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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虽说外面还没入冬,但天风谷内已经下了初雪,这雪毫不留情,里面还夹着雹子。林云间近来偷懒,没打理田地,就只能在雪后,看着地里厚厚的一层冰霜陷入沉思。

再不想办法,他这个冬天便要饿死了。

于是时隔大半年,林云间还是撤了谷口的机关,准备到附近的县城行医赚些钱粮。

天风谷地处偏僻,杳无人烟,偏偏林云间该着倒霉,刚出谷就被个躺在地上的黑衣人拽住了脚腕。

谷口的毒障机关是林云间自己设的,有不长眼的家伙撞上来死在这里,他毫不意外,意外的是竟有人中了他的机关还能活下来。

不过林云间也不确定这到底还是不是个人,本来就穿的一坨黑布,脸上的血渍似乎也经了些时日,变得有些发暗,眼看着要没命的东西,却还是一手护着倒在旁边的另一具身体,一手紧抓着林云间不放,半晌还挤出嘶哑的声音来:“神医……请、请救我家……”

“好了,你别说话了,声音听得我难受。”林云间摆摆手,踹了黑衣人一脚,没踹开,也就随他便了,只是继续说道:“救你家主人是吧?”

这戏码林云间不能再熟悉了,他也拒绝过无数次,不过鉴于自己目前手头正紧,他便还是给了黑衣人这个机会:“带钱没有?”

“带……带了……”

“我叫你别说话,听不懂?”林云间不耐烦地打断黑衣人,要不是自己现在着实不宽裕,他可没心情继续引导这个不开窍的家伙:“直接拿钱。”

那黑衣人被他堵得语塞,却也只能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包着银票的口袋,恭敬地递到林云间面前。

林云间看着那个染血的布包,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从自己的包裹里掏出一块用旧的抹布,垫着接了过来。打开布包一看,里头是整齐的一千两银票,林云间数了数,又顺手验了一下钱庄的章,点点头,又摇摇头:“可以,但不够,你报上家门吧,方便我日后去要剩下的诊金,无名之辈我可恕不接待。”

黑衣人和林云间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还是犹豫着开了口:“云明山庄。”

“……”林云间沉默了半晌,嗤笑一声:“难不成你这位主子,是威震江湖的苏明澈?”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闷闷地应了声:“是庄主。”

哦~”林云间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随即笑道:“你别说,还真有的赚——你们云明山庄呢,名儿倒是好听,可惜不是正派,我若把这作恶多端苏庄主,转手交给武林盟,你说那边的杨盟主,可得怎么谢我呢?”

“你敢!”

“呦,你这狗还挺护主,让我看看——啧啧,你这庄主命不久矣,你倒还算有救,要我说,你不如投了我罢,刚好我身无蛮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这一千两算是你的诊费,我治好你,你帮我把这家伙背到武林盟,赚的钱咱俩平分。”

林云间话音未落,那黑衣人便像被踩中了命门,一下子回光返照似的跳了起来,匕首瞬间就抵上了林云间的喉咙,并发出咬牙切齿的威胁:“救我主人。”

“啧。”林云间无奈地摇摇头,瞥了一眼软在地上的那句身体,叹道:“明澈,你调教人可真有手段。”

黑衣人倒是不傻,听林云间这样说,显然是和苏明澈早就认识,主人和神医有交情也不算奇怪,他也知道既然这样,恐怕主人被救过来后,知道自己这样威胁神医,必不会有自己的好下场。

可死士的命本就是这样的,主人要取,随时取走便是,他只需尽力保住主人。

想到这里,他仍没有放下匕首,而是进一步要挟着眼前的人:“尽快,必须……医好主人……”

林云间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抬手起落之间,点了黑衣人的睡穴,看着脚边两具软绵绵倒在地上的身体,摇头叹息:“又一个傻子,苏明澈可不会承你这份情。”

话虽这么说,林云间却还是回屋找了个运木头的橇,把两人放上面拉回了家。

不同于旁人的想象,林云间并没在天风谷里种各种名贵药草,大部分药材都是他出谷行医时,顺便在附近的药铺抓的,或者干脆只给病人一张方子,叫他们自己去找药。

这里面虽有懒的成分,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不是种地的料,要不是天风谷土地宽阔,他恐怕种粮食都能饿死,更不可能照顾好娇贵的药材。

“唉,倒也是缘分,库里最后两颗解毒丸了。”林云间将丸药一人一颗,塞进了主仆二人的嘴巴里,和着刚熬好的药引子,一齐给他们灌了下去。

这么折腾了一天,等到闲下来,已经是月上枝头,林云间坐在床边看着他们,心中不免疑惑。

看得出来,这两人本没什么伤病,之所以昏迷过去,其实都是拜林云间设在谷外的机关暗器所赐。

这机关得了苍羽阁的指点,若是寻常武林人士,肯定未及第一层就被射成筛子了,这两人功夫确实了得,才能坚持到最后这里。

话说自己也是贱,明明是自己布的机关伤的人,现在还要费劲去救。

不过换种思路,好像也是个来钱的好法子?

算了算了,真要这么搞,自己还不成了过街老鼠,他孑然一身,武功不济,要是名声臭了,就等于彻底没命了。

林云间想了半天,最终还是绕回了最令人疑惑的那一点上:他们无伤无病的,来天风谷做什么?

除非,苏明澈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可能性不大,但不是没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最好趁他们还没醒来,赶紧跑路。林云间对此心知肚明,但转头看看两人,还是没有动作。

医者仁心,他收了诊金,总要负责到底——绝不是因为他懒得跑。

话虽如此,林云间还是拿出了许久未碰的机关阵,准备布设在两人床边。

这两个家伙不是好惹的,真要有意外,这机关能为他争取时间。

等等,自己只有一张床,这两人占了,自己睡哪?

于是林云间果断把两人扔到了房间角落,布好阵,自己安安稳稳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林云间是被机关阵的铃声吵醒的。

睁开眼,果然看见自己的阵上缚着醒来的那两人。

林云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笑道:“不好意思哈,自保手段而已,伤不了二位,二位只需如实告诉我,既然二位身未患疾,为何要闯我天风谷呢?我应该在谷外设了牌子,说明了近来不见客,也警告过此处有重重机关的。”

“若不是你这机关过于阴毒!”

“十一,不得对先生无礼。”

那黑衣人似乎张口要说,却被苏明澈一记眼刀和冷冷的呵斥打断。

——这苏明澈看着温润如玉,眼神却实在是恶毒万分。林云间心中感叹,倒有些好奇苏明澈想说什么。

只见那身体虽被缚在阵中,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听闻先生有法可解寒星之毒,故苏某特来求医。”

“哦?”林云间玩味地看了看苏明澈,笑道:“苏庄主从何听说的啊?”

“从江湖中听说。”苏明澈略微垂眸,淡淡地答道:“来源实不可考,因听许多人言说如此,便来一试。”

林云间又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慢慢踱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可惜,在下解不了寒星之毒。”

说完,他像是来了什么兴趣,挑眉看向苏明澈:“难道苏庄主中了此毒?”

“是。”出乎意料地,苏明澈干脆地承认下来:“即便暂时无法可解,自药王辞世后,先生也是当下最有名望的神医,还请先生一试,便拿十一试药,也尽请先生随意。”

“嗯?”林云间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苏明澈这话的意思:“你是说,你为了让我试出寒星之毒的解药,便给你这小死士也下了这毒?”

“是。”苏明澈还是毫不避讳,一口承认下来:“这毒本身也有些难寻,故而只给十一用了,若日后能得更多,便可让庄中其他死士也来供您试药。”

“……”林云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隐约咬了咬牙:“苏明澈。你还真是名不虚传。”

说完,他将茶杯放下,勾起嘴角对苏明澈笑道:“不过苏庄主这么说,在下可不敢放苏庄主了,这哪天苏庄主一生气,为了逼我,岂不是要给我也下个毒?”

“不会。”苏明澈吐出这么两个字,随后莫名噤了声,半晌才补充道:“在下确实也中了寒星,不同于十一,他两日前才服下此毒,在下则身中此毒日久,功力已受影响,实难匹敌先生谷中的精妙机关,先生尽可放心。”

“日久?是多久?”林云间挑眉问道。

“三年,六月,零十四日。”

“你倒记得清楚。”林云间说着,上前解开了困着两人的机关:“不过苏庄主不必骗我了,这寒星用下去,便是武功再高强,一个月之内,也必会内力散尽,不治而亡,饶是苏庄主神功盖世,也绝不可能撑得了这么久,还破了我外面的八层阵法。”

“苏某自有办法压制。”苏明澈说着,身上的束缚已经解开,他整个人竟直直对着林云间跪了下去:“还请先生应下,苏某愿以一切,换此毒之解。”

林云间没阻止苏明澈,就那么看着对方跪在那里,片刻之后缓缓说道:“苏庄主,我这一生呢,最恨骗我之人,这些年间,我脾气好了点,能忍人骗我一次,但绝不可有第二次。”

眼前的人跪在那里,脑袋愈发低垂,身体也隐约颤抖起来,末了,苏明澈抬起头,眼中已带了点点晶莹,声音中也带了喑哑的哭腔:“主人,求您一试,奴也会继续找寻解毒之法。”

林云间猛然笑起来,他坐回桌边,抚弄着茶杯,无奈地叹道:“明澈啊明澈,亏我还找苍羽阁阁主替我易容,竟被你一眼识破,你怎么看出是我的?”

“奴和您订了血契,能凭血契的共感认出您。”

“……”林云间听了苏明澈的回答,愣了一会儿,手边的茶杯被他无意中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才叫他回过神来:“南乡的血契?”

“是。”

“什么时候?”

“认主一年后,趁您熟睡……”

落在地上的碎瓷被内力震动,瞬间飞向苏明澈,十一想飞身去挡,却根本没赶上,眼看着那些锋利的瓷片被钉进了苏明澈的身体里。

这瓷片对别人来说或许难防,但十一了解他主人的功夫,绝不可能躲不过,但苏明澈却仍跪在那里,被钉中的时候也只是微微一颤,随后又稳住身形,一声都没有哼。

林云间许久没动内力,猛然一用,加之愤怒,便有些气喘:“你……你从那时起,便这样自作主张。”

“是奴的错。”苏明澈干脆地认了下来,颇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味:“请您责罚。”

“做梦!”林云间怒骂一声,转过头不愿再看苏明澈:“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林云间本名不叫林云间。

他是云明山庄的前任庄主,苏云轩。

苏明澈是他偶然从一个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当时的苏云轩倒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只是看中这小子根骨好,想培养成自己的暗卫,将人买回来之后,就随手丢进了暗卫营,那时苏明澈还不叫苏明澈,只有个“狗蛋”还是“驴蛋”这类的,分外好养的小名,进了暗卫营之后,得了个编号“十七”。

这家伙倒确实争气,从暗卫营一路升上来,真做到了自己身边,他乖得不行,行事沉稳又贴心,日子久了,苏云轩竟真对这小子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苏云轩借了这句,给了他“苏明澈”这个名字,本是盼两人日后携手,把日子过得晴朗明澈,不想最后只应了那句“云销”——三年前,正是自己这个最信任的枕边人,给自己下了一剂寒星,他成了云明山庄的新庄主。

中了寒星,能不能活三年?

答案是能的,自己就是例子,他九死一生捡回命来,用了母亲的姓氏,化名林云间避世而居,只是成了半个废人,在这僻远的天风谷中混吃等死。

若苏明澈真的偷偷与自己结了血契,这一切倒不好说了。

他这些年来对血契毫无察觉,说明苏明澈给他下的是母蛊,母蛊的宿主不会受这血契什么影响,只会在生命垂危之际,借子蛊宿主的寿命来续。

苏明澈或许就是在那时,与他一道中了寒星,并阴差阳错地为他挡了一次死灾。

说实话,林云间并不因此感激苏明澈,他只觉得苏明澈活该,甚至想到苏明澈偷偷给自己下蛊,就气得发笑:“怎么,苏大庄主是把我当药人呢吧?又是血契的虫子,又是寒星,快把我这老骨头钻成蜂窝了。”

“奴该死。”苏明澈翻来覆去,还是自己三年前就听烂了的那些话:“请您别为奴置气,奴认罚。”

“既然知道该死,你怎么还不去死。”林云间越说越来气,想喝口茶水顺一顺,又懊恼地意识到,自己惯用的茶杯被随手钉到这个杀千刀的畜生身上了。

他叹息一声,低头去矮柜里翻找新茶杯,奈何他向来丢三落四,半天没翻着,倒是被苏明澈悄悄膝行到了自己脚边,默默放了个小茶杯在桌上。

“……哪来的?”林云间嘴角抽了抽:“不过这不是重点,我说你随身带个破茶杯干嘛?”

“奴料想主人见了奴会动气。”苏明澈如是答道:“您生气时便爱摔东西,最常见的是茶杯,其次是花瓶,您若是不解气,再碎一个花瓶也好,奴让十一背了新花瓶过来。”

不提还好,提起这个花瓶,十一心里是真的有话要说——可惜不能说。

他只能在心里暗自腹诽:他知道自己的命不值钱,但从没想过会比一个花瓶还不值钱,退一万步讲,他能接受自己不如花瓶值钱,但看到他眼中天一样的主人,在机关阵前舍命也要护住那个破花瓶的时候,他真觉得自己世界观崩塌了。

现在他想到这个花瓶,身上的伤就像裂开了一样疼,但此刻他刚听见太多不该听的,完全并非自愿地得知了主人身上的惊天秘闻,他头脑还正常,断不敢在此刻发什么声,只跪着往角落缩,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他越想躲,林云间的视线便越往他身上黏,最后干脆直接对他笑道:“这个十一,我倒也觉得有点眼熟。”

十一觉得自己不仅是伤口裂开了,他的人生也要裂开了,他忍不住想流泪,但他不敢流,只能支支吾吾地答道:“您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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