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67同那个容貌艳丽的小疯子找些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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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北山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些超脱同龄人的成熟和冷静了——这得益于因为流产而产生心理疾病的母亲和认为这非常丢人于是冷处理的父亲。
哦,母亲,哦,父亲。
多么沉甸甸的两个称呼,几乎要把小小的岑北山压垮了。
别人放学回到家是果汁零食电视节目和即将端上餐桌的晚饭,岑北山回到家却是永远亮不起来的一盏白炽灯和灯下对着布娃娃自言自语的妈妈。
岑先勇那时候就已经很会为自己找借口:“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你妈这样。”
于是他在外面喝酒、赌博、嫖娼。背对糟糕的家庭,这样就可以看不到痛苦的底色,他想得很好,为自己找了个轻松的活路,全然忘记了妻儿依然深陷在那个泥潭里出不来。
他掏出带着油污的钞票买烟,小卖铺老板偶尔谈起他家里的事,说起岑北山赊了好几次的酱油粮面,他眯起眼,把烟从两块一包的换做一块钱一包的,然后再凑点钱让老板销帐。
他觉得自己尽了最大的义务。
小卖部老板笑着说你啊你啊,收过钞票的时候认真,找零的时候扣了两块没给。过了两天,岑北山路过小卖部,老板悄悄把他叫过去,给他五块钱的米和面,让他不要告诉别人。
“等我爸回来,我会还你钱的。”
“别等他了。”老板怜悯地摇头。
这好像成为了一个邻里间的共识,所有人都觉得岑先勇不是个东西,所有人都对岑北山抱有同情。
这同情可有可无,却挥之不去,像是空气里的一种必要成分,可能是氮气的别名。
岑北山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窒息。
十二岁的时候,小升初,老师专门开班会,把这件事说得很重要,黑板敲了又敲,强调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
岑北山捏着那张表格,手心出汗,表格印在崭新的a4纸上,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他拿着有些不知所措,怕弄脏表格,却又不知道往哪儿放,正在发愣的时候,老师不悦地敲一下他的桌板。
“上次开家长会就你爸妈没来,这次注意点啊,别耍小心思。”
他脸火辣辣的,好像老师的教鞭敲的不是桌板,而是他的脸。
下午,等同学们都走了,他一个人回家,天色渐晚,他走得却越来越慢。
生活里的很多小的不如意像是雪球一样滚起来,越滚越大。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也不是活不下去,如果打开电视,看看新闻,也一定有更悲惨的家庭——但是为什么要向下看?为什么要用悲惨的人的悲惨来反衬自己日子还将就?这样的比较有什么意义?
痛苦是千变万化的,不变的是深陷痛苦的人的无能为力。
假如只有两岁,还是个小婴儿,连记忆都不会有,假如是二十岁,那就又高又壮可以去打工挣钱,可是偏偏是十二岁。
是什么都做不了,却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无忧无虑的年纪。
路过那座石桥的时候,桥上已经没有什么人。
好像这座桥专门在等他一样。
岑北山愣愣地看着这座桥,莫名地,想要向这座桥鞠躬。也许是告别?也许是感谢?
搞不懂,已经忘记了十二岁的自己在想什么了,反正是在桥上呆了很久。到夜里的时候,河边路灯亮起来,惨白的灯光落在黑黝黝的河面上,冷风一吹,荡起细细的波纹,岑北山盯着那些波纹头皮一紧,几乎要立马跳下河去。
但是腿迈不动。
心里还是怕死吧?他自嘲地想,原来和岑先勇没什么区别,都是不顶用的废物。
转身想走,发现腿还是很重,尤其是右腿,像是坠了个沙袋一样,他后知后觉,低下头,一个小娃娃抱着他的腿。
夜色太沉,他又专注,站太久把腿站麻了,因此竟然都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穿着反季节的衣服,小小的一个奶团子,死死地抱着他的腿。
大人们总是说,不要去河边,因为河边很乱,有死了的人、有疯了的人、有被丢掉的小猫小狗和小孩子——人类对河水有一种期望,期望河水东流,把一切脏的污秽的都带走,因此把自己承受不了的、厌弃的,都一并丢进河里去,然后两手空空,干干净净地过自己的日子。
原来是真的,真的有不要了的小孩子。岑北山说不清楚自己那一瞬间是什么心情,惊讶之后是黯然,其实他自己又和被抛弃有多少区别呢?
他弯腰,试图掰开那孩子的手,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痴痴傻傻的小东西看着他张开手误以为是要抱他,像是小子弹一样冲到他怀里,让岑北山没站稳,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石桥上的青石又硬又凉,怀里的小孩子却是温暖且柔软的。他抱着这个孩子或者说是这个孩子抱着他,他抬头,发现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圆。
明亮皎洁,十分美丽的一轮圆月。
带着小孩子回到家的时候,岑先勇难得在家,煮了猪食一样糊涂的粥,试图喂给床榻上形容枯槁的女人吃。
他不太会做饭,最简单的粥都能做得惨不忍睹,玉米粒混着白米,汤汤水水地滚了一桌,看着糟心。
岑先勇自己也烦躁,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妻子还是对这碗粥,他摔了碗,蹲在门槛上抽烟,看到岑北山回来,身后还领个小的,他冷笑了一声,吐出一口烟来,“哪里捡的小乞丐,谁啊?”
岑北山把那小孩往自己身后拉,挡住烟,侧着身子进门。他闭着嘴不说话,这幅样子惹得岑先勇又想发火:“你对着老子摆什么脸?”
他越想越来气,音量抬高:“你板着个死人脸给谁看!”
他冲进房内,顺手抄起桌边地板上的一个空酒瓶,准备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推开卧室的门,儿子背对着他坐在床尾,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女人瞪了一眼,“大喊大叫做什么?”
久违的责备。岑先勇脑子空白,手上的瓶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碎。
岑北山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抱着小孩子哄的母亲,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
“北山看着妈妈做什么?”女人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眼睛弯弯的,十分漂亮,“是不是饿了?妈妈去给你做饭。”
说完舍不得似的,亲亲怀里的小孩子,弯着腰,牵着小孩子往外走。
侧北山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早知道有个小孩子就能解决问题,他偷也是要偷一个的——岑先勇颓然地坐在地板上,抬手摸了一把脸,突然问,“那孩子是谁?”
岑北山想,他哪儿知道呢,可是岑先勇像是魔怔了一直问,他被烦得不行,脱口而出,“我弟弟。”
“你瞎说什么!”
“从今天开始就是我弟弟了,”岑北山站起来,说,“爸,你要记住。”
岑先勇满口脏话,“你还命令起老子了!”
却没再提别的。
岑北山走出卧室到厨房,还在厨房门口就闻到一阵糊味,他冲进去,原来是锅里的油燃了,他飞快地拿起一旁的锅盖盖在锅上。
母亲有些呆滞地后退一步,然后像是从梦里醒来,连连道歉,“对不起,妈妈糊涂了,连饭都不会做了。”
岑北山拿开锅盖,里面的菜已经焦了,却还能辨认出来是炒的番茄炒蛋。
他喜欢的。
身后妈妈在小声地自言自语,“我想着你喜欢的,也没有放糖、哎、怎么就……”
本来以为被忘记了,原来还没有。岑北山莫名地有点鼻酸。
“没事的,妈妈,”他轻声地安慰母亲,视线突然对上母亲腿边的小豆丁,他蹲下去,问他,“没关系的是不是?”
本来以为那孩子是不会说话的,他看上去有些傻,一路上也并不言语,此时却突然地点了点头。
怯生生地“唔”了一声。
“妈妈,弟弟也说没关系呢。”
自然而然地把弟弟两个字说出了口——其实岑北山连那个流产没有了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还来不及期待这个小生命,就已经开始恨他了。
他自己也唾弃自己,竟然要恨一个甚至没机会来到这世界的孩子,于是还没有学会恨,就已经学会了内疚,而如今这份内疚好像被一只很小的手抚平。
就像是抚平妈妈心上的创伤一样,慷慨地将他也一并治愈。
和妈妈还有这个小小的孩子抱在一起的时候,岑北山蓦然之间竟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老天爷把他生命里缺失的那片碎片还给他了,他终于又有了圆满这一生的机会。
弟弟,弟弟,这个没有血缘的、却又命中注定要和他一声所牵连的人,懵懂无知又在路上经历了许多辛苦、终于还是在他差点就放弃的这一年,回到了他身边。
后来想想,他用了回这个字,而不是来,好像他潜意识中已经认定了这个小孩子命中注定就是为了当他弟弟来的,这个想法实在有些好笑,说出来被岑越嗤之以鼻。
“你这个人,真是,全世界都围着你转?”岑越有模有样地教训他,“哪儿有人是为了你生出来的?哪儿有人是只为你而来的?”
他忍不住笑一下,“真的没有吗?”
捞一下身边那孩子的腰,逗他,“真的没有?”
双腿乱蹬,岑北山还费了点功夫才把人按住,两个人大闹一番,哭哭笑笑吵得不行,最后不知道是谁先投降的,就抱成了一团。
他听见那人伏在他的心口,说:“唔,是有的。”
他是不接受模糊的答案的,很执着,问:“有什么?”
“你真是……?”比他年纪小的人,却有点长辈的语气。
但还是好好回答他,“有人是为你而来的。”
“我好像生下来,就是为了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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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震惊——不是因为知道了我是个敢于抱小学生大腿的流浪儿童,而是因为得知我的名字竟然是岑北山取的。
“那没取名字之前叫我什么?”
“叫你傻子。”
我信以为真,有一点心碎。
岑北山瞄我一眼,笑了,捏我鼻子,痛到我眼泪都差点下来,“骗你的,叫你小宝。”
这个讨人厌的岑北山,我抱着他胳膊,说,“那你现在也要叫我小宝。”
他无奈,“你真是……?”
但还是叫了,我羞耻得脚趾抠床单,想逃跑,被他拦着腰一把捞回来了。
“跑什么跑?”
他笑的时候热气吹在我的耳朵上,搞得我晕乎乎的,我连忙转移话题,“那你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当时计生办的来得太突然了,正好逮到放学回家的我,问我家门口玩泥巴的小屁孩是谁、叫什么,我总不能说你叫小宝吧?”岑北山笑了一下,“反正姓嘛,跟我姓呗,爸妈都不在家,我天天照顾你,跟我姓不亏,至于叫什么,我随口说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拍了一下我脑门,“怎么?神叨叨的?”
“谢谢你。”
“你该谢我的地方多了去了。”
“嗯,我知道。”我很认真地说,“但还是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取名字,谢谢你把你的姓分给我。”
从小到大,我超级无敌喜欢我自己的名字,知道是岑北山给我取的后我就更喜欢了——原来不是岑先勇的岑,是岑北山的岑。
我以前又喜欢我的名字,又觉得特别讨厌,岑这个姓氏好像是岑先勇施舍给我的一样,他又那么不喜欢我,我总有一种拿了他东西、抬不起头的的羞耻感,这种羞耻感被我藏得很好,但偶尔还是会钻出来让我觉得很烦。
现在好了,这个姓是岑北山给我的,我的名字也不是岑先勇取的,是岑北山取的——就算岑北山是随便挑了个字给我,我也高兴,因为岑北山喜欢我、爱我,所以我的名字也和别人一样,是爱着我的人给我的。
我好高兴。
我感觉我更爱岑北山了。
真奇怪,我总是觉得我对岑北山的感情已经满到不能再满了,溢出来都会洪水泛滥的地步,可是我老是又不小心多一点。
看到岑北山的睫毛的时候,喜欢会多一点;和他牵手跨过路边的积水的时候、喜欢会多一点;吃牛肉面他帮我把香菜都挑出去的时候,喜欢会多好多好多点——我唉声叹气,手举得特别高,在岑北山身边蹦跶,他以为我在量身高,嘲笑我,“怎么,还想长得比你哥高?”
我是在量高度,我在量我对岑北山的喜欢到底有多高。我摇着头,走到一边去,觉得完蛋了。
宇宙无垠,我虽然只是个普通人,不过百十年寿命,但还是厚着脸皮类比一下,我对岑北山的喜欢好像也没有尽头。
我完蛋了,我被套牢了。
嘿嘿。
不对不对,我笑个屁啊,我才十八岁,就爱岑北山爱得要死要活这怎么行!
为了让我不要再一天天有事儿没事儿偷着傻了,我决定出去旅游。
我决定到外婆家来渡过我十八岁的最后一个假期。毕竟要是上了大学,我可能就不太回老家了——我和岑北山挑灯夜战,头抵着头、脚对着脚,足足选了一晚上才决定了我要报考的学校。
那个地方离我们家不是很近,我觉得我会很想外婆。
出发的那天,岑北山没来送我。
车站站台的人流里,我像一只逆流的沙丁鱼一样艰难地往前挤。两边的阻力几乎要把我的肺都给压出来,每一口呼吸都是勉强又可怜的,我几乎怀疑下一秒我就会死在这里。
这种时候我恨不得化作摩西,分开这人海,为我自己拨一条路出来。
但那只是痴心妄想罢了,最后我既没有死掉,也没有突发神力,只是像全世界所有在车站等车的平凡人一样,带着一脸的汗水和一个坏了轮子的行李箱上了那班列车。
我妈因为太忙了也没来,但我一上车就接到了她的一连串的信息,刚看了两条,就接到她的电话。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啊?立早章?”
“对啊,你认识他?”
“他哥哥叫章远。”
“你还认识远哥?”
“不算认识,但小时候我和他打过架。”
“你被打哭了?”
“怎么可能?”
小鼻涕更惊讶了:“你这么瘦,竟然打得过远哥?”
他惊讶确实有几分道理,我记得从很早以前可是,章远就超速发育,像是个大铁块一样地长大了,把同龄人衬托得如同一排营养不良的小白菜。
“打是打不过的……?”我很诚实,“但是我也有哥哥。”
小鼻涕露出一个我懂我懂的表情,说,“你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在小时候,年龄有时候是很简单划分实力的标准,年纪稍微大一点点,就代表着体格、智力、人生经验上的集体碾压。
我把自行车靠着树停,坐下来想了半天,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厉害。”
他不是最高的、最壮的、最有力气的,甚至聪明也只是在我们这个小范围的孩子中间比较出来的而已。
以为能听到什么口头武打片的小鼻涕很失望:“啊,那他还能打赢远哥啊?”
我摸下巴,也觉得想不透,“我也很奇怪,他一点都不厉害,怎么就成了我的英雄呢?”
我又陪小鼻涕玩了一会儿飞行棋,下到远和我差不多大,现在也该是个成年人了,怎么小孩打架还要来掺合一脚啊,不嫌丢人吗?我一边感慨世风日下,一边愉快地赢走了小鼻涕所有颜色好看的弹珠。
我正快乐地数着弹珠呢,身后传来肥肥的一声:“哥,就是他!”
肥肥语气悲痛:“我五十颗弹珠啊!全让他给赢了!”
这小胖子,真输不起。
“至于吗?我分你五颗不就完了。”
我匀出五颗给他。顺便抬头看一眼,好家伙,章远这家伙越长大越有肉,逆着光,肤色黝黑,好像一个半小时收费五百块的高级健美教练。
“岑越?”健美教练认出了我。
我继续数着弹珠,挥挥手,“麻烦让一让,你挡我光了。”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章远好脾气地笑笑,移开了点,在我旁边坐下来,“放假回来看你外婆?”
“这不废话吗?我不看外婆看你?”
“你这人,说话还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你和以前倒是挺不像的,你弟和你以前像,都玩不起。”
小胖子听出我在骂他,嗷呜叫了两声。
章远一巴掌把他小野猪一样地弟弟给扒拉开,“滚远点去玩。”
然后又问我,“你哥没回来?”
我一听到他说我哥,立马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章远,我以前就觉得不对劲,你对我哥好像特别关注……”
“那不是被你哥一顿揍给揍服气了吗?”章远坦然地说,“我一直挺崇拜你哥的。”
这个人,崇拜就崇拜,挺什么胸啊,我往边上挪了挪,“我哥不喜欢你这款的。”
“又开玩笑……?”章远瞪我一眼,又自顾自说,“那件事儿确实麻烦,就算是你哥处理起来也要花时间……?”
这人说什么呢。
“诶,等你哥回来了通知我一下呗,我有个表妹,和你哥年纪差不多,我寻思……?”
“表妹不行,表弟也不行。”
我飞速地打断他,然后问,,“你说的麻烦事儿是什么?”
“就是那个啊……?”章远很迟钝地啊了一声,“原来你不知道?”
他这露出一副很微妙的表情,就好像把啊他竟然不知道这件事那我不小心透露了是不是很不好啊既然如此哟要不要告诉他这几句话都写在了脸上一样。
我看着闹心。
“行了,你也别告诉我了,我自己回去问。”
我站起来,把数好了的玻璃珠分给小鼻涕和胖子,自己留了颗最大的塞裤兜里,推着自行车往回走。章远站在树荫里傻傻地看着我。
我潇洒地朝他摆手,“回见。”
我本来想问一下外婆,但是她出去摘菜了。
屋里没人,我热得要死,去厨房舀了瓢清水洗脸,缸里的井水凉丝丝的,我被冷得打了个冷颤,感觉精神抖擞。
然后我在冰箱里拿了牙甜瓜出来吃。
我拿个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处,两腿分老开,一手举着甜瓜,一手拿着手机给我哥打电话。
我哥最近接电话的动作好慢,要嘟嘟响了好多声之后他才会接。
“阿越。”
“你声音听起来好累。”
“是吗?”他轻笑了一声,咳了咳,整了整嗓子,说,“还好吧。”
我又咬了一口冰过的甜瓜,又脆又冰,清甜的汁水直往外冒,我吮着我小臂上沾到的甜瓜汁儿,那句话怎么都问不出口。
本来想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但是一接通电话听到我哥的声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莫名还有点臊得慌。
最后憋半天,小声说了一句,“我在吃甜瓜呢。”
他声音还是带着笑的,“好吃吗?”
“还行……”说完又想起来只是外婆给我买的,忙改口,“挺好吃的,甜的、脆的……”说完我都想咬自己舌头,这不是废话吗,甜瓜难道还是苦的?这让苦瓜这么活?
但是岑北山没有嘲笑我,反而很认真地接着我的话说,“嗯,甜的,脆的。”
完犊子了,甜瓜也不好吃了。
我飞速地说,“那你早点来啊给你留个甜瓜!”然后挂断了电话。
挂完电话,我有点头疼,把没吃完的甜瓜拿去喂鸡,然后去洗手,洗完手再去睡午觉。
一觉睡到傍晚,估摸着外婆快回来了,我准备下床去煮饭。
得早点煮,因为外婆家的那个电饭煲和我八字不合,每次都要和它斗争好一会儿它才会开始工作。
但是我睡得头发昏,在床上滚了两圈不想起。
这时候手机响了。
我一接起来,是我哥。
“你怎么又给我打电话?”我打了个哈欠,然后忍不住调侃他,“你也太想我了吧岑北山?”
岑北山竟然没反驳,只是问我:“想你不行吗?”
好奇怪,岑北山这个人,怎么老是做怪事说怪话?我也好奇怪,我怎么还怪高兴的。
“想就想呗……”我小声嘀咕,“又没人不准你想……?”
感觉自己有点没面子,放大声音:“你到底找我干嘛呀?要是没事我下次就不接你电话啦!”
“也不是没事。”
“那你快说。”
“要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个人,真是爱卖关子,吊人胃口。
我烦死他了,我最烦被人吊胃:“你倒是说呀!”
那边传来一阵细碎的杂音,他似乎走到了某个避风的角落,声音变得很清晰,但感觉离话筒又有点远,像是隔着一层空气,语气还是温和的,“妈说不告诉你,但我想,你还是从我嘴巴里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他的语速不急不缓,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楚。
我莫名地有点紧张起来。
岑北山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词,在这之后,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简短地说,“那个孩子,那个我们以为流产的孩子,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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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提起来的那口气又缓缓地沉下去,我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呼吸过。
“哦。”我回过神,干巴巴地回一句,想了想,又问,“妈妈高兴吗?”
他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追问了一遍,妈妈是不是挺高兴的。
“还好。”
我自己下了结论,“那就是高兴了。”
“岑越……?”
“那你高兴吗?”我捂着手机听筒,又很小心地问,“哥,那你高兴吗?”
他只是说,“妈高兴。”
我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轻松了一些,我从床上爬起来,同他商量,“我要去煮饭了,外婆说晚上回来给我烧豆角排骨吃……?我一边去淘米备菜,你一边跟我讲讲那个小朋友的事情好不好?”
算算年纪,比我小六岁,那真的是小朋友。
我找不到拖鞋,赤脚在地上转了两圈才看到被我踢到床边的拖鞋。
等我穿上拖鞋,那边才回我了一个好字。
我好像在听广播故事一样,听我哥像个电台主播一样讲故事。
但是岑北山这样的电台主播是不合格的,他声音很好听,但是讲故事讲得太简略了,情节草率地掠过,好几个地方都想直接完接,还得我自己追问了才补充几个细节。
大概就是,当年妈妈流产后去的小医院不正规,谎称流产其实是把早产的孩子拿去卖给家里没孩子的人家了。那孩子今年来我们这里走亲戚,因为长得太像妈妈而被邻居留意,相认就是这几天的事。
“妈反应很大,闹着要和现在的对象分手,他们之前又没办手续就是纯搭伙过日子,要分手很多东西不好弄,我就多留了几天。”
岑北山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句的话。
我一边听一边鼓捣着外婆的老电饭煲,好不容易按下煮饭键,电饭煲嘟的一声开始工作。
“他才小学,那我的好多东西可以给他用了!球拍啊篮球啊滑板啊……?但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是我用过的,但我都很宝贝应该没关系吧?而且质量都很好我都很舍不得用的……?”我自言自语了好几句,盯着电饭煲的指示灯出神。
安静的手机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很严厉的“岑越”。
我吓了一跳。
岑北山说,“那些都是你的。”
可能是我没说话,他意识到刚刚语气有些凶了,放缓声音,说,“那些都是你的,你不需要让出来。”
“可是都是你们给我的。”
我在心里补充,几乎都是你给我的。
“你不要那么想,”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压着脾气说,“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怎么可能不这么想?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真的搞得就好像是、就好像是我偷了他的人生一样……?”
那头不说话,我深呼吸,缓缓地说,“假如当初……”
我说不出来话来了。只有低下头叹气。
“只有一个岑越,你的人生就是你的,别想太多。”
他说,“没发生过的事,别去管。”
岑北山挂了我的电话。我握着手机,把脸埋在手臂上。
岑北山以前也总是跟我说别去管,别去管他和人打架的事、别去管家里被追债的事、别去管妈妈再婚的事。他为我划定一个安全范围,把我保护起来,让我可以尽量自由地长大。
他妈的怎么回事啊,怎么有人生下来就会当哥哥啊?我气死了,捏着手机半天,想骂人想打架,最后拖着沉重的身子去摘豆角。
我摘豆角的时候骂骂咧咧,把我听过的所有脏话都拿来骂老天爷。
玩我呢?玩我们全家呢?
你欺负岑北山做什么?你实在是无聊的话,扔道雷把我劈了算了,怎么老是给岑北山找麻烦?
骂完之后又把豆角当作岑北山的头发撕,一边撕一边往盆子里的清水扔——人家到这世上是来享福的,你怎么到这世上就是来受苦的?
哪儿有人年纪这么小就做活佛的?哪儿有人自己都没吃过糖就开始替别人受苦的?菩萨心肠也没菩萨成你这样的啊?
我一边撕豆角,泪珠子一边顺着脸颊滚下来落到水盆里,激起一点小小的涟漪,然后恢复平静,只有清水映着豆角的碧绿。
岑北山真是大烂人,他对好多人都不好,他脾气差、爱摆脸、不爱讲话、说话半真半假、他谈恋爱不负责、他把自己像是超市里的冻肉一样一块块地标上廉价标签摆在橱窗里出售、他自轻自贱,他不值得别人爱他。
但是他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讲,没人再比岑北山更好了——我总是和他吵架、说不好听的话,但其实我心里从不那样想,我就是嘴巴贱,我就是虚张声势,我怕别人都知道他好来跟我抢他。
我很害怕。
我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稀罕别的,我就只有岑北山、我就只要岑北山。
我在电话里跟岑北山说的都是真的,我愿意把我的所有东西都还给那个小孩——妈妈外婆、房子衣服、球拍滑板、书架上没看完的书、家里阳台上还没开的玫瑰花,都给他,外婆给我织的毛衣、妈妈以前念给我的童话、老师发的奖状、和善的每一个邻居的笑脸、家不远川菜馆老板娘送我的小人画,都给他。
属于岑越的、可能不是太多也不是太好的一切,全都可以给他。
但是可不可以,只把岑北山留下?
他已经是我的哥哥了,他也只当过我的哥哥,可不可以,就继续让他当我的哥哥呢?
我唯一奢求的爱和梦,可不可以留给我?
我太想问一问,但是不是问那个小孩,而是问我哥,我很想问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像是很多年前在那座桥上相逢一样落魄,但是爱不是那么轻易可以舍弃的,所以就留这一样给我好吗?
岑北山,可不可以只当我的哥哥、可不可以只爱我?
你很多年前,怜悯过那个石桥上一无所有的小孩,那现在,我把我有的一切都丢掉,把我的名字也不要,把我做为岑越存在的多年年也一并抹去,那么我就有一次一无所有,你可不可以再怜悯我一次,把爱赐给我?
我红着眼圈摘完豆角,心里难受,一摸到手机又开始想岑北山。
我发现我忘记了一件事。
我忘记问他,还来不来了。
我好伤感,晚上的豆角排骨很好吃,我一个人吃了两碗饭。
外婆说我胃口好,这说明她年初给我祈福的那个寺庙很灵验。
我说,外婆,封建迷信要不得。
外婆说,诶,心理求个安慰嘛。
“菩萨不灵验,人的祝福是灵验的。”
晚上睡觉前,我侧身对着床头柜上的镜框发呆,那是一张妈妈的老照片,她笑得有些拘谨,但是眼睛很亮,和岑北山长得好像。
妈妈,现在你的孩子回来了,你会不会后悔当年把一个野孩子当做自己的小孩呢?
照片里的小姑娘还没有当妈妈呢,她不会说话,只是有些腼腆地笑着。
我叹了气,翻身睡着了。
第二天,外婆说要带我去庙里还愿,顺便可以买一些寺庙边上的米花糖吃。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菩萨附近买的米花糖,不是那么甜,吃着不腻。”
不甜,那就好吃。
现在不过年不过节,庙里没什么人,外婆一边啃米花糖一边跟相熟的和尚师傅聊天。
听说按照族谱,这个师傅算起来还是我的表侄。
哦,不对,是岑北山的表侄儿。
我很忧伤,如果失去了岑北山,我还失去了一个当和尚的表侄儿。
寺庙院子正当中有一颗特别高的不知道年龄的古树,上面有好多廉价的红布条,树下有人买红布和墨水,旁边有小孩子被家里人逼着在布条上写学业高深,我看着他满面愁容地写下这几个字,然后闭着眼很虔诚地往树上扔,家长很紧张,说扔高点啊,扔高点灵验!
身后走来个师傅,摇头,说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做卷子。
“你要不要也写一条挂上去?”他笑眯眯地问我。
我想了一下,没什么要许愿的,但还是去买了一条。
卖布的递给我毛笔,教我先写名字再写生辰,然后写愿望。
我写了我妈的名字。
陈丽音,这个名字有点普通,但是很美,这个名字很少有人喊。
她总是作为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出现。
我仔细写下她的名字和生日,小声嘀咕,“你这回一定要自由啊。”
我对上天没什么期盼,因为它没给我多少好运气,所以不期望神鬼能解决我的问题,但是外婆不是说了吗?菩萨不灵验,祝福是灵验的。
既然如此,我想了又想,这个祝福给妈妈好了。
我希望她自由。
我点了香,跪在蒲团上上了香,然后站起来,把红布上的墨痕吹干,看着那颗古树和它枝桠上随风飘荡的红布,仿佛看见了许多个虔诚的人闭着眼的画面。
我这不是愿望,是一个祝福,那就不要太高,因为太高的话,会被风吹下来。我希望它挂得低低,然后有一天,陈丽音女士真正自由的那一天,可以亲手把它摘下来。
扔了红布,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拜一拜。
又在庙里吃过斋饭,等走出寺庙,竟然已经是下午了,天特别得蓝,蓝得像是水洗过一样,那蓝色又薄,薄得像是一片柔柔的纱,只在边角缝上几朵蓬松的白。
我眯了眯眼,觉得好多东西被我整理过,在我心里有了恰当的位置,只是有的却还像是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似乎放在那里都碍眼。
又不能视而不见。
好,既然视而不见,那就好好整理,低下头睁大眼,总能找到最开始的线头、捋出我想要的整齐。
66
我的假期快结束了,我和外婆度过了一整个假期。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提醒我在不久之前购买的电影票快过期。
真是,我还没去看呢、这票还没用呢,怎么就过期了?
票是和岑北山一起买的,我买过之后把座次和时间发给他,督促着他也快买一张。当时是为了什么?好像是为了用掉新人优惠。
“等我们去了外婆家,就可以一起去看了。”我催促他
岑北山本来都懒得搭理我,说扣不死我,我可怜兮兮地抢过他手机下单,说,我要攒钱的、我没有爸爸妈妈支持、要自己攒钱娶老婆的。
娶老婆很贵,我把贵字发音咬得很重。
“用你攒钱?”岑北山蔑我一眼,然后把我的拖鞋踢过来,不准我光脚站在地板上。
而我眯眯眼笑,爬到他膝盖上亲一亲他的手掌。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出来,此时此刻,岑北山的手机是不是也会收到这样一条短信,提醒他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唯一的电影院,他还有一场电影没有看、有一张票没有被检?
或者他根本不会点开,这条短信会和其他垃圾短信一样被忽略然后在某一天被系统清理进垃圾桶,没人知道有一场没有满座的电影还少一个观众。
有人在等他。
越想越有点韩国爱情电影的be氛围感,显得我怪可怜的。我打了个哈欠,想一想不能浪费,还是自己去看吧,这场电影我也期待了好久,不看怪可惜。
第二天拖着个小行李箱去电影院,我一早就在大厅里等着,买了三桶爆米花和两盒鸡翅,小食台的阿姨才同意暂时帮我看着行李箱。
她再三跟我确认如果被人偷了不管她的事,我很坚定地点头。
我不信还有人会对准大学生七日游的行李有什么非分之想。里面除了几件t恤之外只有外婆给我塞的地瓜干,重得要死,谁想偷可以来试试。
抱着这个行李箱一定跑不快,我八百米无冕之王人送外号田径小野马一定追得上。
嗯,我很有信心。
摆脱了行李箱,我一身轻松,吃完两盒鸡翅,又送了来看同一场电影的小妹妹两桶爆米花之后,等到检票时间,我端着一桶被我吃了一半的爆米花入了场。
进场的时候电影还没开始,荧幕上在一遍遍循环环保广告。
观众陆陆续续入场,我的位置比较靠后,前后左右都很空,有两个女孩子进场早,在我前一排坐着,一直在聊天。
而我一边刷手机,一边被动地听她们在聊什么。
本来一直在聊影评什么的,突然不知道怎么转折的,一个女孩子有点激动,说刚看到个大帅哥。
“哎呀,我不好跟你描述,就是那种、那种那种……?”
我和她的朋友一样很着急:“到底哪种呀!别卖关子!”
“不是我卖关子,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女孩绞尽脑汁,憋出一句,“就是、帅得很可靠的那种……?”
我对这几个字可太敏感了,脑子里一下子就闪现了我的世界里“帅得最可靠”的那个人的样子来。
此时的心情有些奇特,因为我十分认同这位女孩,但是贸然上去打扰肯定也不合适,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同意她——有的时候,也不好说是词汇缺乏还是怎么样,就是简单又朴素、口语又随意的几个字最能形容一个人的面貌。
你粗一听,觉得这什么玩意儿啊,形容了跟没形容一样,无论如何想象,脑子里都无法描绘出一个完整清晰的人形来,但你真见了那被形容的人,就知道错怪那不善言辞的某某了。
就是扑面而来的,你抓不住什么合适的形容词,绞尽脑汁,竟然也觉得,那最没水平最没文化的几个字,是同人最匹配的。
怪不怪?只能认。
因此我非常能认同这个女孩——我小时候写作文,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岑北山,最后干巴巴写他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最后写他很帅。
帅得很可靠。
我们的语文老师不满意,愣是把我最后一句话加了好多字,说他长兄如父,山一样可靠。我急了,像山一样的男人虽然听起来也很可靠,但是就是和我的帅得很可靠不一样。
我们语文老师就是没见过岑北山,见过了就知道,岑北山一点都不像山,他就是像山,也是很特别的一座山,孤零零一座,带点漂亮的又让人看不透的云雾,雾里透出些勾人的棱角来,很邪性。
别的山是死的、是哑的,岑北山这一座,是会勾着人去送死的。
所以不能用刻板的山的印象去描绘他,不可以的。
想起这一遭,我心里蓦然产生一种想法:岑北山是不是来了?
我不信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虽然我也知道我这想法有些自大,不过是不常搭配在一起的两个词组,我说过难道别人就说不得吗?我用来形容我哥别人就不能用来形容某个路人吗?
可是我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清的自信,认定了岑北山一定在。
我站起来,想要在光线暗淡的影院里辨认出岑北山的脸来,转头看过一排,荧幕上的光落在观众们的脸上,几乎都是陌生的排列组合,我还想扩大范围,身后有人把我按下去,有口音的,带着点不满的语气,“小伙子,电影开始了哦!”
我茫然地被按回在座位上,视线对上大荧幕,电影果真已经开始了,正在放电影公司的片头水印。
算了,看电影。
我僵直的背卸了力,靠在椅背上,开始认真地看这一场电影。
电影看到片尾曲,陆陆续续有观众退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坚守彩蛋或者收拾东西。
电影剧情记不大清了,也许是因为这样便文艺性的电影本身就没什么剧情可言。
只记得满目的蓝,蒙着一层雾的蓝天和咆哮着的卷着白色细沫的海,还有穿着工人服装的年轻男孩在海滩上仰面,风吹过他的脸,把头发掀起来,露出一双褐色的眼睛。
他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梦想吗?”
这句话真是俗气又老套,不免让我想起在我摸着岑北山胸口上的痣说他前途光明的时候,他垂眸,好像是有点认真地问我,你呢,未来想做什么?
影院内的人越来越少,我坐在空荡荡的观影厅里,耳边是电影片尾放映的一首舒缓的钢琴曲,字幕闪光而过,我的脸在明暗交映里显得很白痴。
没有人听到的,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哥哥,你问我想做什么,我胸无大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梦想,我没有能胜过所有人的优点和特长,我也不想要成为大人物。
我羞于开口,因为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上不了台面。
如果有未来,如果岑越有未来,那么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做你的弟弟也好啊,做你的小狗也可以,把你的爱给我吧,它堪比我生命树上的果实,我始终只奢求那个东西。
我做不了多了不起的人呢,哥哥,但是我可以把我了不起的爱给你,我保证,没人能比我更喜欢你。
我弯着腰站起来,把吃剩的爆米花收拾好,把用过的纸巾包起来扔进垃圾桶,走出了观影厅。
我没有忘记我的行李,走到小食台,阿姨果然没有食言,对它没有任何看管,它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过路的人偶尔碰到,推一把,那小箱子就滑向一边。
我觉得有点好笑,走过去想要把箱子拿过来,手刚把拉杆抽出来,有一只宽厚的手掌包住我的,很自然地拉住拉杆。
他侧头,问我,“这个电影有点无聊,是不是?”
我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地上扬然后又落下,好像有点不会笑了一样。
“你这是什么表情?”他笑一笑,真烦啊,岑北山,以取笑我为乐。
他这时候有点放松,握着拉杆的手也不紧,我迅速地拉着箱子往前跑,岑北山愣了一下,也跑着来追我。
我们跑出地下一层,回到地面,跑到街道上。
外面已经是傍晚,天有点阴,跑的时候有冷风。箱子的轮子在人行道上不断发出咔擦咔擦的杂音。
岑北山很容易就追上我。
在一个广告牌的后面,我哇哇大叫,在原地跺脚,“啊冷死了冷死了!”
岑北山把外套敞开抱着我,数落我穿得少。
我们在一个很角落的角落,来往行人匆匆,没人搭理我们,偶尔有人扫一眼过来,我都很神气地盯着他们看,把他们盯得转过头去。
我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岑北山把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我感觉到他从喉咙里震出一个“嗯”来。
我自顾自继续说,“因为我让你来,所以你一定会来对不对?”
他还没回答,我自己先笑了,“你真听我的话,就和我听你的话一样。”
岑北山敲了一下我的头,说你哪里听话。
我抗议,你也不算太听话啊,我让你来没让你在我快走的时候来。
我小声嘀咕,“来得这么晚……”
“来得这么晚怎么了?”
真是有点冷,我吸了吸鼻子,抱紧胳膊说,“总比不来好。”
“忙啊,太忙了……?”他假模假样谈一口气,然后说,“来早了陪你玩,来晚了接你回家嘛……?”
他低头,脸颊几乎是贴着我脖子,说,“反正总会来的。”
“不来也没关系,”我说,“我回去找你的。”
我是不能干等的人,就算他不来,我也会去找他的。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月光主动落到石桥上,岑越找到岑北山一样。
我会比月亮还先一步,把你照亮。
“嗯,我知道。”
他这样回答。
67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一切都过去,我们即将迎来美好的崭新的明天。
这就是我住进疯人院之前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十八岁和十九岁的记忆交混在一起,可能有叙述颠倒的地方,但总之就是发生了这些事情。
我极力避免,但还是不自控地发了疯。
也或许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但是曲依衫说,罪犯的自白中总是藏头露尾语焉不详,避重就轻且绝不大方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你的意思这全是我的错吗?”
我靠着窗子,抽了一口烟,然后朝着栏杆外的草坪吐出一口白烟。
曲依衫说不是,她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该把这全怪罪于你的哥哥。
曲依衫是我在疯人院里遇到的女人,她看上去比我年长,但似乎长不了多少,比起阿姨我更愿意叫她姐姐。
当然,那是比起阿姨这个称呼,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称呼她为曲依衫。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她本人和这个名字很配,在这个白色的阴郁之地,她像是一片被清风托举的鹅黄色的纱帘,让人生出开窗的期望。
曲依衫以前曾经是名牌大学心理学的学生,当然,不知真假。
唯一可知的是她现在和我一样,被关起来,被限制活动,一日三餐都吃像是呕吐物一样的食物。
但我倾向于认同这是真的。
因为她常常能猜中我的心。
但这次我少见地反驳了他。
我提高音量:“这当然是他的错。”
曲依衫的膝盖上放着一件淡蓝色的毛衣,她整个冬天都在编织。
她拿着织针,平静地完成这件小毛衣的最后一只袖子,然后说:“你哥哥很可怜。”
我把燃烧至一半的香烟握在了手心,皮肉被灼伤的一瞬间所产生的焦臭味让我有一瞬间的恍神。
但我听到自己用冷酷无情的语气说:“那又怎样。”
我认同岑北山的可悲之处,但仍然执拗地把错都归罪于他。
疯人院里的日子像是水一样地从指缝中溜走。
每天定时吃烂糊的三餐,用和儿童餐具一样没有一点锋利的棱角的短小的餐具。吃完饭要排着队去散步,把院子里本来就贫瘠荒芜的土地踏得更加寸草不生。
吃药是不统一的,每个人吃的药都不一样。很多人身上还带着其它和脑子无关的顽疾,吃药很有一些禁忌。
这种时候跟其他人比,我就空闲了,因为我要吃的药很少。
药少,带来的副作用也跟着变小,只是让我脑子变空一些,身体变得乏力一些,不会有别的严重的症状,不至于像是隔壁床的那个胖子,每天吃过晚饭再吃药,吃完药再打针,打完针呕吐,呕吐有时候带血,然后安静下来,像是一具尸体,无论如何都不会醒。
曲依衫说那不叫睡觉,那叫昏死过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被人高马大的护士小姐用束缚带固定在铁丝床上。
他们说为了避免我们这些人发疯,这些措施是很有必要的。
我觉得他们才疯了。
“这是违背人权的,”嘴上的止咬器散发着一股阴冷的铁锈味道,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贴着我的脸颊的感觉,就好像我的嘴变成了一只鸟,被关在了笼子里,“这他妈的是给狗戴的玩意儿吧?”
“人发起疯来比狗刚接近野兽。”
曲依衫从窗帘后面走出来。
她像是一个幽灵,一个寄居在疯人院角落里的、不为人知的幽灵。
据曲依衫自己所说,她曾经也是这家疯人院的住客——只是后来时间久了,人们把她忘记了。
她于是顺势躲了起来,成为了这座白色囚笼里的隐形人。
曲依衫照常使用疯人院里的一切设施和供给,甚至有时会在护士看不到的角落和病人聊天解闷。
我有的时候觉得其实护士或者医生、他们之中一定有人早就察觉了曲依衫的存在,他们只是装作没看见、装作不知道这回事。
因为这里已经是疯人院了。他们没必要做多余的事情。
他们只需要像是看顾猪仔一样地照顾我们,确保我们还活着,确保他们还能够收到钱
就可以了。
“你知道吗,”曲依衫悄悄告诉我,“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行医执照,这些穿白大褂的人里也没几个是医生。”
这种肉眼都能看出来的事实不需要她告诉我我也能知道。
但是实在太无聊了,我也就不介意曲依衫说些废话了。
而且曲依衫对我很好,她慷慨地跟我分享她能够取得的一切物质——
多半是从护士站或者仓库偷的。
护士吃剩的小零食、掉色的发卡、快要枯萎的盆栽和被忘在角落里的瘪烟盒。
烟盒里通常还会有一两根剩,曲依衫把它们都拿来给我。
“吹个圈圈给我吧。”
她总是这样说。
曲依衫说这话的时候娇憨的神态像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女。
但她的实际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因为她说我和她的孩子差不多年纪。
“你看上去不像是结过婚的。”
“没人规定必须结婚才能生孩子。”
“啊,说的也是……”我随口问,“那你孩子现在在哪里?”
曲依衫短促地笑了一声,答:“死了很多年。”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不相信她。
我只是又扬起头,蓄力,然后吐出一个饱满的烟圈,再看着它慢悠悠消散。
现在,我被捆绑在老旧的钢丝床山,想起了那个饱满的烟圈。
都怪她,我本来没有烟瘾,现在喉咙却突然有点痒了。
而我嘴上这个畜生专用的玩意儿又注定让我抽不了烟——我试图说服曲依衫帮我把这个东西取下来。
“上一个这么跟我说的人比你的态度诚恳多了,”曲依衫把头发撩起来,给我看她脖子上的一块红色的疤,“喏,这是我帮忙之后得到的报酬。”
那块疤痕实在是太触目惊心,不知怎地,我有些不忍心看,于是移开了视线,才开口反驳:“我跟他们不一样。”
“啊,是啊,你们都说自己没有疯。”
曲依衫整理好领子,笑着道:“这里的所有人都这样说。”
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小推车的轮子碾过地板的声音。曲依衫于是隐匿在黑暗里,只是一双眼睛明亮得过分。
她给我做口型,说有人来了,
等护士进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她的踪迹。也不知道她藏到哪里去了。
很快,声音消失,查房的护士离开了。
曲依衫又从不知道哪里钻出来。
“你要小心,”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护工猥亵病人的事常有发生,而且在这里,你求助无门。”
比起这里的医护人员是否会对我感兴趣这个问题,我更在意别的,我问:“你不会帮我吗?”
曲依衫又开始织她的浅蓝色毛衣,一边挑着线一边耸耸肩,说:“我会帮你吗?”
似乎这是一个很滑稽的问题似的。
总之,曲依衫并不会帮助我解开捆绑住四肢和脖子上的束缚带,也不会帮我拿掉嘴上的止咬器。
假如真有疯子夜里跑进来要对我动手动脚,她大概也不会有什么行动。
但是她给了我一截干硬的、断面磨尖了的树枝。她把这截大概二十厘米长的东西塞进我的袖子里,慎重地像是把一截骨头镶嵌在我的手臂里一样。
“握紧它,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至少可以让他挂点彩。”
曲依衫说:“总不能只有你一个人流血。”
她这话就像是默认我已经被侵犯似的。
“放宽心,”我闭上眼,握住了尖锐的树枝,干燥光滑的树皮在我的袖子里染上了一些体温,变得不那么冰冷了,我告诉曲依衫,“没人能在我这里讨到好。”
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要憋着一口气把人拉下水和我一起。
所以其实我一直都是个疯子。
那截树枝似乎很快派上了用场。
在护士的例行查房后,有一道突兀的脚步声突然打破夜里的宁静出现在门外不远处。
他的动静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蹑手蹑脚的,但是这家疯人院太空旷和孤寂,一点点微小的声音也会被无限放大,而我又总是失眠。
同病房的胖子依然如死亡一般睡死过去。
曲依衫又不知所踪,地上散落着蓝色的毛线球。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握紧树枝的同时,另一只手腕猛然发力——其实束缚带已经老旧变形,再加上上一任使用者估计也有大把用来挣扎的力气,把这些束缚带和钢架相接触的位置都磨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
在不吃药的情况下,我很容易就能挣脱出来。
我在一开始就发现了这个活得自由的方法,但是挣脱束缚带也不过能获得短暂的自由,我还是被困在这家疯人院里不能逃脱,而且马上就会被抓回去,换上新的、更牢固的束缚带。
所以我把这当做一道保险或者筹码,打算在不得已的时候谨慎地使用,
现在的情况其实并不符合我想象中的“不得已的时刻”,但是也差不多了。
我可不想被当作被人用过又丢弃的专用来泄欲的玩具,谁的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