是厌恶周明扬对故去母亲的不忠?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把它们混淆了。

几十分钟前,朋友幸灾乐祸地告诉他私生子被主任叫走了。他沉默着坐了一会,在看见桌上的牛奶盒时便下了决心,一股脑冲出教室,赶到教务处。

他第一次替人求情,还有些不熟练,先是承认了自己强迫谈青的事,随即又搬出周明扬,最后被憋着一肚子怒气的主任赏了一篇五千字保证书,终于把谈青留在了原班。

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帮了私生子很大的忙,可仔细想想才发觉自己其实是始作俑者。

窗外风刮得越来越大,天气预报说今天六级强风,小概率降雨。

周森和拉上窗户,往班里走去。

他想。他其实不讨厌私生子。

班主任给谈青换了新同桌。

是熟人——是戴黑框眼镜,喜欢上课转笔的周森和。

谈青谨遵同桌三八线原则,拒绝交流拒绝对视,权当周森和是一团有些浑浊的空气。

周森和却经常旁若无人地盯着他看,视线炽热,欲言又止。

谈青受不了他的目光,一下课就往走廊跑,头伸出窗户做深呼吸,冰冷的空气能唤回所有理智。

他能感觉到周森和想跟他说什么。

难道是想道歉——不然为什么憋这么久都说不出口。

谈青想了下,觉得滑稽可笑。

周森和是那种自大妄为,一辈子都不会认错的人。

破冰点始于一节枯燥无味的历史课。

周森和伏案写他那篇五千字保证书,写一句奖励自己发呆五分钟,半节课过去才写半面纸不到。

谈青跟着历史老师念的地方画横线,笔记一个不漏,知识却一句都没进脑子。

一小团草稿纸突然被丢过来——周森和丢的。

谈青低着头,垂着眼,假装没看见。

又一团纸被扔过来。

又又一团。

又又又一团。

有完没完。谈青皱着眉,随便拿了一团纸,展开。

纸上是周森和漂亮有力的字——“反xg的‘xg’怎么写?”

不会拿手机查吗?谈青唇角抿直,唰唰写下两个字:不会。随即团起来扔给了周森和。

看到回答的周森和愣了一下,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挑挑眉,叹了口气继续写。

谈青才不信周森和不会写省字——谁知道他又要抽什么风?

周森和是个心思很多的坏人。

谈青一个人在图书馆待到晚上十点,踩着闭寝时间回了寝室。他不是去学习,只是想尽可能地缩短和周森和共处一室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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