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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6)

 

如果可以,秦曼并不想让整个工程中负责医学或生理学的成员参与这场会议。被迫接受自己注入了心血的目标被彻底当作工具,悖离一切研究初衷,这感觉并不好受。

“赵昱君博士与我共同负责这项工程时,曾经给抟土00安排过假身份,即我的家人,妹妹。”秦曼自如地简述起计划背景,“在保密程度不够完善的情况下,这是一个错误。”

“保密程度不够完善,是指我与赵博士的身份遭遇了泄露。随后b联邦将间谍工作的重点从抟土工程的资料转移到了我们的家人上。由于那个错误的安排,抟土00成为了这两处重点之重合。”

她唤起光屏的手指停滞了一瞬。在这一切开始以前,她与她的同伴们好像认为敬畏生命与敬畏思想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因为前者是“生”而后者是“仿”——他们那时永远不会想要发自内心地正视一个他们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即便它拥有自主学习的能力。在那个天真得以为未来在自己手中的年纪,他们申请立项时也没有深想过,与军方合作,将制造出的仿生人交由军事与情报机构训练使用,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一个从零开始塑造的意识,一个发展出鲜明的独立性格,拥有自主能力的人。你可以创造她,但此后你别想再对她做任何事,只能看着她。

“大家知道,我们开发了无限接近于激素与神经共同作用的算法,就像真正的人类思维一样。但这不只是b联邦无法突破的核心技术,也是抟土00本身的弱点。当他们发现她是仿生人以后,差一点利用此弱点攻破一些关键——所幸自毁系统在这之前抢先启动了。”

跃迁的影响仍然令秦曼感到阵阵反胃,并在吐出“所幸”一词时声音滞涩,险些咬中自己的舌头。或许她真的有些累了,她想,但是就快结束了,有人计划的过程就是快过于自然发生的过程。

根本没有人聪明到想出一个自毁系统。自秦昭粲以披霄号上副官的身份被动失联后短短的三十几个小时,他们就不得不先假设它作为抟土00的身份已经被发现,以做好最保险的对策。比起寻找家人、伙伴与作品,秦曼与赵昱君更首要的任务是设计针对抟土00的反间系统,以防对面设法循着它找到整个主机。

秦曼仍记得那个万幸发生的夜里她睁着眼睛凝视天花板,防火报警器的红外小灯突然开始一闪一闪。少顷她开始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开动脑筋思考还有什么物品适合用于终结自己的生命。从她神经衰弱到不得不依靠药物维持节律开始,负责支撑她身体还能继续工作的疗养院已经把所有具有此项潜在危险的物品都收走了。

“如果这是我最后能教给你的东西”,她将这个念头重复得极尽温柔。

可频闪几乎是瞬间就停止了。红外小灯只是一成不变地亮着,细小的红芒在秦曼凝视的瞳孔中晃动。她恍惚地笑了笑。

她可以认为自己刚刚编了一个自我安慰的故事:在b联邦情报处饱受折磨的人工智能卯足最后一丝力气,无法走网络通讯,只能试着将光源干涉成电码,向她的缔造者求救,学习如何自尽。

但事实也许是她还未从至亲杳无音讯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生活中总是出现妄想,将她消极的念头放大,而红外灯刚好坏了一小会儿。仅此而已。

她不能停下。

那天夜里赵昱君在座椅前惊醒。室内的灯光一明一灭,循环往复着同样的频率,直到赵昱君读出这句请求。

好孩子。他嘴角牵动一抹苦笑。你真的被塑造得非常非常成功,没有辜负那些理论、实验室工作、变化以及生活。这或许是我们唯一一次无法对成功表示出喜悦。

跟着我的念头,学习我怎样去做。他确保他求死的念头足够强烈,以至于发来求救信息的那个意识能够读到它。随后,他摸出抽屉里的剃须刀片,抵上了自己的颈动脉。

跟着我。

“不——!”

另一台计算机前,打了个盹的技术人员瞬间清醒,惊恐地看着被禁锢在防火墙内的代码成百上千行地自动删除,任基地内所有的技术人员紧急到岗抢救也无济于事。

那样一个意识,仿生躯体分明已经死去,音画信息存储分明已经删除或扭曲,所有的自组织特性都应该在折磨中被毁得七零八落。可任何的常规技术手段都无法逆转它突然的自我删除。用尽办法,这个意识留存下来的也只有极小的一部分。

换在以前,他们会由衷的感叹这是一个奇迹。

保险起见,残余的程序需要被彻底清除。结合军事与情报处惯用手段的经验,以及行为心理学家们的分析,那些残余的缘由大概是一些并不美好却仍然能让抟土00的意识感受到爱的记忆,这些爱未能在常规的消灭美好的手段中被销毁、否定。

“一部分人也知道,作为家庭成员与抟土00相处时,我有时相当的缺乏耐心。”秦曼有些不自然地解释着残余的根本原因,但这抹不自然在旁人看来更多的是因为她从没想过一些家庭教育中寻常的举措竟会牵扯出一个销毁计划。毕竟将孩子按在膝盖上揍几下屁股这种行为比起那些呕心沥血的开发、调试与提升,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谁能想象到一个仿生意识能在其中感受到爱,而不愿意彻底删除自己?

“那些因此而残余的部分极有可能被改造为一个讯问程序,因为它同时掌握着情感与暴力的思维逻辑。为此我们针对它制造了抟土01,以便确定那个程序的位置并销毁它,断开它与主机的最后连线,确保主机坐标的绝对隐蔽性。”

秦曼转动工作台上卫星模型的全息投影,展示庞大星系中的极小一隅。相比于整个卫星星系,这个角落小得就像攀附在鲸身上的藤壶。秦曼将之放大,一连串繁复的解析数据随即发送上了每个人面前的光屏。

“这是抟土01的中枢。值得说明的是,虽然抟土01拥有的仿生躯体与抟土00别无二致,但其中枢绝大部分的组成是正子脑,而非算法。”

也许部分医学或生理学的成员们会为这个跌宕的意外而愿意放弃谴责他们这种将仿生躯体当作工具使用的行径,也许他们仍旧认为这是背德的,因而秦曼务必要让他们清楚这一点:

“它拥有真实的感官吗?它拥有喜怒哀乐,欲望或任何利己思想吗?它不。”

舷窗外的讯号灯在众人灼灼的目光边缘闪烁。

正如万物无法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人类为它们作出的分类与命名一样,这个概念凭机器人简单的思维组成无法理解:它的行为驱动中没有逻辑,只有控制着它该如何表现的正子径路。虽然看起来效果相同,但归根结底,此二者永远无法完全等同。

它的意念里没有真实的不平,不甘,难过或伤感。一切都是设定的呈现,它只是个机器人。

一切似乎在陆缓缓还未反应过来前就已结束了。她是个机器人,他们因此暴怒又迷惑,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在数据中接受事实,确认的同时又不明白她这样的存在有何意义。在纷至沓来的喧嚷中她听到各种杂乱无章的建议,比如换一些量表测试,或换一个程序辅助讯问。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当前她身上没有任何他们想获得的东西。

她的意识正在缓慢地抽离。

太乱了,她想。她见过一小部分由秦曼主持的会议,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在秦曼的掌控下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她总会做出最好的安排,杜绝所有意外发生的可能。对会议,对工作,对她,秦曼都是这样一成不变的态度。

原来是因为我是机器人,陆缓缓甚至对这个念头产生了些许的欢欣,原来我与小暖本身就是不同的,我没有生命,所以我没有等同的权利与归属。所以我只是在姐姐那儿读取到了最根本的信息,只是她从未宣之于口,因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想想看,她甚至带她前往过k-024,而她竟没有设想过她与小暖本就是不同的。

秦曼塑造她,教导她,循着小暖曾走过的道路。她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她,一举一动都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她似乎从来都不需要生气,就能让她从心底浮起畏惧与顺从。她教训她时的姿态同样令人生畏,可事后又总会流露出那样的温情。

突然,某种共鸣似的情感穿透了陆缓缓的身体。舱内仍然空无一物,忘记关闭的传声装置扩出一圈圈声纹,无规律地将寂静打散。而它们就这么跨过时空与经历,在本质的共同基础上产生了一点交集。某个角落蜷缩着一些微弱的意识,它颤栗得就像将死螳螂的足,用那些强弩之末似的情绪将陆缓缓洞穿。

不到四十八小时前,秦曼的眼神与微笑也曾这样穿透她,投入某处她触及不到的虚空,正如同此刻陆缓缓面临的空旷。有什么东西曾经存在过,占据过那些位置,参与过那些生活,真真实实地填满过她所感到的陌生、未知与恐慌,让秦曼表现出除了令人畏惧以外的更多性格、喜好与特质。有什么东西曾经从她当前的处境伊始,真正一点一点被从这个世界中抽离,留下一片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空洞。

“所以这些是你所经历过的,抟土00,你对待我的方式,你带给我的疑问,这些都曾发生在你身上过。”陆缓缓惊异却恍然地微微睁大双眼,“他们一直在用一些伪造的记忆给你造成混淆,不断给你灌输一些概念:你已经被放弃了,姐姐不会再来找你了,她身边会出现一个又一个与你相差无几的空壳。你的躯体已经在另一种折磨中承受不住了,可你依旧要被锁在防火墙里承受这样的混淆。”

“你拒绝被解析的每一刻,他们都在不停的向你重复这个概念。你渐渐学会放弃一些美好的记忆以防止它们被扭曲,有时你甚至希望自己干脆相信这个概念算了,因为如果你真的变得不那么重要,真的成为了可以被放弃的那类作品,他们也就会停止这么折磨你,可是你最难做到的就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概念。最后你不得不选择自己放弃自己,只为摆脱这种矛盾的折磨。”

陆缓缓的身体因这些表诉而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她身后的伤口仍然在渗血,她面颊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她试探又生疏地概括那些绝望:“更重要的是,你再也没有机会将这些告诉我姐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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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想睡一会儿吗,教授?”

秦曼谢过给她递水的研究员,回到她的休息舱。后续的工作只是一些观测、记录与报告,不必由她参与。她取出一板扎来普隆,掰开铝箔封纸,胡乱将胶囊干咽入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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