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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情孽

 

一眼可起相思,一眼即断人肠。

“你很好,只是经历得少些,还需砺练打磨。不过无妨,朕总会陪着你的。”她珍而重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像是寻回了某种丢失千年的宝藏,温柔而怜惜。

“这段时间好好跟着教习公公学规矩。一旬后,朕就派人接你进宫。”

沉宴想要握住她放在他脸侧的玉手,却只触到一片寒凉,睁开眼时怅然若失。

这个梦勾起了他心底的一段记忆。原先倒没什么,左不过是与成璧相识得有些仓促,虽没有浪漫可言,在宫里也算是独一份的,与众人皆有不同。

而今他已见过容珩的长相,女帝的诸多反应就有了可商榷的余地。其实那爱与恨皆是旁人的,他不过是占了一张脸的便利。即便被当做替身,也属于下品中的下品,只可闲时解闷聊以慰藉,哪有半点原主的清贵风姿?

故而这段记忆便被他封存在心底最深处,再提起便像是撕开了心头一块血肉,疼痛淅淅沥沥倾泻而出。

去年的秋狝大典有些不同寻常。新帝登基不过一月,正赶上趟儿,少不得要大操大办一番。

不过前些时日那容家谋反一事牵连甚广,朝堂上已隐有空寂冷清之态,为彰显圣上明德,以仁慈之心恤下臣,此次大典准入门槛特特放宽了几轮。没见着就连沉家这八品的小官儿父子都能入内凑趣么?

沉钧官及承事郎,乃是正八品上的文臣。这等阶衔若放在地方上,不大不小的也得是个县丞,官家体面自是不缺。

然天子脚下,高官大员多如牛毛,大街上随手扔出几个果子,少不得都要砸着一两个五六品的闲散文臣。沉钧无财无势,能力也不过泛泛,平素只得夹紧了尾巴过活。若偶尔能得捧上哪位重臣的臭脚,简直要烧了高香。

这等靠食人残羹讨生活的小官儿,京中没几户能瞧得上的,更别提他那庶出的儿子了。

那沉宴模样生得倒是极好,眉目之间与金殿之上那位太傅还有些相似,都是玉面朱唇、清风朗月的长相,只沉家子轮廓更柔些,唇畔眼尾不自觉就含着媚,许是遗传自他那做过瘦马的亲娘。

人若美到极致了,总会有些共通之处,可出身地位、家世教养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故而能瞧出端倪的也仅是一撇嘴,并不将这鄙贱小儿放在心上,也没谁会闲得到他跟前去嚼舌根。

若无可靠依仗,则美貌也是枷锁。端看眼前便可知了,这小儿日后必定艰难,保不齐会被自家老爹送出去做面首,为沉家换一个锦绣前程。今儿带过来让众人瞧着,还不就是为的待价而沽?

那警世书院山长,自立女户的吕大夫人私底下已遣人问了几次,明里暗里想讨了沉宴去做填房。可上头还有位鸿胪寺少卿方涛压着,那位可是正经的五品大员!其人虽形貌猥琐,喜好也偏入男风邪道一流,却是位实权大腕,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年年外供都有抽头,油水颇丰。

沉宴曾听父亲与嫡母暗地商议,似乎是想着将他配与那腌臜老头为奴,如今还未松口,不过是为搏一搏更好的出路罢了。

人情凉薄如斯,他早便在二十年庶子生涯中品嚼通透,此刻已不会再为父亲的无情利用而感伤垂泪。他得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今日秋狝,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哟,这是谁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沉大少爷可是来这做新郎倌儿的?”

“大少爷今日怎么没在嫡母跟前伺候,可是攀上高枝儿了?”

“可不么。那高枝岂是咱们想攀就能攀得上的?脸生得好,屁股才卖得上价!”

几个小官家的子侄凑在一起聊着闲天,见他经过时便嗤笑嘲弄不止。

沉和舟也在其列,小脸上满是鄙夷不屑,因自觉庶兄丢了沉家的脸,让他在众小友面前抬不起头,是以叱骂最为难听:“贱人的种果是卑贱,大老远的就能闻见一股狐媚气。庶兄这是要往哪家帐篷里钻?心急了,那活儿也急了?”

沉宴安安稳稳地站在那儿任他们辱骂,面上平静如初,那些奸狡儿郎却生出不满,有或提高了声线叫道:“沉大少爷心气高着呢,赶明儿预备去宫里做‘娘娘’了,哪里还愿意理会咱们!”

沉宴垂下脸微微抿唇,手掌也紧握成拳,斜地里却有一道女声横插进来,“谁要做娘娘?让朕瞧瞧。”

一少女身着龙袍背手行来,步伐悠缓,却将众人吓了一跳。她身后跟了一大群盔甲狰狞的近卫,银剑出鞘时铮然有声。

场中小儿无论出言与否,皆跪伏于地自打嘴巴,一边打一边颤声泣道:“陛……陛下恕罪,草民口舌造业搬弄是非,可实在无心冒犯皇室啊……”

“草民知罪,草民再也不敢了……”

那沉和舟面上还有不服,却不敢犯浑,也喏喏跪了下去叩头请罪。

女帝轻呵了一声,视线扫过跪着的几人,忽地眼眸一凝,望着一处方向久久没有出声。

沉宴亦跪在当地,却似有似无地将侧脸完美的弧度显露出来。他是头一回用上心计,手段极粗浅,纯然是凭借天然美色引人垂怜,可女帝是何等人物?宫室内廷美人如云,沉宴心中没底,脊背上早已覆了一层薄汗。

秋风起,锦衫寒透,满心皆是惶惑。

他该如何引起她的注意?

而她又果真能救他于水火么……

帝王沉吟多时,沉宴悄然抬首,她却已先一步转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拂袖离去。

之后不久,他便被暗卫擒入御帐,与她近身相贴。成璧本已情动,他也以为自己会在帐中就此失身,谁料她却止住了动作,待他极尽温存。

他这一生,虽上有父母,下有幼弟,却仍算是孤苦无依。唯有遇见了她,才体会到一丝丝暖。纵使那暖中包含着算计,他也甘之如饴。

御帐之中血色遍染,她的手也沾了洗不掉的腥气。沉宴吸了吸鼻子,寄望于自己能早日习惯这样凛冽的她,成璧却已放开了他,娇笑着迎上一人。

“皇叔可算回来了!”

来人身姿高峻,容貌已不能用美来定义,那是岁月与权力沉淀出的,独属于成熟男子的风采。沉稳仅是他的表,骨子里仍旧桀骜不逊,兵戈化为骨,可扫人间六合。

在沉宴看来,这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上位者。虽笑着,却叫人莫敢逼视。

人与动物一般,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已觉出危险,便跪得愈发恭谨起来,整张脸都深深埋着,再不敢偷偷观瞧。

那是属于他们的世界,与他天壤之别。

“陛下在众臣眼皮子底下杀了这么多人,可想好怎么交代了?”

成璧无畏地笑道:“皇叔在外躲懒,害得朕独守空闺吃了大亏,还不替朕遮掩?”

临楼王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宠溺笑道:“尔玉聪慧,又是臣一手教养出的诡道奇才,怎会让小人得逞?杀便杀了,臣为陛下担底就是。”

成璧转了转眼珠儿,“那朕还想再杀几个……”

“只要有理有据,杀一百个也不算多。怎可让人肆意冒犯天威?”

接下来的都是些听不懂的话。沉宴心眼不过平平,勉强理出此中缘由,原是容家逆党在朝中还有根系未能除尽,趁着秋狝之机用媚药算计女帝,更是安排好了所谓纾解的药人,指望那女帝在众人眼前淫态百出。待玩死了那药人,自有言官出列指责女帝荒淫无道,不配为君。

抹杀一个容家并非难事,女帝下旨不过一夜的功夫,容府上下连条黄狗也没留下。然那容竟以清流立身,一向风评极佳,是天下士人景仰的高洁山岳。如今骤然牵扯进谋反一事,不少人都以为此中必有冤屈,乃是女帝为人睚眦必报所致。

有此前事,若再加上一个秽乱淫辱的罪名,那成璧必定如芒在背,龙椅也坐不稳当了。

所幸女帝谨慎,媚药沾染不多,太医院也不是吃干饭的,这才叫她险险度过一劫。

这时候女帝又发话了,“皇叔莫急走,朕还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临楼王唇角一勾,视线在跪伏的沉宴身上一扫,了然道:“陛下想纳侍了?”

“朕知晓我朝以礼治天下,名节乃重中之重,无论男女。今日朕用这沉家小儿解了媚毒,已害得他名节尽失,若就这么送回去,他下半辈子可怎么过?”成璧红唇一撅,轻移上前勾住临楼王的小指,“皇叔就允了朕吧……”

临楼王未立时应声,只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抬起头,让本王看看。”

待他抬起头时,室内静寂。临楼王也似是微怔,“倒也配得上服侍陛下。就是出身低了些,陛下瞧着办吧。”

堂堂天子,竟然要向旁支郡王讨要许可,实在大出沉宴所料。因他庶子身份常在嫡母手下受制,一颗心自然磨练的敏感非常,能从细枝末节处体味出常人想要隐藏的心绪。

譬如女帝对临楼王,虽言笑晏晏,仪态却微显紧绷,明明畏惧厌恶,却不得不假作孺慕,眉梢眼角都是戏。

原来他的那位神祇也不总是浮于云上、生杀予夺,她的颈上亦有锁链,牢牢牵附在另一人手中。

从前世人皆道女帝善养恶犬,原来恶犬非犬,更肖苍狼。

沉家有一处小佛堂,因沉氏上下几口人全不是善男信女,那佛堂便一直荒废着,权当是个摆设,自然也就无人知晓佛龛背后还藏了一枚小巧的木质牌位。

入宫前夕,沉宴沐浴焚香,在佛龛前虔诚地跪拜了整整一夜,求告的却不是佛,而是他的血脉至亲。

“姨娘,孩儿要进宫了。陛下给孩儿拟定的位份是侍君,正六品的阶衔,日后父亲与嫡母再见孩儿,也要俯身行礼了。”

他赧然地笑了笑,似是为自己的浅薄话语害臊,抿了抿唇,又道:“姨娘的牌位,孩儿无法带入宫中,只好使了些钱,令园子里的嬷嬷照看。逢年过节时候,她应会为您掸掸灰尘。可若她忘了,也只能请您多担待……原谅孩儿吧。”

沉宴从未见过这位出身欢场的生母,只是在无数个凄寒的夜中独自脑补出了一个身影。

她温柔、良善,身世坎坷,却颇通诗书音律,不会让他在数九寒天的青石板上跪满整整一夜,也不会一时兴起,就命他翻着花样给全府人做菜,还在一旁刁毒地挑着刺。

可姨娘毕竟只是姨娘。嫡庶有别,即便是生母,他也不配唤出一声母亲。他的母亲,是那个吊梢眼的恶妇沉氏,而不是他梦中的温软美人。

“姨娘,孩儿的愿望实现了。”

可不知怎么的,心中之欲在遇见她后日益蓬勃,鼓胀胀的撑满了他的心房,连呼吸都隐隐泛酸。

他抬袖拭去眼角清泪,微笑着,向诸天神佛叩首。

“姨娘……母亲……孩儿想到她身边去,侍奉她,陪伴她,也……保护她。”

那白泥的菩萨无声无相,手捻着一朵莲花,冷眼旁观俗世之人。

情天孽海生业障,亘古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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