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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你还活着,你还可以追求意义。

 

那边陈承平沉默了一下,道:“如果没什么传染病毒,简单看看,远点儿挖个坑埋了就行,别带回来了。”

“是!”

走廊尽头传来急匆匆的步伐,宁昭同放开一直牵着陈承平的手,看着面色很难看的雷众。雷众飞快地敷衍了她一下,忙问:“陈队长,什么人干的啊?”

陈承平摇头:“不知道,先去看看吧。”

“行,现在就走?”

“现在去吧。”

宁昭同跟着他们下去,却在楼下转了方向:“你们去。”

这种事儿带她也没道理,陈承平没意见,示意了一下。雷众把沙滩摩托骑过来,让陈承平上车,还略有担心地提了一句:“宁顾问得吓坏了吧。”

“甭管她,”陈承平坐上去,“走吧。”

三十度以上的天气,还偶尔刮阵风,离着几十米雷众和陈承平就差点儿被那股味道冲一跟头,连忙把防毒面具戴上。

迟源迎上来,一手套的尸油血迹和肉渣子,声音从防毒面具后闷闷地传出来:“炭疽和埃博拉都没有,而且人为切割的痕迹很明显,要是传染病尸体没必要整这一出。”

雷众面色很难看:“能看得出分尸意图吗?会不会跟什么宗教仪式扯上关系?”

“那我不懂,得找刑侦专家问问了,”迟源顿了顿,“不过,这些死者身上都有一部分肉被剔除走了……这地方有吃人的传统吗?”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死寂。

片刻后,有人克制不住咽反射,怕吐在面具里连忙摘下来,结果吸了一口满满的尸臭……这下彻底吐了个天昏地暗。

呕吐这件事是容易传染的,很快周围就吐倒了一片,陈承平有点头疼,跟雷众说:“你对他们下手不够狠。”

“啊?”雷众没明白,但淬锋的人确实都还端端正正站着,不由问道,“你还给他们特训忍吐?”

“那倒没有,不过这事儿好办,”陈承平戴上手套,跟着迟源的步子走上去,“吐了就让他们吞回去,以后就不敢吐了。”

“……”雷众想象了一下,一下子脸都发绿。

记录人员到位了,迟源就开始清点尸块:“一个没有头颅的上半身,男性,内脏全部缺失,死亡时间应该比较近……被剔干净的大腿骨加完整的小腿,男性,看足部状态是个长期干劳力活的贫苦人,不常穿鞋……完整手臂,女性,脱水严重,都快干了……”

吐了的暂时下火线,穿防护服的怕中暑,循环休息。然而高温把气味发酵得越来越噩梦,防毒面具都有点遮不住,吐了的人越来越多,半小时后竟然有点缺人了。

雷众忙道:“在赶过来了,那衣服穿着慢,也不敢走快了。”

陈承平就没说什么,捡起一块干巴巴的心脏,迟源看了一眼:“一个心脏,不太新鲜了。”

一位小个子队员捧过来,无声地朝着远处的沙坑走去。

“几根肋骨,妈的,这还被煮过……一整个手掌,女性的,年纪不小了……一个男性头颅,很年轻,应该二十岁不到,很瘦……”迟源都有点麻了,一块一块地看过来,“一团碎肉,不知道什么东西……一个下半身骨头架子,用刀剃干净的,没死多久。盆骨看是女性,骨盆打得很开,重度耻骨分离——我操!”

陈承平问:“怎么了?”

迟源骂了句特别难听的,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一时没有开得了口。

片刻后,刚才那个小个子队员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骨头架子,声音不太高:“应该是位近期刚刚生育完的母亲。”

一把发哑的女声,遗落在三十三度的风里,吹得人肌骨冰冷。

陈承平心头猛地一跳,迟源惊讶:“宁姐?您怎么——”

她没搭话,小心翼翼地把那堆骨头抱进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既定的归处走去。

迟源几乎有点震撼,视线在陈承平和那个背影间来回调转几次:“她……”

连他都有点难顶了,宁姐还是个育龄女性,这——

陈承平收回目光,沉默地跳入车厢,捧出一颗长发的头颅。

傅东君有点站不住,找了个干净地方一屁股坐下,就正对着女澡堂:“这都进去半小时了。”

喻蓝江跟着他坐下来:“她跟尸体接触了那么久,总得好好搓搓,你看老鬼和源儿也没出来。”

傅东君略感安慰,点了下头,片刻后又看过来:“那你在这儿干嘛?”

“我……我怕她出事儿。”

“她出事儿你想干什么,你要冲进去啊?”傅东君不满,推他两下,“快爬,你个大男人盯着女澡堂,耍什么流氓,你也不觉得害臊!”

喻蓝江就不懂了:“你不是男的是吧?”

“我是,”傅东君点头,“但我是给,你是吗?”

“……”喻蓝江吸了口气,“你有完没完?你是给你很骄傲是吧?”

“我不骄傲,但我是给,我是她哥,所以我能守这儿,你不能,”傅东君用力把他拽起来,压低声音,“别给我惹麻烦啊,懂事一点儿。去帮着审审那司机,再去找点儿东西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喻蓝江也不好多留,再看了一眼紧闭的女澡堂大门:“那我走了?”

“去去去!”

“真走了啊!”

“快!去!”

再过了二十分钟,等傅东君真在打算要不要冲进去看看的时候,宁昭同终于出来了。

一身清爽水汽,气色也被蒸得红润漂亮,润润的黑发随意披在后面,除了身上被搓得有点太红了,看上去一切正常。

傅东君略微放心:“还好吧?”

“还好,”她点点头,“走吧,找两块饼干填填肚子。”

傅东君倒是有心让师妹吃点好的,但估摸着她现在也吃不下去。食堂油烟味儿太重,他拉着她坐在三楼的楼梯上,一边看着沙丘和漫天星辰,一边就着水啃了两块压缩饼干。

吃得差不多了,傅东君没忍住:“你又不是我们的人,没必要帮这种忙。我看你热得都有点中暑了,而且看那么多……今晚回去又睡不好了。”

“当时不是缺人吗,没想到情况那么糟糕,”宁昭同笑了一下,“后来……也没觉得多热,就想着那么多逝者,我得帮着收敛收敛。”

收敛……

傅东君叹气:“不害怕啊?”

“不害怕,就是有点儿、嗯,不知道这么说尊不尊重,有点恶心,”她顿了顿,“后来就好了,从当下抽离出来,光顾着感慨去了。”

他实在担心,按住她的手背:“是不是很难受?要跟我聊一聊吗?”

“好,聊一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各种惨状我已经见过够多了,没有那个内耗的力气了,”宁昭同颔首,漫天星辰都落在眼睛里,“我四十岁那年,工部大兴土木,说要给我造一个高台。我想着,以后对外开放,当个广场也行,算个民生工程,就没阻止。结果在下面挖出个商人的祭祀坑,两百多具尸体,逼得我生日当天还写了个安魂的文章。”

傅东君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怎么突然就四十岁安魂文章了。

宁昭同笑,低声道:“上辈子的事儿。”

他恍然:“听说过,商朝人重祭祀,而且爱用人殉。”

“对,其实挺残忍的,有时候还吃一部分祭一部分,非常多讲究。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依靠人祭就能获得上天的福祉的,”她顿了顿,“秦王政最后一年的时候,南边洪涝,北地更是颗粒无收。我受命赈灾,那一回我才真正明白了饥荒的含义,途有饿殍不说,易子而食竟然不是故事。煮干净的孩子骨头就扔在门口,往里一望全是一双双眼眶凹陷的眼睛,真跟噩梦一样。”

他呼吸一滞:“同同……”

“我有一个一直跟着我的下属,一个女性朋友,走这一趟吓得神志不清,发了半个月高烧,就这么没了,”她声音不高,“从那以后我的体会就更真切了:人就是很脆弱的东西,人结成的群体也没有坚韧到哪里去。可能历史就是人不断地出生,然后不断地因为各种原因死去,而绝大部分人死得都是没有意义的。另外,对于死者本身,死亡的意义只关乎其他活着的人,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加诸的东西都是无谓的。”

他沉默,幽微的凉意窜上背脊。

死亡,生命,历史,意义。

他有一份和平年代还会直面血腥的工作,自觉对死亡与生命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却仍感到震撼,因为她还算平静的语调里隐约显露出的历史的厚度。

历史就是一个个的死人,而历史对死人没有任何意义。

一番话仿佛是她轻轻掀开半角面纱,让他往内一探,望见满目刺骨的不近人情。

许久,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道:“同同,你还活着。”

无论如何,你还活着,你还可以追求意义。

“对,我还活着,但我曾经死了,于是我自诩是与世人不一样的,”她很轻地笑了一声,“所以,师兄,我想做点儿什么。”

傅东君的眼里几乎要含上滚烫的泪,喉间堵着,几乎难以吐字:“同同,如果,你拼命所做的一切,无法改变任何事呢?”

这片贫瘠了一万年的土地,文明的花一次次在干旱里黯淡枯死,你还想做点什么,你又能做到点什么?

“师兄,两年前我闭上眼睛,在另一个世界睁开的那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我也的确做到了。”

她花了二十年,将一块四分五裂兵燹不休的土地统一为一个国家,未动一兵一卒,还埋下了无数可贵的种子。

她合上眼睛前,可以发自本心地说一句,她无愧天地,也不负自己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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