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霖点点头。
他却无法忘记那个雨夜和顾珍的第一次相遇,他是如何擦拭掉自己的污秽,又是如何看着自己最为不堪的一面。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名字。“林霖”二字想必在他的舌尖上翻滚了许多次。他是如何想过自己,他又是如何找到自己。
他不禁有些疑惑了。他到底对自己有几分实意?
顾珍却只是看向窗外,医院的高楼在阴天的日光下显得洁白,高大。午后的光,越过了一切的建筑物投射到眼前的这扇玻璃上来。光影变化之间,雨点点落下。他开口道:“我很喜欢你的作品……《bleu》。”
林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青年转过头来,朝他展颜一笑,太阳雨的光落在他柔软年轻的脸颊上:“这幅画能够得奖,我很高兴。”
阳光漏下一簇,打在眼睫上。目眩神迷。
“我可以去你的画室看看吗?”
林霖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他的银色的汽车被撞坏,修复要好大一笔钱,因此他选择了搁置。这是前妻给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他不舍得。如今它见证了两场车祸,是灾难的象征。他打算把这辆残骸拖回来,陪自己到地老天荒。
从黑色出租车下来,顾珍很体贴地给他撑伞,二人走到公寓门前。这栋公寓位于f市中心,价格不菲。打开黑铁栅栏,入口处则是复古的大理石雕花外观,上了顶楼。打开门,宽敞的复式公寓,整洁干净,白蓝色调,东西很少,摆的最多的是酒。
林霖这次车祸锁骨断了几条,现在还隐隐作痛。顾珍察言观色,动作自然地给他脱下风衣挂到一旁。
“这房子我来到f市后就一直住着,单身汉,会乱一些。”
顾珍饶有兴致地观摩着房间内部,仿佛是一个新奇漂亮的展览室,他缓缓踱步,仔细看着,抚摸着几乎每一个陈列的摆件。注意到每一堵墙上都挂着一副画,顾珍又开始专心欣赏起来。
这些都是他这两年临摹那个不知名画手的画,从未公开过,仅作为个人的收藏。顾珍果然问他:“这些画你没有发表过是吗?”
“嗯,只是一些随笔而已。做装饰还可以。”
顾珍眼里含笑地看他一眼,神情是喜欢的。林霖还是没忍住,去厨房开了一瓶酒,倒进玻璃杯里:“喝一些?”
顾珍却婉拒了:“我不太喜欢喝酒。”既然这么说,他这个刚刚酒驾出了车祸的人更不应该喝。
林霖把两杯都喝了个干净后,便坐在一旁的沙发好整以暇地看着顾珍。他仍自顾自地欣赏着自己那些剽窃来的画作。
“笔触细腻,线条优雅,真的很美。尤其是这里,”顾珍说着指向一处,“颜色漂亮极了。”
林霖顺着看过去,他正指着画里的一处——他想起这是他临摹时重新调的一种紫色,他觉得会更漂亮些。这紫色他现在也不一定能调出第二遍。惊讶于顾珍敏锐的直觉,林霖点点头:“我也很满意。”
“不愧是林霖。”顾珍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秋天的f市是个很长的雨季。客厅的落地窗外的雨,丝丝飘洒下来,印在玻璃上,蛛丝一般,留下柔韧纤细的痕迹。
“你在哪里上学?”听到顾珍说他今年二十岁,大学生的年纪,林霖便问道。
“我没在上学,我在上班。”
惊讶于这样一个年龄且有着良好教养的年轻人竟然没有在上大学,林霖下意识地惋惜道:“怎么没去上学?”
“从家里跑出来了。只上到高中。”
从家里跑出来……惊讶于他和自己相似的经历,林霖心下一动,却没再过问什么。
“在热狗店,每天做的热狗多到数不清。”
顾珍到底是个年轻人,说起话来也带着一些俏皮。他穿着一件破旧了的黑色皮夹克,开裂处会随着动作偶尔掉落一些碎渣,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突兀地成为垃圾,令人不由得相信他的窘境。二十岁的年轻人,有着对艺术的喜爱和品味,可能因为遇到了变故以致过着不体面的生活……林霖心下了然。他的言行举止,三言两语,得体而充分地交代清楚了故事。
他需要做到心领神会。
在家里坐了一会后,顾珍提出要参观他的画室。林霖欣允,二人上了楼。
顶楼的阁楼不算小,整个都用来做他的画室,里面摆满了他的作品。大部分是他自己的原创,从未想过公布于世。另有一些是他剽窃拼凑出来的还算满意的仿品,搁置一旁以等待时机慢慢发表。
林霖斜靠在门口看着顾珍伫立其中,凝神观赏的样子。高大的身体,纤细的脸,顾珍的身上有着许多落差,这样一个年轻骄傲的年纪,他理应知晓自己的魅力,并野心勃勃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对于这个聪明且富有心机的年轻人,应该没人能讨厌得起来。林霖忍不住走过去站到他身旁。顾珍转头看向他,白鼻子晶莹剔透,红嘴唇,有种女人的性感。沙哑的声音在问他:“伤还痛吗?”柔情的语调,视线亦如此。
年轻人露骨的温柔,做作肤浅,却很令人受用。应了声:“好多了。”
九月雨后的蓝夜降下,一切回归寂静,是人们足以在整日忙碌后找到灵魂的刹那片刻。画室光线不再明亮。透过高窗,暮色投在顾珍的眉眼上,美丽异常。他垂着乌黑浓密的睫毛看着自己,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暧昧:“那天庆功宴,我一直在看着你。看到你出去了,我也追了出去。没想都目睹你了出车祸,我头次感到这么担心一个人……”
四目相对,脸庞接近,话截然而止。这是一个前兆式的停顿。感受着顾珍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脸上,林霖静默地等待他的下一个举动。
没有吻,只有一只温热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顾珍神情柔和,像是抚摸一个小孩。手掌离开,温热散尽,顾珍也说要走了。
“下次来我工作的地方吧。”他只留了这么一句,欲擒故纵。门扉合上,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沉静凄凉的夕阳。
转头给学院办公室打了电话,自己已出院,周一就可以回去正常上班。而对面则告知他酒驾事故的后果是需要参加一次人事面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后果。生活一如往常,他还活着,还在喝酒,又要回去继续装疯卖傻,扮演艺术家,当那只猴子。意外的一场车祸,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令人感到意外的,迷一样的顾珍。
热水冲刷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浴室里一片热气蒸腾。林霖擦掉镜子上的水雾,看到自己不再结实的身体,松散苍白,散落青紫一片。手术的疤痕是一条裂谷,中间钻出粉嫩光滑的新肉,填平了这条创口。血和尿都不再涌出。车祸给他的回忆只有一瞬间的痛,那之后便是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麻木度日。
他没能死,没能见到从未爱过的她,没能体会到她的全部。留给他的还和六年前一样,自虐式地不断回忆,醉生梦死。
晚饭则依旧简单,大豆和甘蓝,佐以白葡萄酒。他胃口不好,也无法戒酒。一瓶下肚,伤口也不再疼痛。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