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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

 

上官鸿信落下的吻缠绵细碎,像是炸开火光的烟火棒。

霓裳在年节时点过,一触火就亢奋,明亮的火星往四下里迸溅,光芒耀眼。那些火花温度不高,掉在霓裳的小斗篷上也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她坐在屋檐下点了一根又一根,一会儿功夫脚下就堆满残骸。

策天凤阖上手里的书,上官鸿信的分心几乎写在脸上。他想去跟家人过节,又不想被策天凤看出,下笔时几个字写的太急促,格式微微乱。策天凤站在他背后不着痕迹地观察,少年人后颈新理的发茬在冷空气里立着,触手会有些刺。他努力抑制着往窗外看的欲望,颈部线条变得僵硬。

“可以了。”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立刻合上笔盖,他回过身来,眼底闪亮。挺拔的良材初初抽枝,满眼蓬勃鲜活的色彩。

“谢谢老师。”

他收拾好桌面,抱着一摞书跑出去。策天凤看向他落在椅子上的大衣,拾起来抖得蓬松,在上官鸿信在门口换鞋时罩到他头上。

“教过你要周全。”

上官鸿信便笑,笑里有雨前的云,欲雨的风,但最终是透明的水。

他那时方踏入策天凤许诺的黑暗。

“老师。”

“嗯?”

策天凤抬眼,手指按在开关上预备关灯。

“新年快乐。”

他的气息忽然靠得极近,在策天凤唇边落下微弱的一吻。然后他覆上策天凤的指尖按下开关,在一片纯然的黑暗中悄然遁去。策天凤站在原地,片刻后听见院子里传来霓裳惊喜的呼唤。久不见的兄妹两有说不完的话,声音直到他们坐上车后才消失。

上官鸿信下次来时吻了他的手指。

策天凤削水果时划伤了自己,鲜血从手上滴滴答答落下来。上官鸿信便低下头替他吮了血。后来他送了策天凤一套陶瓷刀具,在策天凤小睡时慢慢削一个苹果,刀下拖着极长的一圈皮。策天凤就像那个苹果一样,一层层被剥得赤裸,吞食殆尽。

上官鸿信几乎没有经历过青春期,因为策天凤的指引,他对待感情的态度冷酷又熟稔,玩弄它像玩弄断云石,千变万化不过是人脑里盲目的小把戏。他们从肉体关系先开始,上官鸿信总是抱怨他学不会接吻。

老师,你好像根本没有热情这种东西。

彼时上官鸿信贴在他耳边低喃,呼出的热气全扑在策天凤耳边,在鼓膜上敲出声响。他尚没有被策天凤伤害过,不明白十年怕井绳的道理,所以姿态随意而逾越。他能感觉到策天凤对他的重视,他以为这是一种喜爱。

然而策天凤对他的放任更像是一种补偿,用现在为未来作偿。

天色快亮,默苍离准时睁开双眼,身上凝结水渍,手心里甚至有热汗。他下床,去浴室放水,一声不吭将自己放逐到水底。他早已是个成年人,欲望不至于令他难堪,只是浴缸里倒映的脸随水流摇晃,似乎是有些难过。

他将手掌没入水面,扯碎那张脸。再平静时,它便一点不动摇了。

神蛊温皇最近闲得发慌。

又那么巧,上官鸿信抛了个炸弹入地。众人纷纷闪躲,他却还想加码,生怕爆炸时场面不够盛大,死伤不够多。俏如来话里话外是请他忍耐,温皇笑眯眯地应,关系图进一步扩展,他喜欢一潭浑水里彼此相争的戏码。

“看得开一些。”他一边倒茶一边说。

上官鸿信看他优雅动作,最终桌上只有一杯,不在客人面前。他面前的这杯是之前用来招待俏如来的,如今已冷透,还珠楼主的待客之道实在不敢恭维。

“看开?”

他拾起瓷盏在指尖轻柔摩挲,俏如来的指印重拓上他的指纹。

“我尝试过。”

“然后?”神蛊温皇饶有兴趣地追问。他尤其喜欢印证已知的答案,撕开别人的旧伤疤大概能给他不少成就感。

上官鸿信放下杯子:“不知道温皇先生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你的亲人好友因你的冷眼旁观而死。”

温皇摇头,轻飘飘地说:“没有。”

语气里还有矜伐的意味。

上官鸿信转动杯沿,里头的茶水沿杯壁晃动一周,没有溢出。

“该说哪一方更幸运?”

神蛊温皇至今没有真正失去过什么,他只失去过他无聊的游戏。他的人生只要稍稍偏差,地基就会崩塌,但那些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竟一个比一个命硬,抵过了所有杀机和危险,在神蛊温皇想回头时,还能做出一个完满的重聚。

“雁王也信起运气,真是奇谈。”

他话锋一转,忽然发出感慨:“不过你确实很有信的理由。”

神蛊温皇朝窗边一指,一束薄荷长在窗台,香气冷冷。

“薄荷不宜共植,它的芳香质会影响其他植物的生长,根系发达,须茎横生,除不掉。”

“凤蝶铲了去年的薄荷,本想种些新的。今年又接连冒出来,霸占整个花盆。恰巧这东西越修剪越茂盛,冥顽不灵。”

上官鸿信挑起眉,好整以暇等待下文。

“俏如来同你不是一种人。”神蛊温皇说。

“羽国公主也不是。”

“你不必表现得多么眷念。自始至终你都在侵占她生存的空间。你夺走她的快乐,夺走她的爱情,最终夺走她的生命。你知道默苍离总会选你,因此有恃无恐。”

“为什么不问问之前那些失败的亡魂,问问他们你有多幸运。”

神蛊温皇倦倦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明明已经拿到了特赦令,你再要求,默苍离也没有新的东西能给你。”

上官鸿信在心里冷笑。他宁可默苍离选择的是霓裳。也许他们两个会有比较好的结尾,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神蛊温皇从他眼里读出这讯息,他倒没想到上官鸿信还有如此牺牲的情怀,于是松松指节,兴趣更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上官鸿信没说话,他去捻了一片薄荷叶,揉碎在指尖。

“我要一个因果。”

他一生中最爱慕最珍惜的人,碾碎他直至粉末。

他怎能不期望一个回礼从天而降。

神蛊温皇提议说要不要试着占卜。他拿出一个沙盘,煞有其事。上官鸿信看见沙砾里毒虫爬行而凸起的痕迹,于是婉言谢绝。如果非要信命,他宁可信默苍离划下的命运,他宁可做尘土、做黄沙,长眠于羽国故地。

默苍离像个水泡,突兀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有时上官鸿信从旧梦里醒来,默苍离不在他身边,现实和梦境的分界不复清晰。他是他的锚,失去了便无依。风帆慢慢扬,无垠大海上无目的漂流。

五月过半,上官鸿信没再见到他,倒是遇上几次俏如来。他们算是师兄弟,可惜地位尴尬,对面而坐,他看出俏如来颇为难局促。气氛不温不冷,俏如来一直低头,偶尔在唇上沾一点茶,似乎也没有细品的意思。谈话间,他露出腕间一串佛珠,象牙白色的手臂不常见阳光,十指只抚过经书。

这样一双手,怎么去杀默苍离。他握着枪时会不会打偏。

上官鸿信敛眉,提起兴趣重新打量他一番,目光淡漠却不容忽视。他看人如同带人溺水,俏如来被他压进幽深水底,全部心思在水压下无所遁寻,随他瞳孔里的金一齐破茧而出。

“你跟我来。”

上官鸿信发话,喧宾夺主地结账,主掌局势。

“什么?”

俏如来还端着杯子,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他比上官鸿信年纪要小,又修禅多年,看起来不涉尘世。他是史家人,单轮相貌当然是美的,而且是纯净的、未被玷污的美。上官鸿信回头看他,不免惋惜。

他身上终要沾血,成为血泊里捞起的一尊玉像。

上官鸿信开车,俏如来坐在副驾驶,手里还不忘拨弄念珠。这场景多么好笑。

“我很少带人。”

“哦,”俏如来老神在在地回答,“如此殊荣,俏如来愧受。”

上官鸿信这回是真的笑了。

他在俏如来身上感觉到默苍离的一部分。俏如来还没被铸出那层坚硬的壳,现在仍是只软贝,直来直去、不掩饰好恶的情绪里藏着温柔良善的珍珠。但默苍离的珍珠在哪里,他数十年如一日打磨自己,持刀自伤,将仅有的温情捣成碎末,是否在相遇前就已化灰。

也许他一直向默苍离要求他根本没有的东西。

俏如来别过脸来看他,佛珠一颗一颗流动得有条不紊。上官鸿信说“看路”,虽然不开车的人没什么看路的道理,不过俏如来还是正过身。他的姿态极端正,不如裱作金装,到时请一尊放在家里,遇到难题就剥下金片消灾解厄。

“你的珠子很好。”

“你喜欢?”

上官鸿信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回话,他早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于是不应答。然而在想象中,他已剥了俏如来一片灿灿的金叶,有些事注定要慈悲的去背负。

他带俏如来去了打靶场。俏如来握枪,姿势比他预料的更娴熟。佛珠在他腕上缠绕,像是能从冰冷的枪支里开出寂静的禅意。他开枪,子弹穿破空气,中靶,偏一分。上官鸿信说“不对”,然后握住他的手,从背后纠正他。

他要他一击即中。

俏如来抵抗了一会儿,但他的力气与上官鸿信相差太远。他深呼一口气,正打算说些什么,上官鸿信便扣下扳机。尖啸声过,靶心被命中,他即刻松手,脱下护目镜站到一边,履行他师兄身份似的,将场面留给俏如来发挥。

俏如来继续开枪,还是偏一分。

“不对。”上官鸿信说。

俏如来接连开了数枪,也摘下护目镜,他不信上官鸿信不明白他的意思。

上官鸿信扬唇,似笑非笑。

“你要让他相信。”

相信你会一击命中,不留余地。

俏如来是聪明人,再开枪时便次次稳中靶心。

上官鸿信站得遥远,冷眼相待。他曾经为了保住策天凤挡住所有羽国内的压力,如今他却教别人如何取他的命。人是不是就是一种喜欢画蛇添足的动物,他早狠一点心或晚几秒绝情,故事都能好看得多。

结束时俏如来说他们没机会再来这里,过几日他要回寺庙一趟,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再用枪。上官鸿信罕见地斟酌了几秒,最后只叮嘱他不要打偏。俏如来凝视着他,双手没任何动作,而是露出官方式的温和笑容,可以被纸媒放在头版的那种。

当然啊,师兄。

他这么说。

当天上官鸿信回了羽国,下飞机就直接去了旧居。门前一道长长的道,两边种着霓裳喜欢的花,三两朵蔫蔫开着,没有人气的地方再怎么精心打理也压不过杂草。墙面上攀附着爬墙虎,绿到发黑,爬满结痂的伤疤,难免不让人想到当初它鲜血淋漓的模样。

羽国的天气比中原要好,日头高照。霓裳穿着长裙子站在葡萄架下,在掌形叶子间辨认白色的葡萄花。策天凤穿着件宽松的外衫自她身边路过,清癯的影在绿叶里隐现。他们两人谁也没同谁说话,仿佛早不在同一时空。

被留在那个时空的人只有上官鸿信。

他拿出那串琉璃珠,挂在他跟霓裳一起种的梧桐上。霓裳提议要种,是望那不肯栖的凤凰落地。上官鸿信陪她一起做梦,他做了很多个梦。但最终的结果都是凤凰涅盘,成了一个新的人,抛弃旧日。能为他种植梧桐的人何其多,他尽可以挑挑拣拣。他和霓裳拥有的这一株,不过平庸。

风吹琉璃,轻轻颤动。霓裳同他低语,细说过往,她那么爱他,劝来劝去都是放下。可他已听不懂。

上官鸿信从梧桐树下掘出一个木盒,很小巧,一圈都是细密缱绻的凤尾纹。凤眼里镶的是红宝石,吹去土屑,依然熠熠生辉。他扣动机关,盒子倏然打开,里头静静卧着一枚银色的戒。他用断云石做的,因而无论何时戴上都一样合适。

另一枚被他送出,这些年来他从未见到过一次。

大概是丢了吧。

如果不想要,又何必收下。策天凤给他的失望让他彻底失去重新送出的兴致。

的气流里慢慢挤出两个字,干瘪得像晒干水分的谷粒。

默苍离说:"···鸿信。"

上官鸿信胸中倏忽一空。他的心在躯体中消失,遍寻不得。他知道它还在身体的某一角落,否则他怎能呼吸生存,但它屏着声息隐藏形迹,不肯让他看清此刻的真实。

中空的气泡浮出水面,将上升了数年的情绪散进空气,上官鸿信只听见窗外雨声磅礴,他没有任何感叹,仿佛从未爱上过默苍离。

原来雁王真的已死,彻头彻尾,十分彻底。

默苍离睁开眼,举目所望皆是陌生。但那书那桌那灯,都是他遗在羽国的旧物,窗边摆着铜镜,将阳光照上他的脸,是唤醒他的主因。

他下床穿鞋,披着一件松垮的长衫,身上几乎没有痛感。他扶住胸口,疑心自己是否已死。

回廊两边透明,阳光充足,木架上错落摆放许多花盆,或土植或水培,都是霓裳所喜。她偏爱是绿叶下星星点点的花朵。

他继续往前走,推开门是昨日院落。一模一样的巨大梧桐,一模一样的石桌,上官鸿信坐在树荫下看书,盛光磊落,不沾爱恨,面容都通透。

有如当年春日,梧桐蓄繁花满枝,霓裳抱着她兄长的肩膀,从窗外递来一枝,笑问说,可有凤栖。

可有凤栖?

默苍离不由恍惚,他从蜿蜒绵亘的回忆里跋涉而出,回头看、不忍迈步。

上官鸿信听见他的脚步,便合上书页来迎他。

"老师。"

他想他真的死了。

"霓裳呢?"默苍离问道。

上官鸿信定定看他,目光渐戏谑,终是归了一声嘲讽的笑。

"你还活着。"

他还活着。

药效过了,剧烈的痛立刻升腾起来,沸水般滚过他的神经。上官鸿信搀扶他,将他带到梧桐木下,桌上清茶热气上旋,穿过层叠枝叶,汇入下一次降雨。

"你···"

"我和俏如来做了一笔生意。"上官鸿信不需同他打哑谜,"你还活着,我没必要去干涉他。"

"除非你死。"

默苍离沉默片刻,只说:"他做得很好。"

一视同仁的舍得,一视同仁的利用。

他神色冷漠,八风不动。上官鸿信佩服墨家巨子这种舍己为人的情怀,于是指着枝桠问他说:"你看见了吗?"

默苍离闭了闭眼,而后抬头。

霓裳在树枝上荡秋千,唱一支漫漫无绝的歌谣。

琉璃碰撞,只问他一句:

可有凤栖?

他开始想上官鸿信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刻。

为了告诉他雁王正是被他亲手杀死。

默苍离在茶几上寻见那个证物袋。

彼时上官鸿信已经离开,整个屋子空无一人,他作为已死的幽魂在其中晃荡,无所依凭。他拆开封口,倒出那枚圆环,被鲜血浸透的金属像是结了锈,落下细碎的粉屑。默苍离将它在水流里洗净,它开始褪色,显露出银白的光泽。微曲的内轨中嵌着极小的一粒追踪器,默苍离剔下它,偶尔闪烁的一点淡光在浴室的冷光下依稀可辨。

默苍离将追踪器按在指节,拇指碾过内中每一寸精密的电路,无数的讯息潜藏在空气中,默不作声地传递。他扬起指尖,目送它汇入旋涡状下陷的水流,一直没入下水道。它会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尽职尽责工作下去,直到狭小身体里电量耗尽,废铁一具。

太轻信了。默苍离下了断语。神蛊温皇不会是好的合作对象。

他在洗手台冲洗双手,余光瞥见那枚圆环,正倚着台架无辜地放置。本质不过是块顽石,伪装却像高贵的金银,它名不副实,因此从未博得过默苍离的青睐,也不曾在他指上降落。它被迫穿上钥匙,在开门时关门时无数次擦过默苍离的掌心。

上官鸿信回来时默苍离正在浴室。他想事情想的很入神,温水漫出浴缸,蜿蜒流淌至上官鸿信脚下,满室拨不散的热气。正如他们之间不可解的纠缠,踏步云端,摇摇欲坠,隔雾才可同室共处。戳破雾气虚无缥缈的实质,两人便要一同坠落至地尽头。

默苍离被上官鸿信的脚步唤醒,抬手关下水阀。整个人水淋淋,像是从温泉里钓出的一尾鱼,半生不熟,濒死挣扎。

上官鸿信拾起他一缕湿发:“老师?”

“嗯。”

默苍离枕在浴缸边缘,并未抬眼看他。睫下斜斜落影,缀满水露,双颊被热气熏蒸难得有几分血色。

“看起来很自在。”

这回儿默苍离终是舍得睁眼。上官鸿信俯身倾向他,指腹干燥,带微薄草木香气,应是刚从后院回来。他抹去默苍离眉间的湿意,将清苦遗下。

“我不想让你自在。”

不意外的发言。

他的手指慢慢下移,扼住默苍离的脖颈,虎口收紧,有分寸地施力。默苍离任他拖下水,被动吐出肺里所余空气,到最后吐无可吐,便静静睁着眼,隔着水幕看上官鸿信漠然英俊的脸。他下意识抓住上官鸿信手腕,试图脱出掌控,但最终不过是垂死挣扎。水面乱了平静,溅起水花。

上官鸿信在他窒息前松手。默苍离被浮力送上表面,水痕纵横满脸。他慢慢吸气,调整呼吸,长发在水中沉降,胸口浅色的伤口撕裂如蛛网,道道鲜明。上官鸿信半边衣衫已湿,干脆一并换去。就在他转身瞬间,忽听默苍离在他身后问。

“你不能。”

他回头,与默苍离目光相撞,却撞不出任何火星。一个浸水已哑,一个过期变质,敷衍燃起熏熏的烟,又被雨天浇灭。

“还是不敢?”

“我不能,”上官鸿信对他坦诚,“你是霓裳最爱的人。”

“我不敢让你死。”

他隐去自己的存在,拿霓裳做挡箭牌,默苍离绝不可能绕过霓裳攻击,由此便可绕着藩篱无关痛痒地折磨。而默苍离早已刀枪不入,他特许上官鸿信伤害他的权力,然而权力不可过线,流血只能一点点。

默苍离说:“我问的是你。”

“我说的是我。”上官鸿信回答。

事实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验证。默苍离既然问,便说明他在怀疑。他怀疑什么,怀疑上官鸿信救他的原因?

他要他活,这就是唯一的原因。

书房里准备了画具,晚间默苍离便作画消遣。他像是真做了一名死人,将所有一切弃在屋外,没有丝毫兴趣去了解。上官鸿信站在他身边,光线偏暗,于是打开了灯。默苍离握笔颇生疏,自他离开羽国后就很少作画。他蘸取颜料,肆意挥洒,大块墨色洇透纸背,血迹斑斑。

上官鸿信越发凑近了观察。默苍离穿着他在羽国的旧衣,青色老成白,袖口有细密的回字纹。某年中秋,默苍离就是穿着这件衫子从桂枝香里走出来,一身拂不去的冷霜色。上官鸿信在那天握住他的手,犯下他错误的做了他的老师。

为什么选他?

是天意吗。

那时的上官鸿信对这世界的恶意一无所知。他不够聪明,又太过轻信,在未明代价前就痛快允诺了策天凤的交换。他年少、浅薄、不切实际,至少在初见时,他对策天凤只一张脸可取。

他惹出许多麻烦,犯过许多错,霓霞之战不是他第一次让他的老师失望。

但策天凤喜欢他。

他是他亲自遴选的弟子,理应拥有他想得到的一切。事实上,他也得到了,就像策天凤同他承诺过的那样。

霓裳爱他,羽国子民拥戴他,万中无一的雁王。

策天凤抽骨挖髓剜出的零丁情绪,恐怕是他所拥有的唯一一处瑕疵,充满谎言,且代价高昂。

上官鸿信。

他喃喃念过几遍他的名,院里忽而很静,如此良机却无人听。

默苍离很少等待。

他更多在布局。今天他在等,是等一个结果。他现有一个筹码,是在夜深时由上官鸿信从他唇上读出的几个字,他的真名。

墨家十杰,一枝独秀。在那之前,默苍离也只是一个有名有姓的凡人。

上官鸿信一一念出他的名字,每个字由混沌转而清晰,早该模糊,却又空前透彻,灰尘剥落,露出底下的鎏金。上官鸿信看着他,手掌温而潮湿,催生许多不该有的妄念,默苍离栖居在那个荒废已久的名字中,得到短暂的安宁。

他早已不做梦,除了中枪后昏迷的那次。所以那一夜即便不用药也睡得很沉。尽管未褪的药性中途将他从睡眠中强制唤醒,让他喘息、挣扎、弹动如渴水的鱼,但心情却很平静,脚踏实地的平静。

原来他还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点真实。

如果上官鸿信相信这是真实,他尚有回来的可能;如果他们之间如履薄冰的信任断裂,这棵梧桐再找不到他的主人。

霓裳在枝头哼唱,梧桐叶簌簌响。

琉璃串不能代表她,那只是默苍离用以怀想的道具,他的琉璃树挂的很满,生命的重量压弯枝条,使每一根树枝都生出创口、逐渐腐烂。曾经欣欣向荣的生动感情被大火烧去,剩下泥土下的庞大根系彼此纠缠,吸取水分和养料却不知输送到哪里去,只能积蓄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攒成扭曲硕大的瘿瘤,在剖开后流出浓烈的血。

不值得活下去,不能一视同仁的人不值得活下去。

那上官鸿信便达到他一视同仁的标准了吗。

他值不值得活下去?

默苍离被团团困住,他织出缜密的网,然后网住自己,断绝自我的出路。

该放手的人何止上官鸿信。

二十

他当然不止为见一面俏如来。

能争斗的人那么多,没有谁是不可替代。上官鸿信站在原地,已经置身于汹涌的波涛之上。他们甚至懒得潜流水下,明目张胆地挑衅。几位九算喜欢将“失败品”挂在嘴边,时间久了,把俏如来也染上同样的坏毛病。他们笃定上官鸿信会被这个词所挫伤,从里到外,他会被巨大的挫折感粉碎。他们善于用见不得人的秘密制造出无法愈合的伤口,伤口撕得不大,便衬不出他们的聪明。

上官鸿信也很希望自己能有所反应,很可惜是他难有反应。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在他面前,就算说上一百遍他也不会动摇。

除非是霓裳。

除非是霓裳从火海里归来,她揪住上官鸿信的衣领,质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那他自然俯首称臣。如果霓裳要他杀死默苍离,他即刻便去握墨狂的柄。

一对一的置换,这就是羽国和平的代价。上官鸿信必须虔诚又怨忿,他献出不可割舍的某人,舍去生命的一部分。那场火是祭典,吞没掉珍贵的祭品,才可让上官鸿信获得余生无尽的荒芜,让他年少时可笑的愿望成真。

这让他在见到神蛊温皇时觉得不快,尤其是千雪孤鸣也在的场合。这位苗疆的亲王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活着,千雪孤鸣有一种超凡的能力,他能调整自己的心,将自己留在所有阴谋阳谋未展开之前。他的存在牵系着过去和未来,却独独没有现在。

千雪孤鸣在神蛊温皇的诊室里打游戏,单纯在玩,界面停留在这一关很久。人物在他操纵下来回打转,同boss面对面硬来。上官鸿信看出几处boss攻击的盲点,站在那里便可轻松过关,想来千雪孤鸣不会没有发现。但千雪孤鸣还是执意要从正面突破,好像他不该看到这些设计的疏漏。他的人物血量锐减,剩下最后一点百分比,纯靠武力扛过最后的冲击。

不断重复劫后余生的旅途。

上官鸿信同他不熟悉,但本着邦交还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在上官鸿信还当权时,在几个会议中与千雪孤鸣打过照面,算来那段时间似乎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导致会议照片上他的脸色不好。凰后推波助澜,指着照片构思狼朝宫禁录,说是虚构一个时间对上,有实例的佐证会更可信。

神蛊温皇来的时候带着笑意,显然是对千雪孤鸣,他在看到上官鸿信时眯细了眼。他可从没对默苍离下手,挑拨过他们的关系。上官鸿信审视以对,神蛊温皇有种天然的自我中心。大概他很难意识到,神蛊温皇和千雪孤鸣能不能做朋友,不是还珠楼的主人能说了算的。

“养得怎么样,”神蛊温皇先发制人,“羽毛发亮吗?”

发亮,当然发亮。默苍离的身体状况是最近几年来的最好状况。上官鸿信给他换药时加倍细心,生怕他活得不够久。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要他对着一块墓碑发泄恨意,怎么想都无趣至极。

“他很好。”

千雪孤鸣打了个哈欠,神蛊温皇把车钥匙扔给他。千雪孤鸣将钥匙圈套在食指上,一边摇着一边冲上官鸿信摇摇手,先一步去启动汽车。

“有事?”

“不打算留你喝茶,”神蛊温皇脱了白大褂,穿上件宽松的外套,“你不是受我欢迎的客人。”

“看来这段日子并没有让你增加些自知之明。”他嘲讽道。

上官鸿信哼一声,不打算回答。

“伤养好了,之后呢?”神蛊温皇将杯里残水泼到窗外花台,里面密密麻麻生长薄荷,几乎不留空隙,“像当年一样优柔寡断?”

“若说你没在霓裳公主墓前发过誓,我不信。”

由不得他不信。上官鸿信早已不发誓。心里如此想,上官鸿信仍是面不改色:“什么誓?”

是将策天凤挫骨扬灰的誓言,还是要跟他永远在一起的誓言?

一个人能发两个相矛盾的誓言吗?

神蛊温皇不再理他,从抽屉里拿出几盒药扔给他,随后走向门口,送客的意向很明显。上官鸿信从善如流地走出去,神蛊温皇即刻掏出钥匙锁门。锁芯转动的一霎他似是被提醒了什么,忽然发起提问。

“那是戒指吗?”

也亏神蛊温皇能忍耐那么久,他的出其不意确实让上官鸿信握住满把尖刺,痛感钻心。神蛊温皇潇洒洒扬长而去,让上官鸿信一个人在原地慢慢溃烂。

戒指,带着那枚戒指点江山的手指,悬在颈项上的两枚戒碰撞;断云石,飞扬的灰白色石屑,接过戒的手转身便放下。从一点抛出,从半空降落,然后砸进血泊,被火焰锻出坚硬的核心,鲜血渗进断裂的纹路,风干后一层污秽的血痂。

烂吧,凭什么石头不能烂。他发下誓言的海枯石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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