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疗伤

 

温凝雨被带回将军府。

夜澈似乎比他还要着急,跑着还不忘哭丧,“啊啊啊你说你为什么要替她挡啊!二公主从小行医习武修为武功高得很,十箭都射不死她你干嘛要挡啊呜呜呜!”

“好不容易有个人能看上咱们王爷,好了现在啥都没了!!”

温凝雨虚虚窝在他怀中,像只即将断气的猫,艰难掀起眼皮。

他还是不懂得死亡。

就如,娘亲没入水中之时,他会觉得,娘亲只是渴了,只是同他一样,缺水了,根茎不通,要泡着。

直到娘亲没了呼吸,妹妹头发逐渐归白,他也还是不得理解。

百杵不是全植物,不是人,也不是妖怪。

它们是落月之下,百药之上,日光、扶摇、山川、河流、冰霜谷雨凝聚而成。

是人类口中最弱的生物。

温凝雨好似回到肉体分散那刻。

他没有感官,没有意识,没有手,没有脚。他的身体轻飘飘,同山间薄雾,一挥即散,他漂浮着,沉溺着,直到一位小医仙失足将他撞倒。

后来,人类赠予他一副蓝眸,让他会看清这人世间。

娘亲在等他,白露在等他。

“去东南府……”他用仅剩力气喃出几个字。

“伤那么重去什么东南府!”夜澈候了他一句。

视线模糊,袖中鳞片不断闪着幽暗的蓝光。

“去东南府、我就,不会死、”

夜澈本来还想说什么,猛地想起那片药山。

他们的将军夫人,是打算自己包扎吗……

——

尉常晏这边还算顺利。

眼前男人被两名侍卫压跪着,鲜血铺满一地,四处到处是死去的跟从,男女不限。

尉常晏托着无情,尖锐的银器磨在冰冷的石地上,挂出一条弯曲的凹陷,猩红的血珠顺着银色剑身缓缓往落,又填满划痕,火花四溅。

“砰咚”声响,一块令牌被扔出,砸在地上滚了几下。

本还在疯狂辩解的迟将军忽然失声。

军牌上,雕刻花纹包裹着一个大大的冥字,月光下耀眼却无比。

“私通敌国贩偷军火,追杀公主伤我王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尉常晏居高临下盯着他狼狈不堪的嘴脸,音色冷到极点。

尉白榆站在一旁,咬牙切齿,就差立刻冲上去把他的头劈下来了。

“我没有!你个废人休想污蔑我!”

“我废你妈个儿子!”尉白榆忍无可忍,握住剑把狠狠往前扔去。

哐啷一下,脑袋上多了片青。

“若不是你这种奸贼私通,我大哥至于被废武功吗?安国边疆至于连现在还要打仗,还要镇守吗!”

迟将军还想说什么,不过尉常晏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风逍,灭了吧。”

事已至此,什么边疆败仗,都不那么引人深思了。

他们想得皇帝重用,费尽心血,自相残杀,却无一知晓,冥王,无乎重臣,那名被抛弃的狼族少年,早已长大成人。

——

两人匆忙回到将军府,在夜澈的带领下飞快往白榆的住所奔。

不过小姑娘不知抽啥风,死活不让他们两个进入药山,问就是大夫看病,再问就是影响把脉,哪怕尉常晏冷眼相对,她也不曾后退半分。

没办法,两人只好暂且退出去。

尉白榆松了口气,木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软绵绵的蓝光如雨点般洒落在地,别有一番幽幻。

再次抬头,眼前的景色不由得令她呆愣。

浩大的夜空中,无数萤光游荡,草药颤动着吐出蓝色星芒,暗绿藤蔓攀爬柳节,摇落一地灯花,恍若踏入神之星海。

刀清似火,青红交错,那片刻的宁静包裹着熠熠瀑布,仿佛半月倾斜,银河流水,繁华不灭。

而这片药海的中间,正坐着一位白发女子,手中不知拿着何物,近看才知,那是一条幽光透明丝线。

她生的极美,比尉白榆还要更胜一筹,素衣衬托起一堆零落珍珠耳环,身下蓝圈如水中波纹,一个接着一个晃晃晕开。

尉白榆看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谁!放开他!”

女孩淡淡掀起眼皮,在她跑到两人一步之距时,地下的波纹晃动更大了,直接把尉白榆击退到几米远。

尉白榆重重摔地上,哎呦着拍拍屁股,“呜哇你竟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大哥!”

说着,便踉踉跄跄朝大门跑去。

咔嚓几下声响,尉白榆不断拉着门,可无论如何,木门堪比宫廷中十年不换卯木,咯吱咯吱就是不开。

“别白费力气了,鲛人立阵,你打不开。”锦鱼声音很淡,像那洁净的月色。

小姑娘很会抓关键词,在听见鲛人二字后,猛然回眸,“什么!”

连蹦带跳地朝那边过去,她的脸色止不住喜悦,“我也曾在古籍中见过鲛人,一直以为那是假的,没想到是真——啊。”

扑通一下,又是几米远。

望着脊背处已融化成针的冰箭被慢慢取出,锦鱼松了口气,再抬头时,满目杀意是抵挡不住的。

手中鳞片划过一抹蓝光,尉白榆只见眼前一亮,在鳞片积极刺穿她脖子时,躺在地上许久无动静的人艰难开口:“小鱼姐姐……”

鳞片如烟火化为无数蓝色凝点在尉白榆面前无声绽放,庞大的视觉感应让她不得已后退两步。

很强大的压迫感。

“这便是你送我的见面礼?”看着伤口慢慢恢复的百杵,锦鱼嗤笑。

温凝雨挣扎坐起身,摇摇头。

锦鱼盯了他许久。

“下次再逢,白露很想念你。”

这是她没入水中前说的。

“小百杵,你要活着。”

活着,回来见我。

女孩雪白的身影消失在瀑布中,星光零落,一切药效也在逐渐消散。

尉白榆原地呆了两秒,赶忙起身上前检查温凝雨的伤口。

血已经止住,奈何伤口还是很深。

“不是,你不是会凝血吗?你不是可以愈人伤口之合吗,为何轮到自己就不行!”

温凝雨抬起手臂,那条刮伤的口子还在。

百杵就这样。

这种最傻,最没有,却又最脆弱的种族。

明明能救世间人,却唯独不能救己。

温凝雨闭眼缓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什么,又睁开眼,道:“将军呢?”

尉白榆:“!完了!”

半个时辰后,西南府内——

尉白榆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并未因此生气,相反,她到希望她的大哥能消消气。

还有一处相反的是,与他一起犯下“罪行”的嫂嫂却被大哥放在椅子上,一脸无辜。

尉白榆咬咬唇,忍了又忍,“我有意见。”

尉常晏看着她,不语。

“我这是和嫂子一起出去给将军府赚银子去了,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我还提前帮你伤了迟将军,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尉常晏适宜她继续说。

尉白榆脑袋一垂,彻底没话讲了。

一旁的夜澈看不下去,也试探性开口:“哎不是,公主,咱们将军又不是穷得给不起银子,咋使得你去赚钱?”

尉白榆看了眼大堂右侧的温凝雨,还是不说话。

她打算自己扛。

半响,空阔的室内,响起一道软绵绵的嗓音:“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

夜澈尉白榆:“!??”

她都快被气死了。

虽说百杵空中漂浮几百年归来仍是草药,反应力理解力都差,但是这个,也太差了!

都帮他扛了还认错认啥错啊!不知道自己受着伤不能磕着碰着吗!

毕竟大哥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位夫人,还是个男的…这么一承认,大哥一定会误会成是温凝雨带她出去的,也不知会如何处置……

还想开口辩解,却不料尉常晏一个起身,脸上明显带着不爽,“夜澈,带公主回府,三天之内不得踏出府中半步。”

尉白榆:“!不!大哥你不能这样!”

小姑娘想炸毛,手臂却被夜澈死死钳制住。

“你可以扣我生活费可以不让我去京城可以不让我用膳!但你不可以关我禁闭!!!”

“公主你就配合吧,将军的命令收不回来!”夜澈无奈。

“大哥!大哥我错了大哥!”

呼喊声越来越远,温凝雨呆在椅子上愣愣不敢动,也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眼睛。

室内又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他坐得笔直,往往不记得自己还有伤,只觉得将军这副模样,有点冷,还有点凶……

半响,将军才对他下令,“你近几日就呆在我府中,伤没好之前哪也不许去。”

温凝雨依旧目视前方,快速点头。

将军交代完,便出了大厅。

温凝雨跟着蹦下椅子,悄悄跟上。

哒哒的脚步声划过前院,两人一重一轻,一快一慢地走着,像夫妻间的默契,而尉常晏时不时会放慢脚步,等他稳稳跟到差不多了,又加快速度。

直到他回到卧房中,摊开案牍处理公文,温凝雨便再没跟进来,只是掩在门口,悄悄地望着。

虽然百杵是不需要睡觉的,可是,他的叶脉才被劈断,短时间内来不及愈合,照人类的说法,当然是睡觉最好。

可是、

可是将军好像并不欢迎他……

慢慢探出双眼睛,温凝雨隔着一段距离往里看,眉毛下垂,像一个做错事等挨骂的小孩。

“站那么远做什么?”审批许久公文的将军忽然开口。

温凝雨轻轻哆嗦,一点一点迈动脚步向前挪。

挪到一半,又停下来。

又挪,又停下来。

他以为自己很安静,殊不知这动静要是放在野外,早被狼群捕了去。

将军还是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也没有赶他走,过长的宁静让温凝雨感到严重不适,手脚无处安放,只能不自在地卷衣裳布料。

尉常晏余光撇到一片黑影,不知怎的,竟起了撩逗心思。

“你怎还不歇息?”他问。

温凝雨又颤了颤。

压迫感太大了,哪怕他再安慰自己,一棵草在一只狼面前,不过如同人类捏死一只蝼蚁般简单,砍它脑袋都是绰绰有余……

“我、我……”他很小声地吐出两个字。

尉常晏沉默等待。

显然,温凝雨已经用行动与哆嗦的声音告知他,并不知道这几万平的将军府内有客房。

“你就睡在这?”尉常晏又问。

其实,这是一个问句,不过温凝雨却不以为然,呆呆盯着他的脊背,反问“真、真的吗?”

尉常晏:“……”

他本以为他被收留后,身为狼族的自己与人类是最难交流的,殊不知这世间太大,以至于让他忘却,还有比与狼更难交流的“人”。

所以,他呼了口气,“嗯。”

音节落下,温凝雨始终盯着他,脚却一刻没歇下,小步小步往床边的榻上挪。

将军不知道还要忙碌多久,温凝雨强撑着不敢睡,毕竟将军总是给他一副冷冷清清,看不透的样子。

而且,听温灼姐姐说说,将军生于狼群,从小便以生肉为食,天性恶劣残暴,无论是灵敏度还是速度,都不是温凝雨一棵小草能比得上的。

若是将军半夜饿了,起来将他吃掉……

温凝雨越想越害怕。

不!他还有白露,还有小鱼姐姐,他不能被吃掉,也不能死掉!

一个时辰后,尉常晏盖完最后一个红章,转过身去,正好瞧见温凝雨侧躺在榻上,双腿悬在外边,可谓是不省人事。

那套黑夜早已褪去,如今换上了素白面料,松垮垮挂在肩上,轻纱落地,却不沾染染尘泥。

终与往日内的女装不同,如今的他是朴素的,纯洁的,是出淤泥不染的白莲。

可惜,白莲最会骗人。

尉常晏站起身,步步朝他走去。

不知道这是否又是个骗局。

待他熟睡后,再杀了他。

他得罪的人实在太多,想要他头的,取他姓名的,上到朝廷大臣,下到府中继母,二弟,而如今,还来了位身份不明的夫人。

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匕首,尉常晏死死盯着榻上的人,宫灯暗明若隐若现,尖锐边缘扫过下垂的羽睫。

最终,他还是松了手。

后者似乎感到有些微痒,眉头轻轻皱起,搭在脸旁的手也慢慢收拢。

尉常晏又看了好一会儿,从床边拿起块小毯子,给他轻轻盖上。

温凝雨不再动了,似乎已熟睡过去。

——

隔日,温凝雨是被一阵鸟鸣声叫醒的。

天已大亮,床上的将军早已不见踪影,原本杂乱的木桌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迷迷糊糊坐起身,清晨的太阳闪着暖色的光辉,让原本素白的衣料都晕上一层黄。

“咯吱——”房门被推开,温凝雨被吓得一抖。

门外的夜澈见状也感到冒昧了,退出几步,捧着一堆叠好的衣裳弯腰行礼,“那个……夫人,将军唤我伺候您更衣洗漱。”

温凝雨颤颤点头。

至于为何让一位男儿伺候更衣,温凝雨就不会多想了,因为他没人类心眼儿多,过度的思考只会令他根须脱落。

不过,昨日的伤口的药放在西府中还没拿过来,温凝雨独自更衣时想了想,还是将包在身上的纱布取下。

西南中虽无东南草药丰富,灵气充沛,奈何植被也不少,昨日鲤鱼帮他将部分叶脉接回,许是并不会影响他自合能力……

半个时辰后,温凝雨凭着记忆走到竹园。

白榆被关禁闭了,他不可以去药山玩,也不可以出去攒银子,而后将军又把他关禁闭了,他不能去御膳房,不能找菜伯,也不能吃菜伯的面。

所以,在这方面,将军是可恨的,虽然百杵并不懂爱恨。

但它就是不舒服,就像在变成人前,要先长出根茎叶,而如今这种情况,就如根须被恶意缠绕住,揉成一团,憋得他难受。

哒哒哒跑到一间红房后躲着,微微探出个脑袋。

印象中,将军似乎很少穿束腰衣,带护腕的。

刀剑斩破竹叶,卷起一片绿雨,明明春风温和十里,他却依旧冰冻不融,一剑横空,尘土飞扬。

温凝雨静静望着那个黑色的身影。

男人似乎在刻意隐忍着什么,他很痛苦,动作飞快,手中握着的,可形如一柄长枪,剑身挥动,仿佛这里便是战场。他杀人,不断地杀人,他卫国,不断地卫国,他痛恨,痛恨乱臣贼子……

“砰”的一声巨响,身旁多了一柄剑,温凝雨被他吓得猛地回神,脚下不稳就开始往后摔。

尉常晏站在原地,额角还有些汗,眼神就同这飘落的竹叶,尖锐而锋利。

他慢喘着气,明明有汗,却浑身上下透着冰冷气息,温凝雨坐在地上不能动,只能定定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将军把刺入墙内的剑拔出,又猛地指向他的脖子。

温凝雨每后挪一分,剑也跟着上前一分。

“你到底是谁?”尉常晏语气非常不好。

温凝雨要是再怎么笨,这会儿也感受到他的不爽,眼底的杀意都快溢出来了……

不对!

娘亲明明教育他,要知恩图报,对恩人,要顺从,可昨晚不是他救了将军吗,如今这般……

温凝雨眉头轻轻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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