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烟花
饮食有东西南北之分,唯有烟花是环绕在这片土地上最为整齐划一的情怀象征。
蕴含着恐怖能量的火药隐藏在抽象且模糊的硝烟之中,在火舌照亮半边夜空后,才能分辨出它究竟是虚张声势的烟火,还是能以摧枯拉朽之势碎石搅海的火器。
与几百年前以土硝、硫磺、红泥调制成的传统花炮不同,如今的刘阳烟花早已配备上了用电脑精准点火的电子元件与定时控压设备,花样与配色也因配方的多元化而升级得愈发绚丽夺目。
烟花秀正式开始前,主办方为了测试风向与能见度效果,试射过几发。
因此一靠近浏阳河,便能闻见淡淡的硫磺味道。
头回来观赏烟花秀的游客,首选的观焰地点当然是环境更好、温度舒适的天空剧院观景台。
闲着出来散步的本地人是懒得去花这个冤枉钱的——带上一袋卤味、口袋里塞两把瓜子,在观景台对岸的赐金滩上找块草甸子铺张塑料袋坐下,就算是高标准的夜间活动了。
赐金滩岸边坐满了人,走水路的却不太多。
船下水时,何应悟还听见了旁边好几个小孩的羡慕喟叹声。
皮艇越往前划,周边越安静。
吃饱喝足的何应悟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他回忆着龙舟队员们划船的动作,吭哧吭哧将船桨摇得飞快,“谈老师,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端午节赛龙舟比赛的船员?就是趁着其他队睡着了,偷偷来河里练习卷死对手的那种。”
船太小,谈嘉山眼皮子底下就是穿着鼓鼓的救生衣的何应悟。
救生衣充满了气,衬得何应悟的脑袋更小。
谈嘉山想了会儿,认真评价:“你现在比较像一只用来献祭的肉馅粽子。”
刻意找话题消解谈嘉山烦闷的何应悟不乐意地坐直了身子,手上用了些力气,用船桨将层层涟漪哗哗向后掀。
谈嘉山笑了笑,也握住皮艇两侧的桨把,随着何应悟的动作劈开水浪。
两人坐得有些远,何应悟不仅比谈嘉山矮了大半个脑袋,身量更是窄了好几个维度。
见船只有些头重脚轻,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的何应悟不由得有些担心:“谈老师你好重,我感觉皮艇前面都有点翘起来了。”
“我重?那你今天吃的一电饭煲米饭和一桌子蒸菜到哪里去了?”
每天在晨跑时挥汗如雨只为保持体重的谈嘉山,最受不了的就是何应悟这光吃不长肉的基因。
他冷笑着用脚踢踢船头瘪下去的背包,问:“上船前说不是说给我准备了芒果干吗?我看你一路上都在吃,还剩了多少给我?”
当然是一片都没剩啦。
何应悟挠挠耳朵,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根据水路攻略的指引,两人循着导航的位置将船划到河中心便停了桨。
此时距离烟花秀开始还有约十五分钟,没了耳边拨浆分浪的水声,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
今夜月光微弱,苍白的光晕全然穿不透那浓得令人背后发毛的稠黑。
何应悟无论是朝前、朝上远眺,还是向左、向右张望,映入眼帘的全是极黑极沉的暗色浩淼。
——如果不是船底的水浪还在涌动翻滚着,身后又时不时传来谈嘉山规律的呼吸声,何应悟真以为自己把船开进了摸不见边且能见度极低的黑洞里。
一紧张,何应悟的碎碎念就停不下来,他没话找话:“谈老师,你说万一烟花火星子掉在船上烧了个洞,把船给烧沉了,我们该咋回去啊?”
“工作机有防水功能。”
“可以用来求救是吗?”
“求救可能来不及,但沉下去之前可以用手机放《我心永恒》。”
“好不吉利……”
于是谈嘉山从兜里掏出手机,播了首超吉利的《好运来》。
积极健康又催人奋进的旋律一响起,唯物主义的光辉立马重重击碎了何应悟心中的恐惧。
“你去租救生衣的时候,我在商店买了个无线夜灯。”谈嘉山知道何应悟大概是怕黑,倒也没有继续拿对方的恐惧开玩笑的意思,他提醒道:“夜灯我塞书包里了,你把它挂上吧,待会往回划的时候视野能好点儿。”
何应悟应声,上半身努力向前屈,尽力去够放在脚尖附近的背包。
大概是因为穿着救生衣,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好不容易才将它钩过来。
皮艇底部不像木船那么结实,往回坐的时候,小而轻的船随着何应悟的动作左右晃了两下,险些侧翻。
身后的谈嘉山眼疾手快地以船桨撑住湖面,这才堪堪保持住了平衡。
好在书包没掉进水里。
“……你是要在船上翻跟头,还是打算练坐位体前屈?”
见惊魂未定的何应悟还在乱动,谈嘉山干脆伸直长腿牢牢钳住身前的人,强行将人制住。
冷静下来的何应悟连连道歉,就连往钓鱼钩上挂小夜灯的动作也谨慎了几分。
挂完夜灯,何应悟这才留意到自己与谈嘉山的姿势有些暧昧。
除了家人,何应悟就没与同性这么亲密接触过。
哪怕在读书时住宿的那会儿,也因为早出晚归地打工和兼职,何应悟业几乎与同寝的室友、同班的同学没什么交集。
像现在这样曲着身子坐在一个成年男人的怀里,对性取向本来就是男人的何应悟来说实在是过于新鲜的体验。
何应悟按住皮艇的两舷,抬起身子偷偷往前蛄蛹,却因为船身不稳,反而重重地摔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细想屁股底下那存在感颇强的玩意儿是谈嘉山的哪个部位,便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成串的嘶嘶抽凉气声。
何应悟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坐到哪儿了。
我完了,要被丢到河里喂鱼去了——何应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热爱运动的谈嘉山自然没何应悟这么怕冷,偏高的体温还是通过薄厚适中的裤子布料诚实地传递过来,蒸得何应悟有些燥热。
这姿势尴尬得叫何应悟想重新投胎,他才刚动身,便被谈嘉山按住了。
“你先别动!”谈嘉山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夹杂着几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刚刚还以为有头牛撞了上来……”
“对不起对不起!”何应悟惭愧到恨不得一头扎进河里,他犹豫着将手往后伸,不太确定地问:“要不我帮你揉揉?”
谈嘉山羞愤交加的rap还没来得及往外蹦,一声破空尖啸先打断了他的思路。
整面夜空忽的被照亮。
是烟花秀开始了。
一排整齐的低空烟花像弓箭似的,从地面齐齐射出,在空中由点及面地拉出辐射形的光迹。
不等其颜色完全消弭,数颗单发的球形礼花弹在高空中接连绽放。一粒接着一粒、一球叠过一球,照得夜明如昼。
球形烟花盛开到极致后,光点带着火花旋转着往下落,活像是在夜空中拉出了一帘金红色的瀑布。
不等它们落到地面,几颗升速飞快的亮球像蝌蚪似的游走上浮,直至再也升不上去时,它们精准而默契地在烟花瀑布顶端短暂滞空。
随即轰地一声巨响,人类水平视野也盛不下的巨型烟花层层炸开,在烟雾中勾勒出一座镂金铺翠的海市蜃楼。
黑沉沉的潮水像一面不甚平整的镜子,诚实地倒映着空中的火树银花。
或许是尤嫌不够,浏阳河又自作主张地在倒影中加了层浮光掠影的水波纹动效,好叫这镜中画变幻得更为奇绝。
在这极为壮观的盛景之下,何应悟分不清方向,甚至有种醉酒后才会产生的迷蒙失重感。
烟花仍在燃放,何应悟却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这艘小船,还有身后的谈嘉山。
何应悟被漫天星火拱得心潮澎湃,他不由自主地往后倚。
似乎靠得更近些,那被压抑在插科打诨下的心旌摇曳便能通过触碰,传达给身后的人。
他不太清楚如何通过言语或者行动,来表达自己极为矛盾的情感。
一开始何应悟对谈嘉山的确只有仰慕,毕竟人人都多少有点慕强心理。
而无论在专业上、还是在生活中,事事皆能应付自如的谈嘉山,与何应悟这种初出社会茅庐的小白相比简直是全方位碾压。
当然,谈嘉山身上的缺点也不少。
这人嘴刁、神经质、臭美,强迫症更是极其严重。
但说谈嘉山毒舌吧,但对方最多也只是嘴上不饶人而已,不至于真没分寸到伤人自尊。
尽管每天摆出一副臭屁又自大的样子,但容忍程度却意外的高,不管何应悟问出什么蠢得离谱的问题,他都会皱着眉头一一解答。
何应悟不是没看过那些因为小恩小惠便轻易交出真心的例子,他也曾对这种被归类为恋爱脑的行为动机不敢苟同。
但在何应悟因为长途跋涉而饿得发晕时,谈嘉山总是能边嫌他肚子是无底洞、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总是那么合胃口的零食;在何应悟被特辣菜烧得嘴肿脸红、满屋子打转时,谈嘉山大概率会嘲笑着及时递上早已在一旁晾凉的白水。
优点、缺点交织在一起,反倒叫谈嘉山的特质更为矛盾和鲜活。
他忍不住观察着对方的一言一行。
然而越观察,何应悟就越无法控制自己投向谈嘉山的视线,也更不能抑制这份注视的质变过程。
对一个人有好感时,分享欲会像嗓子里捂不住的咳嗽一般倾泻而出。
转正培训期间需要与对方短暂分开的那几个月,何应悟忍不住将日常工作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再绞尽脑汁、酌字斟句地将日常见闻以自认为有趣的形式分享给对方。
若是听见评审员联络软件的发出的提示声,哪怕此时正在浴室里洗澡、还糊着一头洗发泡沫,何应悟也会先关了水、擦干手,跑到洗漱台前点亮屏幕,看看是不是谈嘉山发来了信息。
绝大多数时候,手机上收到的只是杂志社群发的推送、编辑的确认信息;但下一次提示声响起,何应悟还是会第一时间放下手头的事情,带着喜悦去期盼置顶对话框的红点亮起。
一条条回信像柴火一般助长何应悟内心暗喜的火焰,可当它越烧越烈,焦虑和自我厌弃的阴影也随之而来。
毕竟何应悟清楚,自己无论是性格还是长相,与谈嘉山比起来实在是平平无奇。
更别提自己还是个男人。
何应悟笃定,就算把自己现有的条件同等置换成女孩,在挑剔的谈嘉山面前大概率也毫无魅力可言。
可何应悟越是逃避,这份被压抑的情愫便汹涌得越夸张。
他伸手按住动静极大的胸口,苦恼于这烟花爆裂的声音还不够响亮,就连自己的心跳声也盖不住。
恍惚间,何应悟似乎听见身后的谈嘉山在叫自己。
他回过头去。
何应悟在看烟花,谈嘉山低头在看他的发旋。
一旋善、二旋精、三旋牛转世——
谈嘉山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看过这段关于发旋的谚语。
身前这人的头发实在是太多了,偏偏发尾卷起的方向还不一致。
谈嘉山找花了眼,也只在圆圆的头顶上找到一小片露白的漩涡。
这犟种居然没长三个发旋?!
谈嘉山不由得质疑起了谚语的真实性。
毛茸茸的脑袋就在自己鼻子底下,谈嘉山凑得近了,还能隐约闻到类似羊毛被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晒过的味道。
他又有点怀念薅何应悟头毛的手感了。
因为姐弟蒸菜馆的事儿,今天谈嘉山的心情确实不算很好。
之前和杨钰合作时,谈嘉山也碰到过类似的情况。
可杨钰是个人精,也听说不少过关于他的事儿。
见人状态不好,便聪明地给人留出了私人空间,不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只有何应悟这种不怕死又迟钝的家伙,才会不识趣地凑上来。
独来独往惯了的谈嘉山是第一次带徒弟,这体验既新鲜又微妙。
他今年29岁,虽然在平均年龄35岁往上走的评审员队伍中还算年轻,但总比才刚满23的何应悟要大了整整半轮,隔阂和代沟不可避免。
但打起精神、准备在年少轻狂的菜鸟面前扮演严师来个下马威的谈嘉山没想到,何应悟虽然天分高,却并没有天才常见的心高气傲,不仅学得认真,甚至还主动承担起了助理和保姆的工作。
尽管有师生这层关系在,但何应悟是在装模作样地敷衍,还是真心待自己体贴,谈嘉山还是分得清的。
谈嘉山清楚很少有人能受得了自己的狗脾气,就连母亲还在世时,也免不了被他气到满屋子找鸡毛掸子抽人。
相比起来,何应悟的包容度简直强到有些夸张——哪怕真被气着了,只要谈嘉山招招手、给个台阶下,何应悟便立刻会别扭地贴过来。
真是记吃不记打。
尤其是何应悟今晚邀请自己来看烟花时的那副笨拙又紧张的样子,特别像一只瞪着大眼睛、叼着狗玩具,害怕主人拒绝互动请求的卷毛大狗。
其实谈嘉山是没什么心思来看烟花秀的,但何应悟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叫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现在,这只由谈嘉山亲手教出来的“家养犬”,就这么乖乖地坐在自己的腿上。
“何应悟。”
谈嘉山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句,声音被响彻云间的花炮轰鸣声盖了个彻底。
他又叫了一声,何应悟这才突有所感地向后转过半个身子,疑惑地抬头看过来。
两人离得太近,正低着头往前凑的谈嘉山恰好蹭上了何应悟微张的嘴唇。
但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往后退,而是下意识抿了口。
是芒果干的味道。
甜得腻人。
“你们俩倒是乐呵呵地跑去看烟花了,留我一个人在酒店加班。”瘫在酒店房间书桌上的杨钰疲惫地撑起身子,薅掉头顶的发带,控诉道:“我是你们师徒养成游戏中的npc吗请问?”
她指着旁边初步整理好的复审笔记,顺手拎起何应悟带回来的夜宵,边往外走边打哈欠:“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明早别叫我。”
沾了一身烟花硫磺味的师徒俩严肃而同步地点点头,目送杨钰离开。
门一关,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们俩各占了桌子的一头,按照杨钰列好的粗纲与要点往下细化。
两人谁也没提今晚在船上因意外打的那个啵儿,心虚的何应悟更是连直视谈嘉山的勇气也没有。
何应悟的脸现在还是麻的。
都说接吻的感受甜蜜而柔软,谈嘉山的嘴唇也比他想象中的要软和。
但当撞上谈嘉山的嘴时,何应悟却仿佛被毒蛇的利齿给蛰到了脸,浑身麻痹、血液倒冲到头顶。
尽管谈嘉山迅速反应过来及时向后撤了身,却比不上何应悟闭眼的速度。
啊啊啊——
就知道电视剧看多了脑子会毁掉!
那会儿自己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要闭眼睛!
如果不是谈嘉山还在房间,何应悟一定会抓心挠肺到哐哐撞墙。
他竭尽全力克制住因尴尬而狰狞的表情,原本遒劲有力的字迹在紧紧攥着的笔下扭得东倒西歪。
当然桌对面的另一个人也没好到哪儿去。
谈嘉山的工作效率极高,何应悟的表还没填完,他便已经将自己的部分整理得差不多了。
但听见耳边簌簌不断的写字声,谈嘉山一点儿也不想抬头。
手边的一整瓶矿泉水已经被他喝到了底,可谈嘉山仍然感觉嘴里有芒果干味。
谈嘉山甚至怀疑,以后只要看到和芒果有关的玩意儿,就会想起今晚鬼迷心窍啃了一口何应悟嘴巴的自己。
上上回咬对方大腿、上次偷看人家自渎、今天啃何应悟的嘴巴。
自诩正人君子的谈嘉山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寡得太久,导致身体里不明不白地分裂出了一个流氓预备役。
如果说前两次是因为中毒和酒店玻璃设计,勉强还能说情有可原;但这一回,他完全找不到为自己的越界行为开解的借口。
谈嘉山的控制欲极强,甚至到了有些病态的程度。
这种控制欲倒也不全算是缺点,至少从谈嘉山以往就任的餐厅每年拿到的奖项数量、《炊金馔玉》杂志社的评审员积分排名,和臭味相投的强迫症朋友类型就能看出,他将个人性格与工作及生活融合得极好。
尽管他不会以此干涉或者试图干涉他人,但谈嘉山那过度关注细节、反复检查进度、对结果要求至臻至美的行为,难免会叫身边共事的人压抑或者焦虑得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是,何应悟好像并未受其影响。
说是钝感也好、老实也罢,对于谈嘉山吹毛求疵且极具主观色彩的挑三拣四,何应悟从来都是照单全收。
不管谈嘉山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态度有多恶劣,何应悟总是会在时限内超标准完成,甚至偶尔还会给自己带来些计划外的惊喜。
——就像是有人随手在窗外撒了把杂野种子,莫名栽出了一丛漂亮又极具生命力的花蔓。
更可怕的是这花蔓还顺着窗户缝往屋里钻。
何应悟那对大而亮的瞳仁同卷曲头发的颜色一般浅,无论看什么东西都带着一股子认真的劲头,偏偏在望向谈嘉山的时候,总是带着恳求又狡黠的意思。
磨得谈嘉山不知不觉就答应下来,陪着这人干了一堆不在他日常计划表上的、幼稚又无聊的事情。
但何应悟实在是太了解谈嘉山这吃软不吃硬的纸老虎性子了。
他求人的时候,总是连哄带骗地拿可怜得紧的眼神与酒窝、梨涡连番攻击,非得烦得谈嘉山莫名其妙答应些神戳戳的提议不可。
比如两人评审计划中的大部分餐厅用不着伪装身份,但何应悟偶尔会借着本部给的“仅供参考”的评审员建议,照本宣科地为两人各自安上乱七八糟的身份,拉着谈嘉山大玩角色扮演。
短短半年,谈嘉山捏着鼻子扮演过何应悟的老板、舅舅、哥哥、姐夫、男朋友。
以至于现在何应悟不管叫谁,谈嘉山都会下意识抬头去看这人是不是在叫自己。
更不用说谈嘉山还浪费了不少时间,干了一大堆诸如陪着何应悟看没营养的爆米花电影、买散装玉米粒在废弃的公园里喂鸽子、在跳蚤市场淘旧书旧报纸的之类鸡毛蒜皮的琐事。
真的很幼稚。
可正是这种接近于天真的幼稚,反倒叫厌恶虚伪社交的谈嘉山分外轻松。
与其说是自己在迁就和容忍何应悟,不如说是对方在不厌其烦地提供情绪价值、撬动着麻木度日的谈嘉山。
被烟花炸醒的时候,谈嘉山的左手离何应悟的后脑勺仅有十几公分。
脸贴着脸,谈嘉山向下看,只能望见何应悟长而密的眉毛、睫毛。
尽管看不见贴着自己的嘴唇,但谈嘉山抿的那一下,清晰地描摹出了上唇稍薄却唇珠明显、下唇微厚且均匀润泽的形状。
这实在是一张适合接吻的嘴。
他差一点就扣着人家的脑袋,往自己这边带过来了。
还好及时停了手。
谈嘉山也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惋惜还是庆幸。
总之他现在有点不爽。
谈嘉山面无表情地撕下笔记本上画满秃毛鸡和芒果涂鸦的废纸,抓成团丢进垃圾桶里,有些烦躁地拿了换洗衣服往洗漱间去。
练了半天鬼画符的何应悟长长呼了口气,用手背抹掉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沁出来的细密汗珠。
本次评审的过程称得上坎坷。
光是涉及到实际经营主体变更、原店面取消评审资格的调查内容,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摞。
更不用说还需要提报一份缜密而客观的关系到新店重新评级的材料。
为此,三人在刘阳多待了些日子。
回滇省报道时,已经接近小年。
街道两侧的铺子多提前挂上了春节气氛浓重的饰品,行人们也一改上班上学时的死气沉沉,满脸盛着对放假的期盼。
除了维系日常运营的编辑值班人员、人事财务等后勤部门办公室员工,常年出外勤、攒了一大堆假期的评审员们老早就提了假单,早早回家陪家人过年去了。
入职满半年的何应悟只有三天带薪年假,凑上入职以来攒下的调休,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能在小年前赶回家。
“怎么寄这么多套小孩衣服和玩具?”被何应悟以帮忙刷浴缸和马桶作为交换条件,骗来给快递打包的谈嘉山大惊失色,“当时你简历上不是写的未婚未育么?!”
“都是弟弟妹妹啦。”
何应悟边给快递盒缠胶带,边耐心解释道:“这两套连衣裙都是一米四的码了,我哪生的出这么大的孩子。”更别说我还是gay。
“哦……”
谈嘉山放下心来,重新恢复那张镇定的漂亮臭脸。
好不容易把一堆花花绿绿的礼物分门别类地装好、贴了快递单,两人都出了一身大汗。
站在冰箱前给谈嘉山拿水的何应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隔着一地的快递盒,伸手去够桌上的空白加班单递给谈嘉山,“对了,我今天去拿请假单的时候,人事的姐姐让我问问今年过年你是不是可以继续出外勤?确定好了的话要提前填加班申请,方便排班。”
谈嘉山接过加班单,就着何应悟伸过来拉自己的手,发力站起来。
“嗯,待会吃完饭我去抽个任务,顺便把单子填了带给她。”
尽管何应悟没打算参与本次评审,但谈嘉山抽取任务时,他还是巴巴跟在人家屁股后边,等着看对方放假时要去哪儿。
“谈老师,你过年不回去吗?”
“不回。”等待结果的时间有点儿长,谈嘉山收回感应台上的工卡,顺手薅了一把反坐着椅子、把下巴搭在椅背上的何应悟的头发,说:“混个加班费。”
何应悟把脑袋垂下,往谈嘉山的方向抻脖子,方便对方过手瘾。
他用脚也知道谈嘉山在敷衍自己。
得益于做狗仔那会儿恶补过的品牌知识,哪怕消费不起,何应悟也能看出谈嘉山的吃穿用度颇为讲究。
先不说那一堆光用手指头摸上去都能感受到价格分量的成衣和休闲装、一抽屉各色样式的手表和袖箍,谈嘉山甚至连袜子和内裤都选得极为用心。
每回帮着收拾衣柜的何应悟总是得迷茫个几分钟——他低头望向自己身上那一套100块钱能从头买到脚的穿搭,时常分不清楚究竟谁才是gay。
既然谈嘉山的消费水平摆在这儿,自然看不上这点加班费。
何应悟当然想更了解谈嘉山,但对方找好了借口,自己也不好去追根究底、惹人不快。
屏幕重新亮起,任务地点和内容更新的提示打断了何应悟的纠结。
本次谈嘉山抽中的评审的任务,是对鲁省泉城的一家曾任金筷子评级、近两年却下滑到铜筷子级别的鲁菜馆,进行年度例行的定级复审。
正打算提前请假赶回鲁省沂州的何应悟睁大了眼睛,往谈嘉山的方向望去。
谈嘉山笑了笑,将手指虚虚指向屏幕上“同组队员勾选与否”的等待界面,朝何应悟看过来:“小鸟,你想不想给弟弟妹妹们包个大红包?”
按照《炊金馔玉》的人事制度,非法定节假日加班能拿到15倍的加班费;如果在法定节假日出外勤,加班费则会按照基本工资,上浮至日薪的3倍。
本次评审任务的时限从小年跨至正月初七,也就是说,只要卡在除夕之前完成评审任务的所有节点,何应悟就能美美带薪过年。
他甚至还能报销鲁省至滇省的来回机票费用。
抠王之王何应悟不可能拒绝得了这种条件。
他火急火燎地催着谈嘉山赶紧把加班单提了,沉浸在开巨源、节大流的喜悦中无法自拔。
为了能早些放假,兴奋过度的何应悟连夜整理好了平时得花上两三天才能梳理出来的评审要点。
以至于刚上飞机,何应悟便头一歪、眼一闭,睡死了过去。
“不用叫他,我来吧。”
谈嘉山低声谢绝了空乘人员的好意,给睡得歪七扭八的何应悟扶正些,系好安全带。
他顺手摘下何应悟挂在耳朵上还亮着灯的无线耳机,收进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