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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市金色宴会厅,富丽堂皇的装饰,满场衣着高贵的宾客。觥筹交错,香格里拉水晶吊灯投下璀璨的光影。正中间的舞台上,红色的幕布背景,一条醒目的横幅挂在上面:恭贺林霖教授获得特纳奖最佳作品奖。

林霖本人自然也早早就到场了。身着黑色的燕尾服套装,高跟皮鞋,林霖身姿挺拔,腰臀线条流畅。亮眼的黑白双色波点丝巾则扎成一个漂亮的领结,漂亮地没入雪白的丝质衬衫敞开的领口中。

林霖总是笼络着四周五彩缤纷的视线,他知道自己是个亮眼的男人。可即便是如此重要的时刻,林霖却看起来没那么投入——他要么就是心不在焉地擦拭着镜片,要么就只顾着喝酒。众人各色的视线打量,有如实质,他能感受到这些目光背后的情绪。平日里因为社交关系无法诉诸于口的幽微的,甚至是丑陋的真情实感,会在他不留神的时候冷箭一样射过来,射出这箭的对方却总是转瞬间便难以寻觅。

喝了不知道有多少杯。林霖将自己躲进酒精中。酒或许不是一个至真至善的东西,但却能带来幸福。林霖把酒杯举起来在灯光下慢慢打量的时候,略为透明的淡黄色液体反复沾染着晶莹的杯壁,翻滚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香味显得更加突出,诱人。这气味像一根鱼线,每次都钓着他。他控制不住地将这种东西倒进嘴里,却从不去品,只单纯地享受着它带来的功用——忘却自我。

今天他特意把车留在离学校稍远的广场侧面的停车场那,就是为了今晚能够大喝特喝一通。他也不想被人发现开了车来,毕竟他还想开回去——上次酒驾被抓的时候在十几年前,他还在念大学,那之后一次也没有被抓到过。

酒滑过喉口,小腹微胀。身后却传来阵阵不断的喝彩声,转头一看,层层堆叠的香槟塔上金黄色的液体倾泻而下,肆意泼洒,从一个个小巧干净的杯盏中溢出。

林霖扯了扯领结,大步走过去,拿起一盏香槟,和众人举杯示意,便倒进了嘴里。

气氛被炒热,他被院长请上台前讲话。闪光灯缭乱地亮了又亮,快门声急切而密集。被聚光灯照着,一种奇异的快乐传来,酒精麻木了他的知觉,腾空一般。他滔滔不绝了好一阵,来场的记者见他如此健谈,更是问个没完。对他作品的询问,刨根问底,拉锯战一般。他都一一对答如流。

“请问《bleu》表达了什么情感呢?”

他听见有人这么问。

“我想是一种愤怒。”林霖立即修正了一下,“是我的愤怒。”

他今年的获奖作品,《bleu》,蓝色。画的内容和风格用了大量不同的蓝色堆叠,不同于他往日的作品,媒体称之为“突破了自我的创作”。

林霖如实回答了他对这副画的理解,话音刚落,就听见安静的人群里传来孤零零的鼓掌声。紧接着,人们都鼓起掌来。

紧锣密鼓,热闹嘈杂,总算到了尾声的时候,学院里的其他几个教授却围了上来。众人酒过三巡,脸颊和睾丸想必都在发热。林霖恰巧是这里面最年轻的,言谈之间,拍马屁的,软钉子的,阴阳怪气的,各种话都泼了过来。没几个回合,张教授朝他走了过来,靠得很近:“咱们也都正好就着这个好日子,下一摊去哪乐呵乐呵。”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裤裆里的那档子事。林霖只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只对着酒杯闷头喝。见今晚的主角这么不给面子,几个人略显尴尬地离开了。

喝光了能喝的酒,林霖从正门就这样离开了。出了楼外,天却下了大雨,冷却下了所有的温度。他没带伞,就这样走入秋夜的冷雨。头发湿了,水流进衣领,抚摸了他的全身。周遭的一切都是湿的,他的皮鞋也进了水。踏着脚步,他有些走不稳。醉了还能快活些,一天的时间二十四小时,喝了酒后就可以变成二十四秒。走到车旁,按了两下触感不灵敏的车钥匙,车像是在罢工似的不情不愿地“滴”了两声。打开车门把身体摔进去,车灯闪着,刺眼的光线让前面的人察觉到了林霖,只见那个身影撑着伞走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林教授,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啦?庆功宴呢?”

林霖一脸的醉相,此时是最不愿碰见熟人,林霖恼怒地摆了摆手,示意要走了。那女人往后退几步让开路来,又突然像是注意到了他的酒醉,连忙伸出了手招呼他。

林霖没有理会,一脚踩实了,车子在水泊似的道路上开了起来,将水溅得老高。滂沱的雨下在漆黑的夜里,林霖深陷在车座里,脚下的力道总也掌握不好,一会轻了一会重了。打方向盘的右手直发抖,车子弧线型地前进着。雨声仿佛是天空倒下来的无穷无尽的酒液,将他的汽车水洗了一遍又一遍。

眼前仿佛有几个水晶吊灯在摇来摇去,光点摇曳,眩目且看不清前路,他感到小腹紧紧绷着。晚宴上一幕幕幻灯片似的闪过他的脑海,他泄愤一般喃喃自语着,右脚使着劲,银色的车滑出去,冲破了一切。轮胎却突然打起滑来,他受了惊,猛打起方向盘,一个急刹车,尖锐的轮胎摩擦声和强烈的碰撞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银色流线型的车撞上了前方的建筑物。

天旋地转,身体被安全气囊重重打进了座椅里。林霖感到头上和身下温热的液体涌出,液体流进了眼睛里,也弄湿了他的裤子。

车门却被用力拽开了,身体被抱出去,来到了一个怀里。他感到身体一瞬间被淋湿了,所有的液体都被冲刷了个干净。身体痛得要命,知觉急速地流逝,他只看见对方的长发垂下,发丝黏在了他的脸上,雨顺着流下,滋润了他的嘴唇。他的尿液控制不住地又流了出来,林霖吭了几声,想要抬起手,却传来钻心的痛。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一个男人的轮廓,那陌生的脸在雨中看不真切,朦胧着,男人的五官却被水沁润得发亮。黑白分明的双眼,正好奇地打量着他的惨状,那分明是一种表现出来的残忍。耳边响起各种声音,刚才的女人尖叫着跑过来,很快人群集中过来了。陌生的男人却突然叫了自己的名字:“林霖。”

一只手擦拭了几下被尿液弄脏了的股间的布料,仿佛这样就能变干净了一般。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传来,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大脑和身体已经超越了疼痛的极限。林霖昏了过去。

一个人想要表达愤怒这种感情,其实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暴力,泪水,歇斯底里,沉默。而他的选择则是愚弄。

愚弄,代表了将对方置于自己之下,以俯视的姿态隐秘地宣泄内心对其的怨恨,同时也不必因为表露真心而将自己的丑态暴露于人。是一种绝对安全的,秘而不宣的快感。

当人们看见动物园里被驯服的动物在这个例子里,海豚表演起类似人的举止行动,多数观赏者男女老少都会身心愉悦,倍觉可爱,不吝惜赞美之词。在这场交易中,票钱的回报则是一场动物拙劣的类人表演。林霖从幼时第一次见到这种交易时,就被这种粗鲁的形式深深冒犯到了,这肤浅且残忍的表演,他如何也无法喜欢。征服了动物,再将他们能自力获取的食物变为交换的筹码,以享受着权力的快感——没有比这更卑鄙的事情。

看到周围鼓掌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开心快乐的笑容时,他感受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孤独。在那之后,他选择了愚弄所有人,以此不与人为伍。

春天,他在画室里又在做他最擅长的临摹。无论照谁的画抄一遍,他都能摹得惟妙惟肖。黄昏降下,飞鸟在暮色里飞向远方,洁白的油画帆布和颜料摊在地上,画室里唯有死寂。林霖将手机打开,翻到相册,开始照着那个不知名的被他随手拍下的作品描摹起来。蓝色的线条,蓝色的点,蓝色的颜料,涂抹起来,无边无沿。像是一片什么都没有了的天空垂坠到了大海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那之后,林霖便将这幅画摆在了客厅的边柜上作为装饰。他很中意,也不打算和谁分享这个无名的艺术家。下班回家,信箱里放着一封信件,落款是他十几年未见的父亲,这么多年,鲜少有联络。拆开来看,只有寥寥几句:

得知你在大学做教授,竟还算是个艺术界有名的人物。近日有幸参观了几幅你的知名作品,不过尔尔。相比之下,你的弟弟更有天赋。

林霖上过厕所后便用这张信纸擦了屁股,触感柔滑,便知这是不错的纸。第二他将摆在客厅的蓝色的作品打包送出参加特纳奖的评选。而得知这副作品得了大奖,是在几个月之后。当天回家后,他特意给自己开了一瓶香槟。自斟自饮,聊表庆祝。

他赢了。即便谁也不懂他赢了谁,如何赢的,又赢了什么。总之,他用一幅画愚弄了所有人。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了,可当车子失控着滑向了那堵墙的时候,那一个瞬间,他明白痛苦依旧。

医院,纯白色的房间,点缀着一抹床头摆放着的蓝色玫瑰。入院生活总算要结束。他总算有心情坐起身来仔细去看这花,丰盛饱满的玫瑰正滴着水珠,有分量的花束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东西。昨天这束花还没有出现在这里,这应该是那个年轻男人留下的东西。

他有些紧张地拨通了那个号码,没有任何犹豫。电话一秒后便被接通,对方那令他难忘的沙哑嗓音隔着听筒传来。

约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也是第二天的事情。灰色的天际,日光晦暗难明,在云朵的缝隙处,澄澈般地照下,映衬着高楼的影子。他穿的简单,灰色的套装,一条灰蓝色的丝巾系在脖子上,扎得利落整洁。

年轻的男人拿着雨伞出现了,身形高大。他推开玻璃门,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在窗边的位置坐好,他也点了一杯咖啡。他显得热情,直接问他是不是美院的林霖,又自我介绍起来,说他也是个美术爱好者,喜欢油画,自然也喜欢他的作品。

年轻男人有着端正的容貌,五官带着古典美,长发如绢。眼神得体不失多情,唇瓣饱满,含着一抹似笑非笑。被这样的人充满着热情地注视着,林霖感到不新奇,名与利向来是他最诱人的外表。他除此之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又怎会有年轻的美人无故对自己暗送秋波。

“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顾珍。”

“哪个zhen?”

顾珍闻言,轻轻抓住了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摊开掌心,用食指在上面写起字:“珍贵的珍。”

林霖左手拿着咖啡,仔细地品了一口,此时也品不出什么味道。

顾……

顾珍却没有松开那只手,而是轻轻握着:“花你还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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