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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无边(被挑手筋)

 

见了夜色,内侍章平询问年轻的新皇,今夜是否还往玉璋宫安歇。

阴历六月,暑气蒸腾,又唤作溽暑伏月。昼长,心难定,不知是炎热、还是诸事未决的缘故。

玉璋宫曾是元帝一朝陈婕妤的宫苑。春风得意的婕妤夫人求得恩典,在宫中遍栽四时花,春秋冬夏,次平一惯留意着主子的脸色,总觉得从那无波无澜的面上看出几分不祥之兆。

“今日你不必跟来了。”

“是。”

皇帝振袖入殿,气势汹汹模样。

宫里不曾有婕妤的幽魂伤人索命,却也不遑多让。

昨日那位骄蹇不驯的,竟趁不备,拔簪刺伤了皇帝。

已在天牢里磋磨了好些日子,偏还是这样不安分,当初皇帝不曾毒酒白绫赐死他为先帝报仇,便是莫大的仁慈了。

章平暗啐一声。一贯不喜废帝是真,但也想不到他是心肠如此歹毒之人。先帝治世清明,是难得的明君圣主。他毒杀兄长,竟还能心安理得安于皇位,真是不堪。

玉璋宫内,有人影憧憧。

今日比往日“热闹”。

太医薛滨自内殿来,一拜。小皇帝不问,不言。薛滨只好兀自揣摩圣意。

“臣看过废帝的双手,上药包扎,已无大碍。”

皇帝指头在桌上打圈。

“哦!自然——”薛滨补救道,“那手今后是废了,再不能做出损伤龙体之事。”

“薛卿辛劳,今后贞恕侯之事就由你多费心了。”

薛滨一怔。

“贞恕侯?”

“废帝虽非朕生身之父,于朕到底有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如今废为庶人,到底也不大体面。”婢子们端着白药纱布走过,皇帝微微抬眼。

虽说不过是一个虚爵罢了,然前些日子,圣上还将废帝关入天牢之中,分明是想要他的命呢。

“……陛下仁厚。”

千万个不解,此事容不得他置喙。

只是这贞恕二字……真是讽刺。

待薛滨等一众人退下,皇帝起身入内殿中。床榻上传来忍痛时粗重鼻息,但听到脚步声,又止住了。

皇帝冷笑:

“知道疼?”

不答。

“不服?”

仍是沉默。

“看来是‘饿’了,没力气张嘴。朕这就传人将那些个好玩意儿都拿来,喂饱了自然就有力气说话了。”

“狗东西!”半晌,床帷后头传来一声大骂。

皇帝一听,倒是笑了:“有力气骂人,那定然有力气侍寝了。”

帷幔后人影艰难地支起身子,双肩止不住颤,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喘了半晌,质问道:

“萧皈,我到底如何对不住你了?”听来倒有些凄酸。

启帘。幽幽的烛火下,萧皈慢慢拉起他缠了白布的腕子。萧玘脸色与嘴唇都苍白,但眼眸亮得出奇,有泪。是痛的。

昨夜不过是一番负隅顽抗,今日,萧皈就命人来挑了他的手筋。

“爹爹,何苦来。”萧皈温柔地,“记得小时候你手把手教我写字,临的是王羲之的帖。爹爹的字写得多好看,可惜今后怕是都不能握笔了。”

萧玘有些可怖地看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萧皈复又抚摸起他披散的长发。

因母亲是胡人的缘故,萧玘的头发有微微卷曲。萧皈把遮住脸颊的一缕拨开,捧着他的脸,双目?起,似是意乱情迷。

“若是再不听话,爹爹的腿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柔声细语地威胁。

真可怕,他竟怀念起还在天牢的日子。

萧珩的旧臣不肯放过他,撺掇了萧皈逼宫不说,还上书奏表,要彻查萧珩当年忽然重病暴毙之事。

下狱之后,日日受水刑,呛坏了肺,咳得生疼,口鼻皆是血腥气。

若是早点死在天牢,也不必现在生受折磨。

那日他再度被摁在水里,几乎失去知觉时,萧皈将他从天牢带了出来。

原以为萧皈良心发现,是来救他的。

身上烧着,一阵冷一阵热,没有力气,软弱地靠在长子怀中。病得忘记了处境。

也是那次,萧皈发现了他的秘密。

萧皈惊奇地将手指伸进他那处多余的女穴,他才如梦初醒,骇然地盯着对方,这是他惊世骇俗的儿子。

——若只是出身的缘故,还不足以让萧显承如此厌恶,将他丢在离宫不闻不问。

他可以猜到,当年接生的嬷嬷是如何惶恐地跪倒在圣上面前,说这是天命不祥之类的狗屁话。

他当真不祥吗?

因是不祥,所以才要受这些惩罚?

盛暑伏月,汗水粘腻。昨日那簪子若刺向的是萧皈的脖颈,倒是一了百了了。如今这双手连揪住他衣襟也不能够。

他痛得钻心,但无力反抗,就如继位大统,她从普通宫人擢升至侍长,侍奉于御前。

日子素来是安稳的,却冷不防窥见了不容她看到的秘辛。

萧玘整了整肩头的衣衫,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她,“饶她一命吧。从前她在遥光殿侍奉时十分尽心,为人也老实,必不会生事。”

“奴婢刚才叫风沙迷了眼睛,并未看到什么。”

她识趣,加上萧玘保她,如此捡了一命。之后又经圣上赐名,许给建安王做侧妃。或不如说是做圣上的眼睛和耳朵。

萧玘亦知,不过仍善待她。

他头一回开口求她。李筠望着那重重罗衣下隆起的肚腹,惊得说不出话。惊诧过后,又免不了动容。

这样难堪的事,本不该为他人所知,何况他们并无多么深厚的情分。

“殿下为何告诉妾这些?”

萧玘不答,只是陈述实情:

“陛下赐婚时,注定你此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以萧珩的性格来讲,绝不许自己的棋子有牵挂与软肋。

“倘若你答应这件事,日后你便是世子的母妃。”

将来萧玘有了出身高贵的正妃,她亦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李筠默了半晌,颔首:“妾知道了。”

到生产时,可谓惊心动魄。

原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肚子里的孩子似是明白情势的微妙,总没有动静,只是隐隐有些发坠,产期一延再延。

直到十月十八那天,萧玘用膳时忽觉腹中一阵陌生坠痛,同先前的胎动都不一样。

身边人皆已为这一日生产准备了许久,忙扶着假扮有孕的侧妃去到另一处禅院。

疼了大半日,却迟迟未见破水。临近产期时,萧珩便派来御医心腹侍候,不得已,用了一剂催产药。却想萧玘的身子终归不似寻常女子,早年又曾替人试药,体质虚弱,此时受不住药力,又是起烧,又是流血,神志也不大清醒。这样下去,只怕要一尸两命。

慧觉寺最为僻静的禅院,这一夜人心惶惶。

到平躬身:“瞧您说的,前些日子朝中事忙,陛下记挂公主和侍郎大人却不得空相见,因而想请崔侍郎明日进宫一叙。”

萧宝英故意道:“单召侍郎一人入宫,却送这些吃食来打发我,皇兄便是这样论骨肉亲疏的吗?”

“公主可错怪陛下了。”章平忙赔笑,照着萧皈的吩咐答,“陛下说了,过些日子等御花园的花儿都开好了,便接公主到宫中赏花,到时候……”章平近前几步,作势压低声音,“公主也好同那位见上一面。”

萧宝英神情一凛,“狗奴才,这是你能多嘴的吗?”

“奴才失言。”章平从容一跪,“奴才也只是替陛下传个话罢了。您心里顾虑什么,陛下都明白。如今陛下既已将人从天牢放了出来,必不会苛待了那位,还请公主宽心。”

萧宝英冷笑道:“好,你回去也替我回皇兄话,改日我一定进宫,亲自谢他的恩。”

宫中风云诡谲,新皇登基,旧臣最是难安。崔家在前朝掌兵,处境更为微妙。崔明夷与父亲崔茂避其争端,尚未来得及主动表明立场,想不到皇帝的旨意来得这样快。

萧皈于宣华阁设宴。

年轻的天子气定而坐,笑容有度,莫测高深。

如今上座之人已非昔日沉默寡言的太子,乃是一朝之君。

崔明夷行礼坐定,见对面还有一席空位,不知皇帝所为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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