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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叛徒

 

秦徵羽满面不可置信,呆呆跪坐在那里,双眸放空了许久才敢往她身上落去,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成璧半边脸窝在榻上,另半边则辉映着殿外天光,俯视他时神情晦明不定。

晾了他半晌,她才终于扯开点笑意,随意伸出玉臂扒拉了他一下,“徵羽信了?”

秦徵羽已垂下脸,目内神光尽数黯淡下去,不言不语的。

“怎么,委屈了?”成璧又抚了下他的面颊,“这话儿便是朕要你传到你主子那去的。编瞎话也得有些水准,若是连你都不信,又如何能指望你那主子相信呢?”

她说话时神色轻慢而又随意,秦徵羽却已不敢同她对视,思绪转得极慢,仿佛刻意压制着自己,不愿去深究她先前话语的真伪。

她怎样说,他便怎样做,这是身为暗卫的命,无需自寻烦恼,不是么?

成璧见他乖觉,脸上还没什么,心中却涌出些说不明的情绪。

这原是个不会挣扎的木头人,入宫半年以来,虽不似沉宴那般着眼于明处,却也是事事尽依着她的。即便她有时因朝堂之事气闷难舒,在床笫之事上下手没个轻重,他也不声不响地忍耐着,到了儿还得顾着她的颜面叩首跪拜,自领一个不敬之罪。

这样一个静谧而温顺的男子,成璧原是喜欢的,更遑论他模样又俊,单论五官的精致程度,即便对上容珩也不落下风。

然他却从一开始便是抱着那么一个阴险目的而来,一举手一投足,皆是仿着她所钟爱的模样调弄出师,再看去时不免做作太过,平白令人倒了胃口。

此刻的成璧不禁怀想起当日御花园中那个一身夜行衣、冷厉如霜的秦徵羽。他本该是一柄好剑,却被重重绫罗包裹得密不透风,独留出一双眼儿,时不时地漏出点天真和情愫,有意无意地引她垂怜。

他本不该这般委屈。

锥处囊中,其末自现。他这么柄绝世神兵,又岂是宫闱绫帐所能困住的?

成璧喜爱观赏他那一份与众不同的凛凛风情,却也恨他助纣为虐,故而十分吝啬予他真心,只在他身上用尽天下风流招数,独自居于上位,冷淡地瞧他在她的摆布下反复煎熬。

如今更是如此。

她着意要借助那个人的手,用最残忍的方式惩罚于他。

“徵羽……”

女帝轻唤着他,俯身压上他的唇。

“疼的时候,要记得想朕。”

许久以后,成璧从他怀里退出,先是面向他笑了笑,随即立时冷下脸来,挥手将桌上摆设通通拂落于地,刻意提高了声线叫道:“秦君仪,你可是糊涂了,区区萤火也敢与皓月争辉?朕不过是拿你解闷儿,你也配与容珩相提并论!”

侍者们闻听内室动静不对,一个个忙涌上前来,但见女帝声色俱厉,却又不敢临近,只远远地在外间跪了一地。

“我不是他。”

秦徵羽将脸庞藏进暗影之中,低声喃喃。

女帝本以为他还得费些功夫消化,没想到他竟还有闲心回嘴。虽未听得真切,但也着实怕他说多了露出马脚,便眉头一皱抢着道:“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没规矩的贱侍,好好给朕闭门思过!”

“我不是他……”

他嗫嚅着,呢喃着,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双眼无神地看着她的身影如风般行出殿门。

成璧背对着他,龙袍大袖一甩,待瞧见那老仆李修宁时,便端出一副压抑着嫌弃的模样,冷哼道:“秦君仪伤势未愈,心神迷乱,好好看着你家主子,别来碍朕的眼!”

言罢抬脚而去,不曾有半分留恋。

秦徵羽在当地静静地跪了一会,也不知是伤重或是心寒,身子渐渐蜷缩起来,直至倒在地上。

老仆进来时,正见他匍匐在那儿一动不动,怀里拢着一握日影,眼睫之上似有晶莹闪烁,流光曲折。

“秦君仪,主子那儿有话传来。”

秦徵羽手指一动,随即大掌紧攥成拳,又听得他道:“主子想见您一面。当然了,主子那儿也有言在先,秦君仪自是可以寻求女帝庇护。小小暗卫,三姓弃奴耳,主子还没沦落到跟丧家之犬过不去的地步。”

见他不动,老仆叹了口气,“既派了您来,想必在府里时您也是拔尖儿的,怎么就看不透?这碧霞宫的几代主子,哪一个不是沾染情爱才害了性命……”

“我如何见他?”

因秦徵羽一贯是个闷嘴儿的倔货,老仆早已打定主意要为主子多费些口舌,岂料还没两句,他便一口答应下来,李公公不免微讶,噎了下才道:“君仪想明白了,如此甚好。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经这一遭,主子必不会再用你了。”

“做已做了,还谈什么当初。”他语声漠漠,“如何见他?”

夜半子时。

秦徵羽一袭夜行衣登楼踏月,寻着李修宁的指点行至掖庭。角门处,已有个皴面猴腮的嬷嬷打着灯笼候在那儿,幽幽冲他点了点头。

随着机关的开启,秦徵羽面无表情,心跳却止不住地加快。临楼王为人狡兔三窟,入宫以来并未予他什么明确的旨令,旁的机密也一概藏得甚紧。他从未想过,皇宫大内竟有一条暗道大喇喇地直通宫外。

待入得暗道,便见其内四通八达,蜿蜒百转,每二十步便有一夜明珠嵌于墙中,映得此路莹彩斑斓宛如白日。

秦徵羽瞳孔一阵阵地紧缩,手心亦渗出汗液。

此等工事耗费极巨,单那墙上夜明珠便不知凡几,足够阖宫上下几千人嚼用数年,更不用说这密道本身,没有个十年八年,如何能成?他一路行来,已然发觉许多分岔正是往内廷深处延伸而去,难以想象女帝竟是在这样一座早被蚁虫蚀烂了根的宫城中勉力支撑。

若他从未有过此夜之行,日后反贼骤然发动,岂不是将她拿捏在翻覆之间?

若碧霞宫之下也有暗道……

他已然不敢再想。自己究竟是在为怎样一个主子鞍前马后,从前懵懂时的种种异象皆尽涌上心头:临楼王狼子野心,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然这密道又岂是他一人所为?

碎石土方暂且不论,单说挖掘时直及宫中地面的声响,便不是他一个异姓王所能掩盖的。

再看此暗道虽不算污浊,却也能瞧出尘垢满积,每当拔足踏过时必激起灰埃阵阵,显然绝非近日落成。

秦徵羽思绪百转,行至出口时才刚搭上点老王爷赵诞的影子,心下登时一凉。而待他真正跃出暗道,反倒挥散了先前的想法。

因他眼下所处之地,绝非临楼王府原址,而是一墙之隔,前朝邺国公容峤三世孙,大胤朝先太傅兼中书令容竟的书房!

书房内正有一人,握了卷书册靠在那儿闲闲候着。一只黑猫在书案上安然睡卧,闻听机关处似有动静,小耳朵轻轻一抖,旋即起身迈步,往那观书之人身前探了探爪子。

“去。”

那人随手一挥,黑猫轻灵纵跃而下,小碎步踱至屋门处,待回身露了个鄙夷的神情,这才身形一晃,消失在黑暗之中。

赵元韫轻笑,见暗道出口有一人翻身而出,才转眸觑他一眼:“来了?”

秦徵羽不及答话,已被身后暗卫一鞭抽在背上,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赵元韫放下书册,缓缓行至他近前,浓眉斜挑:“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属下……”

他作答时下意识地抬首,那暗卫疑心他对临楼王不利,便又是重重一鞭抽上来,随即在他背脊上狠狠补了一脚,将他踩得跌入尘埃。

“你入宫许久,正事全无进展,倒是养成个锦衣玉食的主子做派,连本分和规矩也尽忘了。”

临楼王语声淡漠,其内涵的不悦却是显而易见的。暗卫举起铁鞭正欲再打,却被他止住:“罢了,毕竟是宫中君侍,伤在明处也不体面。本就是旁人看不上的货色,再留下些伤疤还有何指望?”

他笑得轻蔑,直将秦徵羽视作足边尘泥,居高临下地晾了他许久,这才道:“真是个情种。如今被退货了,才舍得回来见本王。”

秦徵羽指节挣得发白,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怎的,不服气?”

“属下……”他将下唇咬得鲜血溢出,勉强俯身下拜,垂着眼道:“属下背叛主子,罪该万死。请主子责罚。”

“责罚?罚你什么呢,你已是皇帝的心上人,本王可动不得你。”

秦徵羽面露凄怆之色,自嘲似地低声道:“……心上人?属下入宫伴于君侧,竟从未能留住陛下一夜……”

“什么?”

赵元韫双眸一凝,讶然道:“她竟未与你……”

秦徵羽难堪地点头,道了声是。

“这倒奇了。”

赵元韫与成璧那一段私情时日不长,却也能瞧出女帝早将操守看淡,同他一样,骨子里是个不拘世俗礼法的傲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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