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
“是也不是。”华年摇了摇头,重新示范了发音,“这个字单独的时候确实是三声,但是作为姓氏应该发四声。就和‘宁’这个姓氏一样。”
“我的名字是父亲为了纪念我母亲取得,我母亲叫沈一弦。”
“锦绣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华年很少追忆旧事,在这方面的观点是他与郑鸣铎少有的共同之处,人应该往前走,回头并没有意义。他本不必在白云面前扮演一个身世坎坷的人,因为人形宠物所理解的世界单一直白,但是对着小心翼翼抚摸纸面上文字的大狗,他忽然有了倾诉欲望。
郑白云意外的沉默,他原本兴致勃勃扫动的长尾有些低迷地垂落,犬齿摩挲着下唇,终于没忍住伸出手。
他宽厚的掌心带着人宠独有的热烫,温柔轻缓地捂住了华年的眼睛,因为带着珍视的小心思,细碎的光芒沿着指缝透了进来,并未完全挡住华年的视线。
“我听不懂诗。”
“但是别人告诉我,诗歌是因为人有很多话没法直白的讲,人不会像我们一样说喜欢。”
“所以……一定是因为发生什么事情了,夫人才露出下雨天白云才会露出的表情。”
“雨天很快就过去的,以后有我陪着华年。”这一次,他念对了夫人的名字。
华年的名字有时候就像是一层劣质的、被他人赋予意义的伪装,人们想当然以为那个名字寄托着情谊,满是诗词歌赋般美好的韵脚,当唇齿咬合时吐出下降声调时,又开始觉得乏味,原来也只是这样不值一提。但是对着那双沉淀着和煦阳光的瞳孔,华年并不怀疑对方的出发点。
面前的人形宠物见过很多人类的世面,见过郑鸣铎众多的追求者,见过斗转星移昼夜更替的变化,他从善如流的接受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和那些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待主人回家的狗狗们没什么不同。所以才会认为爱一个人没有对错之分,没有独占一人的霸道。他不知道怎样把悲伤满溢的情感抽象成“难过”这样的词汇,转动缓慢的脑袋只慎重地比对好自己过去的记忆,把华年飘红的眼角与局促的微笑代入成自己无法出门的阴雨天。这比喻并不轻浮,瓢泼大雨浇灭的不仅仅是外出的热情,也有对陪伴的期待。
负面情绪并不能拖住华年太久,他本打算同白云撤开些距离,却不想白云上滑的手落在额头,一双鸳鸯眼直愣愣地撞到眼前,大狗放大的面庞仍然无懈可击,人们时常因为他异于人类的特征和高大的身材而忘记他并不流俗庸常的脸。
太近了。
华年头一次体会到思绪混乱的感觉,他的心脏仿佛要冲出胸腔,生机勃勃又亢奋昂扬的跳动着,恍惚间,他在拉长的时间里感觉到一阵失控,仿佛这颗心在为别人跳动一般。纠缠的吐息并没有滋生暧昧的亲密,反而让血液上涌的华年生出少年人懵懂的青涩。
蠕动的嘴唇没酝酿好该说什么话,原来在在乎的人面前,再是巧舌如簧的家伙都能变成哑巴。华年回握住郑白云的手腕,开口道:“你想做什么?”
“夫人,不要躲着我。”白云叹了口气,像模像样地模仿着曾经见过的长者,“我说话算话的,白云会陪着你。”
“花房的女孩子就是这样,明明告诉园丁她没事了,却躲在角落里偷偷流眼泪。”
“骗长尾巴的白云是不好的事。”
若是只看郑白云正经十足的脸,肯定会错认什么严肃的对话,这一刻华年才意识到那些曾捉摸不透的违和感在那里。郑白云并不经常像人类一样使用“我”,而是不断强化地把“白云”挂在嘴边,就像是称呼一个客体。人们会在学龄儿童那里看到类似的表征,他们大都思维单一,独白强烈,但是当这种属性套在一个具有成年男性躯壳上时,会让人在错位感中产生不适。面前的人形宠物和幼稚的属性并不搭配,他只是赤诚罢了
“我不会骗你的。”华年摇了摇头,“我已经好很多了,谢谢你。”
“继续写字吧,今天还没有让你自己试一试。”
郑白云虽然不是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却也因为对华年的好感而将信将疑地收回手,转而架势颇大地,挽起袖子,旋即在华年的示意下握住了钢笔。有时候也会透着点单线程生物的样子,临了还狐疑地打量华年的脸,确认他的夫人神色恢复正常。
虽然他知道握笔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但实际拿到笔的时候却是端不住的,虽然比小孩子一把握住的样子强一些,但那或多或少的别扭劲一点没少,让华年几度上手去纠正,最后不得不虚握住郑白云的右手。
他从白云身旁的座椅起来,弯下腰去指导学生的仪态,俯下身子的时候,开口说着要点的嘴巴却停住了,因为他的侧脸被白云毛茸茸的耳朵蹭来蹭去。
是了,这种情况怎么能不紧张呢?想学会某样东西,急切反而有可能会误事。立耳塌下来,柔软地贴向后方。直观地反映着主人的小心思。轻盈温暖的毛发扫过肌肤,也拂过华年心弦。
这看起来就像是自己拥抱了白云一样,华年忍不住感叹。他可以近距离的感受着白云的呼吸、温度,堂而皇之的贴合着大狗结实的背肌。甚至理由极为正当的握住他的右手。
作为老师,华年展现出极强的耐心。他的手牵引着白云,书写自己的文字。
当华年握住白云的手时,那字迹漂亮纤细,轮廓清晰,结构严谨。可当他放手时,那上面的字却是另一幅样子了。是有些懒塌塌的、圆乎乎的,没有什么棱角的字,笔触很重,能够看出来书写它的人很认真,认真到有些用力过度。
其实不只是白云的眼睛,他的眉毛在情绪丰富的时候也有着自己的故事。低垂、耸动,面部表情随着情绪牵扯,像是要跳出来自己讲话一样。
“写的不错。”华年舍不得对白云有什么太高的要求,他就是偏心地想哄着他,想让大狗一直高高兴兴的。
“这不一样。”白云拿起两张纸比对着沮丧感更甚,整张脸生动地皱在一起,苦恼地眨着眼睛再三确认。
“因为我写了很久啊,你以后也会写的这么好。”华年忍不住用手戳了戳白云那皱紧的眉头,安慰着说道。
“以后都有夫人陪着,我也会写好的。”白云主动用脑袋蹭了蹭华年的手心,并不排斥夫人的抚摸,随着磨蹭的过程,眼睛还舒服地眯起来了。
“好,我看着呢。”华年的手指温柔地梳理着白色的发丝,鼓励地说道。
“今天要写白云和夫人的名字,明天可以学先生的,对吧?”白云美滋滋地写着字,埋头投入其中。
这种情况提起郑鸣铎属实是有些煞风景,但对于白云来说,他和他的主人之间就像是恒星和卫星之间的吸引力,有着不可抗性。华年只能暂时由着他去,把心思寄托在两个并列放在一起的名字。
如果事情进展顺利的话,的确可以说一些和未来有关的话。他们会一同离开,虽然当下的计划对于华年来说仓促地易生变数,但是许久未曾有过的冒险激起心头的热血,搅动棋盘的掌握感让人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岁月。
他不免对自己的丈夫生出几分暗嘲,想到那时对方的嘴脸,心中的愉悦快要藏不住了。
华年不是话很多的人,但是兴奋催生的表达欲让他忍不住缠着白云讲话。
“如果有机会到外面去的话,白云会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他的视线在白云的肩头轻轻掠过,追溯着洒落其上的寸寸光阴,转而眺望向窗外的景色。
“哪里都好啊。”白云左手托着下巴,思考中滚动的眼睛转了一圈,明明是认真思考了,答复却有些敷衍。
“难道你没有萌生过一定要去的地方吗?”华年的追问脱口而出,长久的相处产生了莫名的惯性,一种努力地想要将白云拉到自己领域的偏执。
他心里深处的声音呼唤着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而不是被另一个男人支配,战战兢兢地猜忌着每句话背后的深意。
他以为白云也不自由。
“因为有先生。”白云腼腆地笑了起来,手指顺势抓了抓脸。“如果是先生和夫人喜欢的地方,白云都不会讨厌。”
“你这么端水,让我都不好开口了。”华年忍不住牢骚,忽然想到些可以商量的。
“你看过海吗?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的。”
“我没去过那种地方。”白云停下笔,正色下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华年,落在嘴唇的视线对即将开口的话略有期待,但是在聆听所谓的口头描述前,大狗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心里话。
“我很想跟夫人一起去看一看。”
“听他们说,夫人以前生活在一个白色的大房子里,很孤单。”
“也许……你也和白云一样,没见过海吧?”
“希望夫人不要生气,白云以前去过学校的。”
大狗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曾去过的地方都算的上出门,哪里知道人形宠物社会化的学校,不过是换一种地方的监禁。他惴惴不安地打量华年的神色,唯恐自己这“背叛”了革命友谊的经历让对方不开心了。
华年自然不会幼稚地同他计较,身体康健时他也去到过很多地方,但是白云那声安慰还是触动了他,他没见真正的大海。唯见过一望无际的湖面,在宛若空游的船只上欣赏风光,那是很久远的故事了,久远到想起溅落的水花,下一瞬马上被母亲挣扎扑腾,扭曲可怖的脸所取代。
华年的出神只是一瞬,他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与白云面对面的近距离,却没有心猿意马,也并不打算煽动性地引诱,只是享受这份平静地喃喃低语。
“没关系的白云,我们会去很多地方,没有遗憾的走完。”只有我和你的旅程。
华年安抚地捧着郑白云的脸,敛眸瞧着大狗与有荣焉地眯起眼的脸。那双手并没有进一步地做什么,虽然,他也曾想烙下一个吻。
计划的执行比华年预想的顺利很多,虽然没有真的走入书房,却让别人带着自己的“眼”堂而皇之地巡视屋内的陈设。那个连白云也限制进入的空间陈设简单,满是郑鸣铎个人风格的冷肃。当看到那个宽阔的桌案时,华年还有闲情在心中调侃,怪对方暴殄天物,没好好利用这难得的氛围。
核心的文件不会留在家中,这里仅仅是华年的跳板,他需要相应的数据来倒推出一个真实。最重要的是,利用好男人对自己的轻视,搅动整个棋盘的局势。排开潜在的灰色资产,还是能通过流动资金估算出一个大概的数字,当然,别人让你看到的东西你若是轻易地信了,也是个实在的蠢人。华年漫不经心地敲打键盘,把写好的邮件发给交接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身处事件中心的华年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插入丈夫的生活,他饶有趣味地提议更换室内的装潢,甚至颇为越界地对郑鸣铎的穿着“大放厥词”。当被对方冷冷的视线瞩目,华年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我改变了注意,或许我可以加入这个家。”
“我不讨厌白云,我能和他很好的相处。更重要的是,我没办法做到不去靠近你。”
“想必你也知道了,父亲那边对我的催促,我不想再为那个家做任何事了,是你给了我一个去处。”
华年从未想到自己竟然有演员的天赋,说到动情时,眼底闪烁着泪光,说话间带着不自在地抽气,强装勇气是一个技术活,伸出手环抱住对方的时机,泪水滚落的节奏,合适的台词,只有所有条件都符合才能得到想要的效果。
果然,华年前倾的动作一个踉跄,被郑鸣铎厌恶地躲开,不悦的男人扣住华年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你该病了。”
华年错愕地抬起头,有些惊慌地抓住丈夫的手腕,哀伤的眸子泛滥水光像是下一刻就要破碎。他听着面前的丈夫凑到耳边,有些轻蔑地说:“书房里没有华远征想要的东西,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也没有什么必要。我愿意娶你,不过是因为你足够短命。”
“我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白云的价值,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愚蠢。”
“更换的画像中携带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不。"华年慌张地辩白,哽咽着强调“我是打算要和你一起的,我已经试着去接受郑白云,递出去的消息你看到了,并不准确不是吗?”
郑鸣铎对华年没有太多的耐心,他烦躁地推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不要让我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