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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从身后搂抱着他

 

张放与刘傲身量相仿,穿一身雪白滚银边的交领深衣,玉面红唇十分英俊。此刻他又拉住刘傲双手,星眸带泪诉说别后情伤。

刘傲将手挣出来,一时尴尬无比,语无伦次打岔道:“欸,张放你……朕不缺人伺候,你不……你还是……别来……”

张放抖睫哽咽道:“陛下可是伤怕了?那日与陛下分别,如同撕裂骨肉一般,臣同样,死也不想再经历一遭。陛下无需忧虑,今日未央宫幸无阉人值守,淳于将军已打点好宫门守卫,臣待一刻便走,神不知鬼不觉,并不惊动旁人。”

在他热切目光的注视下,刘傲尴尬无比,只得转身回避。

张放竟又扑了上来,从身后搂抱着他。“臣日夜思念陛下,醉里梦里全是陛下身影儿。”张放把脑袋搭在刘傲肩上,说不尽情话缠绵,“陛下可也想臣?”

刘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膈应得连声“欸呀”。

这可怎么办呐!刘傲急出一头汗。他小心翼翼缓缓用力,想把箍在腰间的手扳开,张放却越抱越紧,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

“陛下忍耐这几日,着实辛苦了。”张放说着,手便往天子袍下探。

刘傲浑身一僵,倒抽一口凉气。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阴沉的呼唤。

“陛下。”

是王莽。刘傲如获大赦,振臂甩开张放,急忙用目光向他求救。

“王莽,你有何事?”快说有事,随便什么事,求你了,莽子哥!刘傲眼巴巴瞅着面无表情的王莽。

“淳于长亲选四名兵卫入宫伴驾,于殿外等候陛下检阅。”王莽眼都不看他,语气冰冷,态度严肃。

刘傲如释重负,回头冲张放道:“朕先去瞧瞧。”

张放脖子一转,将发辫甩开,白了王莽一眼,跟在刘傲身后往外走。他经过王莽身边时,王莽突然开口,叫了声“侯爷”。

张放侧目满脸不屑,却见王莽直瞅着他道:“宫中耳目昭彰,侯爷还须低调从事,若再违逆长信宫旨意,只怕难有全身之法。”

“长信宫的耳目,不就是你王侍郎?”张放美目一翻,神情十分乖戾。

眼看这两人要掐起来,刘傲赶忙打岔,装模作样指着外面道:“欸,淳于长,人呢?”

淳于长原本是在替张放把守望风,万没料到天子不抓紧莺期燕约的时机,竟走了出来。见天子身后张放与王莽冷眼相对,淳于长看出其中暗流汹涌,好险没笑出声来。

天子走近,淳于长与四名兵卫一齐跪拜高呼万岁,其声铿锵。

刘傲欣慰道:“欸,这就对了,终于有点儿阳刚之气了。平身吧,往后你们就跟着朕,不必拘礼。”

淳于长起身笑道:“陛下宽仁。这几人在臣身边答应了几年,颇具眼力,陛下只管吩咐,如有伺候不周之处,抽几鞭子为他们紧紧皮!”

“不至于,不至于。”刘傲也放松下来,拍拍淳于长肩膀笑了。

张放偷溜入宫与天子幽会不成,又生一计,贴上来抱住刘傲臂弯,眨眼笑道:“陛下可知这泼皮新得了个宝贝?”又冲淳于长挑眉:“你那汗血宝马呢?说要进献天子,咱们可还没见着呢!”

淳于长立刻意会,拐他一肘嬉笑道:“要献天子,与你何干?你是天子何人?”

张放伸手作势要打他,淳于长挡开,拱手冲刘傲道:“臣斗胆请陛下移驾云门马场,臣已预备下走马席,恭候天子游幸。”

刘傲眼前一亮,哦豁,天子还可以出宫玩?眼前这两人好像对此习以为常,看来往常没少带昏君刘骜出去玩。

刘傲十分心动,刚要开口答应,忽觉有道审视的目光灼烧他后脑。

回头一看,果然是王莽。

“你们两个,把朕带坏了!”刘傲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憋不住笑意,“朕还有正事与王侍郎相商。”

淳于长闻言哈哈大笑,过去拽住王莽臂弯道:“巨君同去,有事车上议。走走走!”

王莽一步一顿,被淳于长硬推着,一行四人在兵丁的簇拥下,自南宫门小驾出宫。

淳于长安排王莽陪天子登上六马大车,自己同张放乘四马车随行。

车马一动,刘傲兴奋无比,掀开竹帘往外看去。

飞檐画壁的恢弘宫阙向后飞驰,盛夏午后炽热的空气,卷起阵阵自由的香风。刘傲心口大开,将宫中诸般烦心俗务统统抛诸脑后。

不多时便出了城,青石板路变成飞沙走石的黄土道,沙尘直往人眼里吹,他只好关了窗,不得不与王莽在不大空间里促膝对坐。

王莽两手攥拳按在膝头,一脸冷漠。

“哟,怎么又生气了?”刘傲歪头看他,又伸手捏住他下巴左右摇晃,“这不带你出来玩、散散心嘛,笑一个!”

应激之下,王莽反手钳住他腕子,怒目以对。

刘傲一怔,呆望着他,一脸不可置信。

王莽回过神来,赶忙跪下请罪:“陛下饶恕,臣万死。”

“无妨,起来吧。”从前总和寝室里那帮二货打来打去,为抢一口方便面汤底都能动手,刘傲倒没觉得被他捏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这货一点儿不领情,依旧阴沉着脸,垂头攥拳道:“臣不敢。”

这人还怪可怜的,刘傲暗自叹道。史书上说王莽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严肃板正,非常自律,大概因为他在家里不受偏爱,没人宠着他,他只能格外克己懂事,才能得到大人的夸奖和重视。

天子伸手托他手肘,他仍赌气似的不肯起来,像雕塑一样跪在地上,狭小的空间里满是尴尬的沉默。

刘傲不知,王莽如何忍辱含垢、勉强说服自己背负这弄臣的名声。如今一见张放,天子便眉开眼笑,显然并未抛却旧情;这样一来,王莽想利用天子的偏爱上位,便不得不与人“争宠”,岂不真成了献媚取容的小人?

张放与天子挨挨靠靠、态度亲昵,倒显得他王莽如跳梁小丑一般。他自来要强惯了,如何受得了这等屈辱?

刘傲哪里知道他这些曲折心思,只道这货脾气倔强、迂腐固执,便由他去了。

所幸云门乡并不遥远,不多时车停了。

王莽起身跳下车,一名兵丁早候在一旁,俯身为天子垫脚。

刘傲踩着人脊背下来,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忍不住拍了拍那人肩头,道了声“辛苦”。

马场是一片绿葱葱的山间草原,隐约有些亭台水榭镶嵌在远方天际线处。

淳于长指挥一队批甲军汉散开布防,张放则提袍向刘傲走来。

“陛下可嫌闷热?”张放从怀中摸出一把腰扇,展开为刘傲扇凉,“须得乘风走马,才得爽快。”

说话间,淳于长牵过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那马皮毛颜色浅金,在日光下闪着珠光。

“哇凹——”刘傲目瞪口呆,出声赞叹道,“好漂亮!”

淳于长憨笑道:“圣人配宝马,陛下,请——”说着拉过马鞍,抬起一只手臂,请天子扶着上马。

刘傲抽动嘴角,心中暗叫完蛋。他哪会骑马呀!

三人与一众军汉等了半晌,天子偏就不上马。

刘傲脸上挂不住,找借口道:“这畜生可真漂亮,天马下凡一般,朕实在不忍心骑它。”边说边伸手在油光水滑的马颈上来回摩挲。马儿鼻喷热气,前蹄轮流踏了两下。

淳于长道:“陛下仁爱,这马儿有福了。能为天子坐骑,是它几世修来的的福分。请陛下赏它一驾。”

刘傲“嗯嗯”两声,绕着马儿又转了一圈,仍只欣赏赞叹,不上马。

“马儿也盼望在这天地间纵情奔驰呀!”张放摇着扇儿催促道。

刘傲尴尬笑笑,回头向王莽投去一眼求助的目光。王莽看出他有意拖延,便觉十分蹊跷,又晾了他一会儿,才开口替他解围:“陛下若始终爱惜马力,不妨上马信步走走。臣愿为陛下牵马。”

张放美目一斜,未及开口,刘傲却忙不迭点头道:“也好,也好。”

淳于长拍拍自己半蹲的大腿,刘傲干笑着掩饰惶恐,踩上去借力翻上马背。

王莽一手拉住马笼头,牵着他缓步往远处走。走出几十步,回头却见天子竟弓腰瘫坐在马鞍上,哪里像会驭马的样子。他只得出言提醒道:“双手执缰,眼望远方,两腿夹紧,腰腹挺起,切勿压在鞍上。”

刘傲闻言便将腰杆挺直,核心发力收紧小腹。马儿收到夹肚讯号,立刻加快脚步。刘傲“欸欸”叫着,被马儿带着小跑起来。

最初的心惊肉跳渐渐平息,身上袍服被山风吹得鼓起,刘傲感到劫后余生似的自由与舒畅,终于分出心来欣赏眼前开阔的景致。晴空下风吹翠浪,蓝天白云夹在两侧山峦之间,恰似一道“云门”。他忽然觉得一切有种不真实的美感,令他从不知是真是幻的现实中抽离,如同徜徉梦中。

马儿似通人性,绕着山谷跑了一圈后,它渐渐放缓脚步,回到王莽身边停下。刘傲心想,嘿,我还没遛够呢!而且当着这么多人,你这畜生回来找王莽是几个意思?

不能让人看出天子竟不能御马,为了显得是自己主动来接王莽,他小声招呼道:“巨君,你上来,朕带你一程。”说着故意冲他轻佻勾手,作势要拉他上马。

两人僵持了片刻,王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始终不便当众忤逆圣意,只得暗暗咬牙,轻身翻上马背,跨坐在刘傲身后。

“再跑一圈,去那……”话音未落,王莽已夺过缰绳一甩,马儿撒开四蹄,全力奔跑起来。

这回的速度与冲力,与方才那趟完全不同。劲风吹得刘傲不敢睁眼,心也提到了嗓子口。他两手揪住马鬃,直往马脖子上趴。

“起来!”王莽喝道,接着把缰绳塞回他手里,“记住这个松紧,手上带力,拉住!”

刘傲勉强立直身体,哪有本事管缰绳,口里连声说:“你来你来,我不会!”

王莽只好抓着他手,帮他带住缰绳。刘傲四肢僵硬,为保持平衡,不得不仰靠在王莽怀中。天边亭台楼阁在视野里越来越大,王莽又发出指令:“拉紧,别松!”随即手上用力,捏得刘傲生疼。

马儿渐渐减速,刘傲惊魂初定,嘴上又要强起来:“你能不能态度好点儿?对朕大呼小叫的,像话吗?”

王莽鼻孔出气,压着火回了句:“臣不敢。”

“嚯,你还不敢?你胆子大得很!”刘傲甩开他的手,抱怨道,“你看看你看看,手都被你掐红了!”

王莽试探道:“陛下恕罪。臣闻陛下文韬武略、精通六艺,如何竟‘不会’驭马?”

“朕哪是不会!”刘傲意识到方才说漏了嘴,急忙找补道,“千里马难遇,朕想让你沾沾光罢了。

王莽侧目打量天子面上神情,见他额角微微冒汗,红晕染颊,竟是一脸娇羞亢奋。

天子做作出这般姿态,莫不是存心与他依偎共骑?这念头掠过心头只一瞬,王莽便又自嘲荒谬。却不知为何气消了大半,语气也柔软下来。

“谢陛下成全,臣惶恐。”

此时马儿停在一座水边亭阁前,十几个兵丁、仆役蜂拥上来接迎。王莽先行下马,又将刘傲接下来。落地的瞬间,刘傲脚下一软,险些歪倒,王莽伸手带住他腰身,扶他站稳。

“往后你有点儿眼力价儿。”刘傲顺势凑近他嘀咕道,“别回回都等着朕叫你。”王莽垂眼应了一声“诺”,扶着他进亭子歇息去了。

那边厢,张放以扇作凉棚遮在额前,遥望汗血宝马带那两人远去。他收扇冲淳于长没好气道:“我才走了几日,这就续上新人了?叫你帮忙照看些个,你眼瞎了?”

淳于长搂过他肩膀,笑道:“你那情郎,你还不知?我能看得住?不过,巨君倒不至于同你争宠。他领了长信宫懿旨,怎可‘监守自盗’?”

张放扬扇照他脑袋上就是一下,咬牙骂道:“你说谁是‘盗’?”

“偷情不算偷?子畅实乃世间大盗!”淳于长捉住他手腕,凑上去要亲他。张放扭身躲开,笑骂一声“滚”,便上马去了。

刘傲在亭中主位落座,仆役为他点了两道茶,不多时淳于长和张放也到了。

走马席与上巳节的流觞曲水大体相同,唯一的区别是,浮在水道中的酒杯停在人面前时,人无需吟诗作赋,而要上马演练骑术。

这回王莽颇有眼色,每局开始时,他便从下人手中接过浮杯,递在刘傲手中,请天子放杯。既然杯是从刘傲座前出发,自然不会停在刘傲面前。因而酒过三巡后,淳于长上马表演了一回骑射、一回双驾马;张放撒手站立在马背之上,引来一片惊呼喝彩;就连王莽也轮到一回,他骑马一连跨越三道木刺栅栏,下马后面不改色,众人纷纷抚掌叫好。刘傲则乐得宽坐,开开心心喝酒,不用担心上马露怯。

喝到眼花耳热之时,淳于长谈笑间说起正事。

“今日朝堂之上,陛下当众偏护臣,令臣感怀不已。”淳于长单膝跪地,举杯邀敬天子,“臣以此酒拜谢陛下,此生必定结草衔环,以报陛下隆恩。”

刘傲满饮一杯,挥手道:“这有什么?明明是他们没事找事!”

淳于长为他续上一杯,谦恭道:“陛下宽仁。不过诸位公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守卫宫禁、执掌仪仗乃卫尉之职责,臣一小小校尉,的确不该批甲擅入未央宫。”

张放接口唱和:“卫尉宇文钧不是回乡丁忧去了?前阵子陛下还曾说起,要寻个顺眼、可靠的继任。”

话说到这份上,刘傲再傻也听懂了。可他并不清楚卫尉是什么级别的职位,听这意思,应该是个守门开道的苦差,没什么大不了的;淳于长办事麻利,情商又高,刘傲很喜欢他。

“还寻什么?朕看淳于将军就很顺眼。”

话一出口,淳于长立刻跪倒在地,高呼万岁谢恩。张放也举杯祝贺,气氛一时火热。君臣和谐,刘傲禁不住洋洋自满,转头却瞥见王莽神色黯然,似乎若有所思。

前任大司马王凤病重之时,侄子王莽同外甥淳于长一道,衣不解带、夜以继日地在他病榻前悉心伺候。淳于长一向养尊处优、心宽体胖,没几日便累得瘦脱了相;王莽则过惯了苦日子,累是累,却并不挂相,身强力壮一如往常。

王凤见淳于长为照顾自己如此憔悴,自然感动不已,便向太后王政君大力推举淳于长,令他领了执掌四城门守卫的实权校尉。至于王莽,王凤到临终前才想起来向太后举荐他,已来不及为他再多谋划,便撒手西去了。

如今又是如此。早间在朝堂上,他与淳于长一同挨了骂,这会儿却只淳于长一人得了封赏;被戳脊梁骨“以身侍主”的是他,到头来一步登天、位列九卿的却是淳于长。王莽不禁暗自嗟叹,或许自己没这个命,何苦强作挣扎。却又怏怏不服,不甘就此认命。

日落之时,刘傲已喝得痴眉醉眼,舌头不打弯儿。肉食上来后,他胡乱吃了两口,便歪倒在案上昏睡过去,后来怎么回到未央宫的,竟全无知觉了。

那晚他睡得深沉,梦中他又回到云门乡那片碧空下的草原。那里安上了球门,他和发小程子、他的室友们,校队的伙伴们,一起在山间奔跑追逐。

哦,还有淳于长、张放和王莽,他们也同他一起,在烈日下挥洒汗水、推搡笑闹。本来嘛,他们也都十八九、二十来岁,正值无忧无虑的美好年华。

可天边突然乌云压顶,雷鸣阵阵,山间朔风卷起阵阵血色。

“陛下不要奴婢伺候了?”公孙澄一双泪眼朝他逼近,脖颈上横着的长剑鲜血淋漓。

“陛下可也想臣?”张放一身白衣,口吐长舌悬在一条白练上随风飘荡。

淳于长蓬头垢面,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忽然一道利斧劈下,他胖大的头颅轰然滚落。

王莽呢?王莽怎么不见了?刘傲悚然惊醒,挥舞着双臂惊叫:“王莽!王莽!”

“陛下?”张放手提灯盏,白皙英俊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刘傲心口突突狂跳,出了一身邪汗。梦中情景却在他清醒过来的那一刻瞬间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种悲伤、愤怒,又无助的感觉。

张放捏着袖子为他擦汗,触到他额角时手往回一缩,又覆上他额头,惊道:“欸呀!烧得烫手!”

脑袋胀得像要炸裂开,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往外疼,想翻个身都不能够。刘傲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难受得要命。

“太医,传太医!”张放冲外边叫道,“陛下害了热病!”

先到的却是王莽。看见王莽的一瞬间,刘傲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与王莽有关,他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王莽伸手试了试他额头温度,回头问张放:“喂了水不曾?”张放呆呆摇了摇头。他养尊处优惯了,哪会伺候人,除了背着手来回乱转,他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王莽命兵卫接来温水,将刘傲上半身托在自己腿上,使银勺喂他水喝。

“降降温。”一说话,脑袋就震得疼,刘傲强忍着,指挥道,“凉水,擦擦手心脚心。”

王莽做惯了这类活儿,应了声“诺”便去打水,张放却仍在发愣。

水端来后,王莽磕头请了罪,刚托起刘傲的手,却听张放道:“你别动他!我来。”王莽将拧好的帕子递给他,不料张放又拦在他身前说:“王侍郎在此多有不便,请先回吧。”

“如此便辛苦侯爷了。”王莽语气仍是淡淡的,说完便退下了。

才走出殿门,却听里头哐啷一声,伴随着刘傲和张放两人大呼小叫。王莽摇头叹气,只得掉头回去。

原来,张放把水盆搁在龙榻边上,自己转身时不留意碰翻了,凉水将半扇龙榻打得透湿不说,天子身上中衣亵裤也都浸透了。刘傲正发烧害冷,叫他这一浇,顿时牙关打颤,浑身哆嗦起来。

“欸呀,陛下恕罪,这……如何……”张放手忙脚乱,在他湿裤子上乱抓乱拧。

王莽冷静指挥道:“侯爷先替陛下除去湿衣,以锦被裹身,移驾至偏殿榻上,臣去取干衣、传姜汤来。”

张放呆呆点头。王莽吩咐殿外兵卫取姜汤、收拾偏殿床铺,忙了一圈,可当他手托干衣回到寝殿,却见天子仍裹在湿漉漉的衣裤里瑟瑟发抖,张放则在一旁红着眼发愣。

“他不叫我动他。”张放撇嘴委屈道,“人都烧糊涂了。”

“你们两个出去,别看朕!”刘傲挣扎着起身,抖抖索索下令,“把干衣放床头。”

王莽冲张放伸手:“侯爷请。”然后引着他往屏风后回避。

一阵细细簌簌后,刘傲哑着嗓子叫:“好了。”王莽进来,劝他尽快移驾偏殿暖炕上。可他这副模样,哪里还走得动?“陛下恕罪。”王莽未多犹豫,便像那天抱他上参政殿时一样,将手臂伸进他身子底下,轻松将他托了起来。张放只恨自己没这膀子力气,怄得直抠手心。

到偏殿榻上,王莽麻利地将刘傲塞进被里,却见他衣襟扣反了。左衽颇不吉利,偏巧天子正害病,王莽不敢大意,又请了罪,接着伸手将他衣带解开,迅速翻出左襟压在外侧。

刘傲瘦虽瘦,身上倒有些肌肉。王莽冰冷的手指在他滚烫的腹肌上掠过,他竟觉得还挺舒服,于是一把抓住王莽腕子,往自己心口捂。迷迷糊糊中却听那两人斗上嘴了。

“你没听见陛下不叫动他?”张放语气很冲,“才穿上,又解开!若凉着心口,你担待得起?”

王莽回道:“侯爷怕陛下着凉?在下只道你特意泼水,为陛下降温呢。”

“你……你算什么东西?我伺候陛下那会儿,还不知你在哪村屠狗哩!”张放急眼嚷起来。

这话一出口,等于认输了。王莽便不再接口,只冷眼看他气得来回乱窜。

太医这才赶到,请了脉后,说天子染了风寒,须得放血祛风邪。刘傲一听要放血,急忙拍床大叫:“放什么血?谁敢动朕,朕给他血放光!”

风寒不就是感冒?感冒是由病毒引起的,烧成这样,说明这病毒还挺厉害。可感冒病毒是能自愈的,吃药七天好,不吃药一个礼拜;西汉这种医疗水平,连无菌操作的观念都没有,让他们拿小刀一拉,万一伤口感染,神仙也救不回来!

张放凑过来劝道:“陛下别怕,就那一下,眨眼就好了,不疼,嗯?”

这货真会添乱,刘傲心想,老子原本在深宫里待得好好的,还不都是你,把外面的病毒传给老子!

“滚!”刘傲怒道,“你不来朕好好的,你一来,朕就病了!”张放闻言两眼一怔,泪珠儿劈里啪啦顺香腮滚落。

太医跪在地上连声告罪,王莽见势不妙,抽身便往外退,想去长信宫叫这冤家的娘亲来治他。却听刘傲喝道:“王莽!你给我站住!休想去搬救兵!”王莽只得咬牙退回榻边,眼看着太医与张放双双含恨告退,诺大的宫室里,便又只剩下他与天子两人了。

刘傲烧得面红似火,王莽只得不停为他擦拭手脚,水换了十几道,仍止不住他额头滚烫。这会儿王莽的手才从凉水里拧了帕子出来,便被他逮住,贴在脸上降温,再不肯放开。王莽只得跪在榻边,一手被他抱着,另一手攥帕子擦他额头。

刘傲难受得睡不着,蹙眉一直哼哼,竟说起胡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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