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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慧深吸一口气,解开孟峥脖子上的鲛纱,又上了一遍药,然后站到仪正面前,瞪着孟峥:“第一,临时起意好过早有预谋;第二,压抑太久难得冲动一次或许情有可原;第三,转移矛盾和制造新矛盾比死磕到底管用;第四发疯之后忏悔比直接忏悔更容易让别人共情;第五,我他妈还是不懂你们这些当船的。”
仪正叹了口气。
依慧指着自己被血染脏的衣裳:“我很喜欢这件,记得赔我。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姐姐,这事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师门的事情,有点丢脸。虽然要您受点委屈,但这是您应得的。”依慧甩甩袖子往外走:“孟峥,你个狗东西给我清醒点!你他妈不止是悫君的陪嫁小厮,你他妈也是我们宗的大师兄!别给我丢师傅的脸!”
依慧摔上门后仪正才终于叹了口气,沉声问道:“谁给你的胆子去动吴虞的东西?还是用这种拙劣的手段!”
孟峥俯身叩拜,依然是那句话:“愿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仪正冷笑:“寅生,我花了多少年才终于把你送到吴虞眼前,又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你送上吴虞的床,你现在跟我说以死谢罪?你是要我永远被成祺踩一头吗?”
孟峥伏在地上,不做回答。
仪正褪下右手腕上的珠串把玩起来,抬起下巴:“正如依慧所说的,还有挽回的余地。你该庆幸诸空青保持着天真的正义感,宁愿自己丹田彻底破裂也要为了保护你和妖兽拼命。”仪正似乎觉得可笑:“玉面罗刹当时在哪里?你昏迷的时候玉面罗刹不可能真的守在山脚。”
孟峥依旧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石砖:“此事与小玉无关。”
“当然和它无关!它一个畜生!没你的授意自然是先去咬杀妖兽的!怎么可能放着到嘴的肉不管!”仪正猛地将手串砸在孟峥头上:“废物!吴虞又怎么会不知道你部族夭折的孩童都有心爱之物陪葬!你这蠢货手段拙劣到连依慧都一眼看穿,却敢对吴虞的东西下死手!还得让老子来给你圆场子!”
仪正深吸一口气才压住怒意:“你起身吧。”
孟峥僵硬地跪直在仪正面前。
仪正冷声说道:“多亏那小子命硬,还傻兮兮地往自己身上揽责,吴虞虽然发怒但到现在还没说什么狠话。你没事杀他干什么?左右一个心智还未成熟且被废了的小子,对谁都没威胁。”
孟峥低头回道:“臣只是觉得他有些不识好歹,平日里对悫君多有妨碍。”
“妨碍?”仪正被气笑了:“妨碍我是假的,妨碍到你才是真的吧?”
孟峥再一次沉默,但忽而反应过来:“玄序……没死?”
“何止没死!还自己抬着黑锅求吴虞来救你!他以为你才是要死的那个!”仪正面色阴沉:“最该死的是那小子天真地要命,刚醒就问吴虞你怎么样了,跪在地上哭地连话都说不清,这样一衬,你简直恶劣到令人发指!要不是依慧连夜让卯月递信过来让我准备,恐怕今天连我都进不了这宗门。”
孟峥的双手垂在身侧,泛白的嘴唇无法控制地发抖。
仪正叹了口气:“你应该多谢依慧,至少你要谢她以整个宗门为重。因此,找机会给给依慧的赏赐只多不少,你没意见吧?”话虽如此,仪正的语气却不容置喙:“别以为我不知道依慧每次推托封赏都是因为有你施压,把你对付同门的功夫多用点在吴虞身上!”
孟峥惶恐,但也只能称是,却听见仪正忽然带着怒意笑道:“陪嫁小厮?”
他抬头时却看见仪正勾手,原本紧闭的房门自动打开,不久后依慧探头进门:“你们商量好了?”
仪正没有转身:“还没,我只是忽然觉得你有句话说得没错。”仪正指着孟峥问道:“他是陪嫁小厮,你是什么?”
依慧皱起眉头,眼中有些嫌弃:“你们当船的能不能正常点?先谈正事不行吗?”
仪正侧过脸:“那你想好怎么收尾了?”
依慧点头:“我会向师傅提议,我和修鹀收养玄序,这样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你多给百来年的抚养费。”
仪正松了口气:“那最好的结果呢?”
依慧沉思片刻:“师傅修好他的丹田,我们再把他送给弦玉。您知道的,弦玉不会拒绝这种不谙世事偏偏又自己有一套正义逻辑的小孩。”
仪正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孟峥:“听见了吗?因为你的愚蠢,所有人都要准备收拾烂摊子。”
孟峥看向依慧的眼神中带着些不解。
依慧只是翻个白眼:“那您继续商量,好了再叫我,我再想想怎么先让玄序同意。”
仪正点头:“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算什么?”
“陪嫁来的管事嬷嬷。”依慧冷笑:“没了我你的陪嫁小厮早在从锦叶衣手里买笔记的时候就被扫地出门了,哪能轮得到他当这个大师兄……我说得直白点,没了我这个家从十二年前大师兄给修鹀下毒的时候就得散。”
仪正猛地起身扇了孟峥一耳光。
依慧嗤笑一声:“悫君,别这样,本来就少根筋,别脑子都打没了。而且大师兄可都是在为您铲除异己,包括这次。”
仪正原本被压抑的怒火又一次涌上心头,沉声问道:“吴虞知道吗?”
“不知道。但师傅每次提起这件事都要问修鹀怎么就粗心把毒错放到药瓶里。”依慧瞥见孟峥看自己的眼神又开始带着杀意,笑了一声:“别这样,师兄,咱们都相爱相杀多久了,我的手段你知道。我和修鹀只要死一个马上你过做的事情就会送到师傅面前。”她眼看孟峥似乎是准备更极端的做法,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勾起:“我们俩要是都嗝屁,不出一个月,和你相关的话本子就会传遍七界,我和修鹀变成鬼也要到处甩卖你的春宫图,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生死劫。”
仪正原本胸口被怒气压地有些疼,听到这话却没忍住笑出声,一下子泄了气,但看见双目猩红的孟峥时那口气又提了上来:“蠢货!既然坐上首席何必再苛对同门!他们对我能有什么威胁!”
他发现自己又被关回笼子里。
他感到恐惧,但却连能让他蜷缩起来的角落都没有。
他想躲入黑暗中,但在无数人审视的目光中他无所遁形。
他们说他是叛徒。
他闭上眼睛,但那些目光仿佛是利刃,几乎要刺穿他的皮肤;他捂住耳朵,但那些声音依旧回荡在他的脑海,如同山崩。
那些熟悉和未知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整齐划一地,不间断地怒吼着。
“叛徒!”
他想反驳,但刚想开口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嘴消失了,他用手撕扯着原本是嘴巴的地方,但他却无论如何都撕不开那层皮,而撕不开那层皮肤他就无法发声。于是他只能不停地撕扯着,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直到他在挣扎时猝不及防地看到头顶的镜子,在那面雪亮的银镜中,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在无声嘶吼,似乎要冲破镜子,屠杀一切。
而那个怪物的额头中央,被烙下了“叛徒”二字。
他愣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镜中的怪物摸着自己的额头。
他忽然笑了,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
他不再撕扯自己的嘴,他哭着用指甲生生撕去额头上的烙印。
我不是。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但那句轻微的反驳立刻被排山倒海般的“叛徒”声压下。
他看着手中的皮肉,那两个字已经被血染地面目全非,但他已经觉得那两个字刺眼无比。
玄序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却猝不及防地被一只手拍了额头。
吴虞支着头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怎么睡觉还不老实。”
玄序愣了一下:“吴虞?”
还没等吴虞有所反应,玄序就匆忙问道:“孟峥呢?”
吴虞皱了一下眉头:“别吵吵。他没事。”
玄序松下一口气,这才看见吴虞面色苍白,眼底也乌青一片,一时又不知所措起来。
吴虞戳了戳玄序额头的凹陷处,皱着眉头问道:“刚才怎么一直挠头?都快挠破皮了。”
那个梦玄序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种沉重的窒息感压迫着他。
吴虞也没有再多问,只是起身向门外走去:“那我去睡会儿,中午饿了自己去厨房找点吃的。”
玄序垂着脑袋跪坐在床上,有些心虚地看着吴虞:“孟峥的伤很重吗?”
吴虞没做回答,直径回到自己床上,但他刚躺下就听见玄序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吴虞在心里叹气,等玄序的裤脚出现在床边后就拉开床幔坐了起来。
玄序似乎没想到吴虞会起来,愣了一下。
吴虞揉了揉眉心:“我躺着的时候别跪我旁边。”他看了一眼玄序,玄序还是只穿着白色的中衣,于是补充道:“特别是别穿白的。”
玄序本来看着想做些什么的,听了吴虞这番话后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
吴虞叹了口气:“要么在这快点把话说了,”他皱着眉头拍了拍床:“或者你要上来吗?”
玄序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又立刻黯淡下去。
吴虞闭上眼睛靠在床头。
过了很久玄序才带着哽咽说道:“都怪我。”
吴虞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玄序的话被抽泣冲地断断续续,吴虞听着心烦,但也理解了个大概。
玄序怪自己贪玩跑地太远,错过下山的时机才让孟峥盲了眼睛跟他在山里转;怪自己没有及时发现跟踪的妖兽导致孟峥为了保护他正中一掌,直接被扇出去数米;怪自己自以为是,挑衅妖兽导致妖兽发狂。
吴虞在玄序的哭声里沉默了很久才把帕子怼到玄序脸上:“别嚎了,上来吧。”
玄序只是压着哭,胸前一直在起伏,吴虞拉着他的手把他往床上引:“行了,别哭了,再躺会儿。”
玄序牵着吴虞的手挪上床,小心翼翼地躺到吴虞身侧。
吴虞叹了口气,戳着他的脑门说道:“刚回来还是个小刺鼠呢,现在倒好,长成降龙草了。”
玄序抱着吴虞的胳膊,抽泣声渐渐小了下去,吴虞终于闭上眼睛。
可还没等吴虞安逸多久,玄序忽然小声叫道:“吴虞。”
吴虞没动,隔了一会儿玄序又轻轻叫了一声,等玄序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吴虞终于给了他一个脑壳:“讲!”
玄序又沉默了许久,等吴虞平静下来才万般纠结地开口道:“我可能……没法还你所有的药钱和看诊钱了。”
吴虞听出玄序的话到最后还是有些哭腔,终于极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敷衍地摸了摸玄序的丹田处,漫不经心地问道:“灵海散了?”
玄序刚点头,吴虞就抽出胳膊:“那睡觉吧。”
玄序又等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孟峥真的没事吗?”
吴虞再一次睁开眼睛:“他比你强健。还有什么话一起问了。”
玄序再一次沉默。
吴虞翻身把他搂到怀里:“没别的问题就让我睡会儿。”
玄序的脑袋拱进他的胸口,闷闷地问道:“吴虞,我还不上所有药钱了,你不生气吗?”
吴虞立刻拍了他一下:“等我睡醒再和你谈这事。你再说话就滚下去。”
玄序这才放松下来:“好。”他蜷缩在吴虞怀里,小心翼翼地嗅着吴虞身上的药味。
那个噩梦让他感到异常疲惫,虽然模糊不清,但他依旧因为其中的恶意感到心寒。
吴虞的床幔最里头的这层是黑色的纱,但日光透进来洒在被褥上却是一层淡蓝色的微光。
在朦胧的蓝光下吴虞的脸和手显得异常苍白,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
玄序靠在吴虞胸口,只觉得吴虞点头心跳都比常人慢上几分。
但这心跳让他安心。
和吴虞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安心的。
他想起吴虞把他从锦叶衣的店里带出来的那个雨夜。他虽然努力捧着伞,但其实并没有给吴虞挡住多少雨,反而两人都被雨淋湿。
吴虞既没有怪罪他也没有拒绝他略带倔强的示好,却在仪正出现的时候压下伞,把他掩在自己身后。
他一开始以为吴虞是觉得自己会冒犯到仪正,但等见了几次仪正后他又不那么觉得了,因为他确实在冒犯仪正,但吴虞是站在他这边的,他只要不愿意,吴虞甚至会找借口让他离开。
他偶尔会有些恐惧,吴虞和孟峥对他的好似乎是没有条件的,吴虞从未问过他的底细,却给他治手,安排孟峥给他治腿。
他又想起刚到宗门的那晚,他以为那两副碗筷没有自己的,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他还是忍不住感到难受。但那晚他吃上饭了,吴虞喂他也不比喂孟峥敷衍。
那晚给他治好右手后,吴虞虽然径直飞上顶楼,可等玄序爬上楼后却看见吴虞的衣摆一直在墙角处。
玄序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他在无聊饭时候总会想到些不连贯的东西,分神也是常有的事,可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乱想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