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怕小姑娘哭,更怕小姑娘哭不出来(过往)
十二年前。
这里是云州近郊一座荒僻的庭院,此刻却被守了个严实。虽今夜天气甚差——阴沉沉的天穹不住闪着雷鸣,似是要下一场骤雨。却丝毫不影响在庭院最中央的厅堂里一场庆功饮宴。
穿着一身红裙的秀丽少年苍白着脸,默默坐在院落厅堂的筵席座位上,垂头看着自己被两枚金环紧紧禁锢在一起的双手。并没有人在意他被紧缚的手根本无法举起杯筷——他是这场饮宴的缘由,但绝不是被宴请的对象。
”恭喜楚长老找到少宗主!代宗主必定欢喜,楚长老功法更进一步举日可待!“有人举杯,谄媚地向坐在主位的男子恭维。
”好说,好说,大家都出了力,回去都有功劳!“坐在主位的楚长老呵呵一笑,今天正是他在街上一把拎起了逃家一个月的少宗主柳栖寒。这一趟出门算是捡了个大便宜,众人脸上都是笑意。
此刻,楚长老怀里抱了个瑟缩的年轻女人,让那女人分开腿坐在他身上,一边谈笑,一边伸手往那女子的衣襟里摸了过去。似是他摸得重了些,怀里只披着薄纱的女人呜咽着躲了一下。
这并不是场内唯一一个神情慌乱的女人。近十个年轻女子,也有数个容貌清秀的少年男子,或跪在地上,或是被衣着整齐的宗众揽在怀里揉摸。这些人虽被打扮梳洗过,但都消瘦得厉害,涂了丹朱的唇也掩不住枯黄菜色。柳栖寒冷眼看着,倒是看见了几个在流民中见过的女子面孔。楚长老怀里抱的,已是这一批男女里容色最好的一个女孩。
他今日被带回这合欢宗占了的庭院,才知道,其实楚长老这一路倒并不是专门来寻他这弑父逃家少主的,而是出门采买些回去调了做炉鼎修习双修功法的新奴。
而这所谓的“采买”,却是偷偷掳了流民中稍有几分容色的年轻男女拘在这院内,又说要再派人去受了灾的州府,寻满百人,再送去合欢宗调教。
“……合欢宗里有规矩,不能强掳双修炉鼎。”柳栖寒冷冰冰地开口。他知道此刻自己已经不是什么正经“少宗主”,没有人会当真在意他的意见,但他有点想听这些人到底要怎么解释。
楚长老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呵呵大笑起来,低头问被他揽在怀里的十七八岁女子:“阿柔,你是自愿去合欢宗的不?”
女子脸一白,慌忙颤声道:“长老,奴是自愿,奴想跟您去。”说着,她勉力将自己的胸膛挺了挺,薄纱下露出的大腿上却是一片的红紫鞭痕。
见女子答得乖巧,楚长老又哈哈笑了几声,又颐指气使地问下面跪着的贫家男女,问:”你们是不是都自愿?“
”是自愿“,”奴自愿“,”奴再不敢逃了……“,又夹杂着极细小的“别打了”,“能吃饱就行……”
一片杂乱细碎的声音从下面嘤嘤嗡嗡地传了上来。柳栖寒低头看着那一片瑟缩的脸,沉默地坐回了原地,心里只剩了一片漠然的冰冷,像是覆盖了成片冰雪的无垠荒野。
合欢宗,这个向来被正派修门所不齿的庞然大物,他到底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他几乎已不太记得长相的母亲……他只知道她曾是个”双修使女“,被原本的合欢宗主柳东云看了上,选在身边,居然还怀了子嗣,生下了柳东云的唯一一个儿子。宗里都说这女人命好,一步登天。
然而……柳栖寒看着面前惨白着脸在男人怀里笨拙地扭腰的年轻女人,忽然想,他母亲当年怎么会“自愿”去合欢宗做个给男人双修用的使女呢?
合欢宗的功法,使女与炉鼎无论如何用功修习、吐纳,都只是在给旁人做嫁衣。她们身上积攒的任何一点灵息都会在双修之时,涓滴不剩地被身上”主修“的一方鲸吞而去。
所谓的”宗规严禁逼迫良家“;”严禁掳人为奴“,”双修使女、炉鼎全凭自愿“……
凭的是什么样的自愿,少年从来没有看得如此清晰过。
此刻,坐在破旧庭院的筵席角落,看着一群瑟缩跪着喊着“自愿”的新奴,十二岁的少年终于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自己唯一可归属、也无法再归属的“合欢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厅堂内饮宴不休,而厅外的天穹,惊雷却又一个接着一个。楚长老看了看天色,喃喃说了句:“好大的天雷,该不会是有妖物渡劫罢?”
他身边一个随从点点头,说:“这雷打了近半年了,天象怪得很,临近几个州县闹灾荒可不就因为这个,要真是妖劫,那也是个厉害大妖了。”
“那种大妖与我们无干。”楚长老摆摆手。”他们向来不与我们参合,要去,也去魔主的那块地界…“
正说到一半,却有另两个穿着合欢宗衣物的宗众一齐,搬了个被衣物把头脸蒙得结实的青年,喜气洋洋地搬进饮宴厅堂来。
“长老,您看看,我们寻了个美人。”
两人一齐,将那”美人“放在了厅内一条长桌上,左首那人一把掀开了蒙脸的面幕。
楚长老倾身看过去,忽一愣,问道:”这般绝色,何处寻的?“
柳栖寒毕竟还是个十二岁出头的孩子,多少也有好奇,闻言也转过眼睛,也不免一怔——桌上躺着的,当真是个云鬓花颜的美人。这美人还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那张脸是他平生所未见的,除了”美人“二字没什么别的言辞可供形容,竟是绝顶的鲜妍明媚。
这美人此刻像是喝醉了,紧闭着眼,鬓丝蓬乱,双唇微张,只是无比自然的神情,却显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入骨妩媚来。
“是酒馆里见的,我们听他与小二说话,是偷从家里跑了出来的,没人管他。”那两个宗众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我们原本想下药,谁知他自己竟喝醉了,趴在桌上动也不动,我们便带了他回来。”
“不错!”楚长老伸手解了那美人前胸衣钮,验看骨骼体态,又点头:“没见有灵息,不是什么修行门派子弟便好,否则太过麻烦——像那种名门正派的,嫡子嫡女是动不得的,若是庶出的,看上了倒未必不能想想办法下手……这当真是个绝品,便带回宗里去,调炉鼎或调犬都合宜……等等。”
楚长老一只手伸在少年身上往下摸着,忽一怔。
“这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他伸手三下五除二将这美人衣物除尽了,少年雪白的躯体横陈在桌上,下身并无毛发,玉茎双丸甚是可爱,在那囊袋与菊穴之间的会阴部分,居然还藏着粉红色的竖缝。
“竟是雌雄双体之身?看这样子,竟似前后都是雏儿……”楚长老一声惊叹,喉结滚动,便把这少年往自己身上搂抱过来。少年喉咙里微细地“嘤”了一声,柔若无骨般,就往楚长老怀里偎了过去。
一场平凡宴饮马上就会成为一场汁水四溢的狂欢,楚长老终于想起来,厅堂角落还坐着个年纪未免小了些的“少宗主”。
楚长老往几个侍从那边扫了个眼神。几个宗众互看一眼,终有一个修为颇低的宗众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几步跑在柳栖寒身边,毫不恭敬地道:“少宗主该回房休息了。”
柳栖寒站起身来,漠然向后园走去。
他被绑了手,又锁了灵息,有一个成年男子跟着,倒也不怕他跑。身后灯火通明的厅堂里一片此起彼伏的欢呼赞叹声,柳栖寒半垂着头,慢慢迈着步子,走向一片黑暗的卧房。
那卧房他已见过了,床脚备了个生铁脚镣,与床架铸在一处,是防他半夜脱逃的。他会被紧紧禁锢,锁着带回合欢宗,然后,会死……或是不知有怎样生不如死的重刑在前面等着他。
他父亲喝下那碗汤后青白僵冷的脸依旧浮在他的眼前。但凡回了合欢宗,他就是一个弑父的罪子,再没有人再会愿听他说几句心里的所谓“委屈”。
他没有什么好委屈的,他也并不比那些“自愿”去做炉鼎或使女的人更委屈。
无论是有意,是无意,他做下了重罪,就该去认……
他一步步在黑暗里垂头走着,忽然之间,他身边随从的男子头上“邦”地响起一声重击。这一下猝不及防,打得极重,那随从一声未出,竟软软地倒了下去。
柳栖寒倏然转身,月亮忽然跃出了黑漆漆的云层,一片月光在他眼前映出一张干净顺眼的少年脸孔。
“和我走。”少年伸出手,眼睛里一片澄澈。
柳栖寒忽觉眼睛浓重地一酸,几乎全然无法思考,伸出了自己被金链束着的双手,由那少年抓了住。
“我早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仓促间无法开锁,少年拉着他,就往墙边阴影溜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柳栖寒勉强吐出这几个字,就觉喉咙也似堵了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几乎带着哽咽。“我明明叫你别管我……”
“……你当时回头看我的时候,你不知道你那个表情…我最怕小姑娘哭,更怕小姑娘连哭都哭不出来……”少年一边说,一边拉着他跑。
“你还叫我……”柳栖寒又想哭又想笑地吐出几个字,忽然一噎,他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被带来这个庭院,楚长老说他穿一身破烂灰布不成模样,从随身的行囊里翻了半天,竟只寻出这一件珠玉刺绣的红衣合他的身。合欢宗里首脑向来衣物繁复,这件红衣虽是男子制式,在旁人看来,却实打实是一件女裙。
而柳栖寒只随便把长发挽了一下,没有梳发髻,此刻这个打扮,竟坐实了他“小姑娘”这么个身份。
“我不是……”他刚说到一半,面前的少年扯着他,到了一片矮墙边缘。
“我带你跳过去,然后我去报官,再报本地那几个大族,让他们来管拐卖良家妇女的事……”
少年说着,伸手触到了墙面。忽然之间,墙壁猛然流过一片水波般的符文,竟把少年的手狠狠往内一弹!
“怎么回事?”少年惊呆了,跑着多试了几处,符文如水,却绵长坚韧,不可断绝。他愣了一会,低头拾了一块石子,往外一丢。
符文闪在空中,竟把那石子直直弹了回来。
“这不是合……我们家的阵法。”柳栖寒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忽然有了个不得了的恐怖猜测。
他猛地回头,看向了那个灯光明亮的厅堂。隔着遥遥的距离,勉强能看清那云鬓花颜的”美人“仰躺在桌上,媚眼如丝,双臂如藤蔓,绕紧了在身上动作的男人。
“……你什么时候来这边的?”柳栖寒急急地问那少年。“在他们把……那个,带进来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少年笃定地答,“我在这里藏了一会,看出来他们不是好人,也看出来你是被他们逼迫的,才敢来想办法救你……你是说?”
少年忽也怔了,不敢相信地看向此刻一片混乱的厅堂。似有人软软倒了下去,又有人惊声尖呼,声音甚是凄厉。
“他,不想要这里有活口出去……”柳栖寒此刻声音滞涩,连脊背都僵了一片。
合欢宗众人饮宴的厅堂里,此刻发生的,是一场缓慢而冶艳的屠杀。
被男人压在身下冲撞的艳丽少年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目。
他娇媚地喘着,白玉般的胳膊绕在楚长老的肩颈上,满脸餍足神色。于此相对的,则是楚长老惊惧得扭曲的面孔。
“这是…这是什么功法!”他惊恐得声音变了调,拼命想推开身下压着的艳媚少年,谁知,身体交合的地方却好似被牢牢粘合,四肢一霎酸软下去,竟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销魂尤物甩脱。
“…是,正经的合欢功法呀…”在少年的妩媚轻喘中,楚长老只觉阴茎似乎陷入了一片贪婪的漩涡,正如长鲸吸水一般,要将自己周身灵息与四肢百脉的精气一点一滴吸尽。
“快!杀了他!”楚长老目眦欲裂,又挣几下,却挣不脱这美人如带毒的藤蔓般绕遍他全身的白腻肢体。他嘶声向周遭几个看傻了的宗众嘶吼:“王四!拔刀!砍他脑袋!”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一哆嗦,这美人正是他带了回来的。这人知道不对,一咬牙,“呛啷”一声抽了刀,就往那千娇百媚的脑袋砍了过去。
刀光闪过,血光四溅。
楚长老惊怖地抹了一把溅了他满脸的血,在他面前,王四喉咙里不知何时插了一把精光闪烁的短刃,满脸不敢置信的扭曲,软软倒了下去。
而缠在他身上的美人儿毫发无伤,只嘻嘻笑着,伸舌尖舔去了唇角的一滴血腥。
“打打杀杀做什么,都陪我玩玩嘛。丑的退开,俊的都过来…”
天地间仍是一重重的雷响,艳丽少年娇笑着,一脚踢开了身上方才还不住挣扎的楚长老——短短片刻,一个身高马大的成年男子已成了一具面目枯黄的干尸。
“来,谁是下一个…”
厅堂外侧,身材挺拔的少年呆了片刻,一把蒙住了旁边红衣少女的眼睛。
“这都是什么…”他满脸局促,耳根发红,声音里也因尴尬而染了不自然的哑。
“……”柳栖寒默默在心里无语了一下,心想你有这工夫怎不捂自己眼睛。这男女交媾之事,柳栖寒虽年纪小,但看得是比这少年多多了。
“外面还有人呀…按我们老大的规矩,都别想活着出去了…”那艳媚的美人儿又一把拖过个两腿打战的男人,一把扯开那人裤子,水蛇样缠上他的腰,一双眼却好似能穿透墙壁般,直直望向柳栖寒藏身的方向,又半掩着嘴,发出一声娇软轻笑。
从未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柳栖寒脊背窜上一道冰寒。
“我们又不是和那些人一伙的…”身边的少年还不明所以,柳栖寒惨然一笑,心想,这美人大约是混沌地界魔主那边的杀神,“一个活口不许出”这种事,向来是魔主那边的规矩。
自己这条小命是送定了的。只身边这人…让他一齐死在此处,倒真是连累了他了。
而就在这一刻。
轰然一声巨响,一道惊天动地的深紫雷电,似一颗几十丈高的巨树,轰然劈在这被笼了符阵的院落当中。
随着这一声轰然震响,无数细小的雷电如灵蛇,从黑沉沉的空中倾泻而下,淡青色符文如水,竟似将这院落撑出了一个青灰的脆弱蛋壳。
“劫雷?怎么会……”
厅堂内艳丽的美人抬头,不敢置信地盯住天穹,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意外地扭头,看向庭院入口站着的一个人影。
这人进庭院丝毫未牵惹符阵,竟没人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厅口的。
“……夏夏,玩够了没?”
门口站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修者,披散长发,一身深青衣裙,眉目温婉似女子,身材挺拔却更似男性。这人冷淡地盯着厅内一片杂乱,又看向桌上缠抱着男人玩耍的美少年。
听说近几天有东西掳人,我就来寻点夜宵……”被称做夏夏的美人嘻嘻笑了声,抬头看着一声又比一声更烈的天雷,脸上神情终于有几分担忧:
“爹,你的劫雷竟是今天落?”
听到劫雷二字,柳栖寒悚然一惊,这看不出修为的青衣人竟是个被天道不容的大妖,而这抬手杀人,不知男女的美人原是这大妖的子嗣。
看这紫电劫雷的烈度,这大妖至少有千年的道行,是当世顶尖的修为,足以碾压他所知的合欢宗内任一名高手。
“劫雷太烈,此地撑不住,我要去昆仑雪峰,所以来寻你帮我护着。”青衣大妖神情冷淡,抬手一抛,一颗灵石泛起一道银光落在庭院地上。
霎时,一片闪着淡青光芒的法阵以那灵石为中心,幽幽浮起。
“……算了,虽说我还只半饱……”夏夏有些不甘不愿地跳下桌子,扯了件外袍把自己裹了。
符阵之外,劫雷愈发炽烈。夏夏三步并作两步往那传送法阵跑过去。
眼见得两人的身影在法阵中愈发淡薄下去,柳栖寒刚刚劫后余生般松一口气,却听见,法阵中二人还在闲聊。
夏夏说道:“我们老大向来说,遇到这种事直接灭门,我还没杀完…”
“不妨,符阵不收,通通饿死在其中就算了。”
青衣大妖冷冷吐出残酷至极的语句,眼见着面前二人的身影几乎已看不见了,柳栖寒周身一颤,刚刚落下的恐惧卷土重来,此刻所处情境,竟说不出是比方才更好还是更差。
修为最强的楚长老已被吸成一具干尸,这院里还有谁打得开那符阵!
比起一下子掉了脑袋,慢慢饿死,自相残杀……
无数可怖景象冲入脑海,柳栖寒几乎已呆了,忽然之间,他身边那少年一把扯了他手,大喊一声”别走“,竟往那尚未彻底消失的符阵猛扑过去!
“你……”
柳栖寒才叫出半个字来,竟被他扯得往前踉跄几步,在那符阵彻底消失之前,一脚摔进了阵符中!
霎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周遭万物都在不住旋转,却只有紧紧抓着他的一只手成了一切的锚点。柳栖寒手指痉挛,下意识般紧紧扣在了这只手中,和他紧紧相握。
绝不能放开手,绝不能丢了这个人。
“哪儿来的小老鼠……”
虚空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似是那青衣大妖的声音。一刹那间,柳栖寒只觉脚下一滞,浑身一僵,他和仍旧紧紧拉着他手的少年二人被那法阵狠狠弹了出去!
二人立足不稳,柳栖寒整个人扑在了少年身上。少年似是手足无措,一手揽着他后背,又不大敢抱紧,反被扑倒在地,背脊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
“你没事吧……”少年问出半句话,支起身子,忽然愣了。
柳栖寒整个人趴在了少年身上,胸膛相贴,近得几乎能感受到这人拂在自己颈侧的鼻息,只觉自己心跳快得有些过分。
然而,侧头看见所处周遭,柳栖寒也呆住了。
四目所及,竟是一片银白。
彻骨寒风卷着雪花,一瞬间冻透了他俩只穿着单衣的身子。
“这里…是…”
少年眼睛发直,似乎不敢相信,方才还是江南水乡春暖,一瞬间竟被抛来了一片彻骨严寒的冰天雪地。
“他们…说,”柳栖寒此刻也在发着抖,牙齿格格地打架:“要去…昆仑雪岭……”
此刻的事情已经不用再多解释了——
发现有两个年轻轻的少年闯了传送阵,大妖懒得出杀手,只简单地将他们踢了出去。茫茫雪山,此刻已不知与那大妖相隔多远。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遥远天际,隐隐又见了深紫劫雷。
***
被丢到昆仑雪岭后,柳栖寒终于知道了这做事简直凭本能,连大妖传送阵都敢闯的少年名叫陆清洵。
起初时,两人心里还有些希望。他俩都练过些功夫,普通人在这冰天雪地里只怕撑不过半个时辰,但身为练气子弟,虽年纪轻,灵息流动全身,倒没那么畏惧寒暑。若能赶紧出山,或是遇见些人烟,未必没有生路。
然而,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天,四目所及仍是一片不变的银白。
”劫雷的云把天都遮了,看不见星斗,这边大概是南……“陆清洵喃喃看着天,又伸手折开挡路的树枝让身后双手还绑着金链的红衣女孩好走,又忍不住问:”小姑娘,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柳栖寒抬眼盯了他一眼,心里嗤了一声,心想,我倒是要看看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小姑娘。
寒天雪地里艰难跋涉,原就不知生路在何方,一片焦躁压抑里,柳栖寒只觉世上只剩了这么一件稍微算得上好玩的事情,倒是暗中下定了主意,但凡这人不发现,自己便打定主意不说。什么时候他发现了自己其实是男子,再告诉他名字不迟。
忽然之间,柳栖寒脚下一陷,他双手的束缚拆不开,一时失去平衡,”喀“地一声,脚踝竟传来一阵剧痛。山间积雪厚重,他不敢大声尖叫怕惹雪崩,却也忍不住鼻腔里一声痛哼。
”你怎么了?“陆清洵猛然回头,才见红衣女孩摔倒在地,一张清秀的小脸惨白,握着脚踝,浑身发抖。
”……脚骨。“柳栖寒握着自己小腿,方才发出脆响的部位此刻疼得动也不能动一下,心内原有的一点期望此刻已成了一片漠然的绝望。他不可能从这雪山出去了。
”骨头断了。……你走吧。“
柳栖寒平板着脸,抬起头。“不用管我,冻一会儿就死了,不会太痛苦。”
柳栖寒抬头看着少年愕然的脸。他知道这人算是个爱管闲事的好人,然而,他从不觉有任何人应当不顾自己性命,去拼命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陆清洵此刻孤身下山,才符合他从小到大,见惯了的人心。
而陆清洵愣在那里,只怔了一下,就大步走了过来。
“……你可以把我的衣服拿走,虽然不太合身……”
柳栖寒刚说到一半,却发觉自己会错了意思。陆清洵走到他身前,转身蹲了下来,斩钉截铁地说:“上来,背你。”
“……背着人走不快,你也会死。”柳栖寒直白地指出事实。
“我害你到这里来的。”陆清洵低声说了一句,不顾柳栖寒坐在原地发怔,索性一把将他纤瘦的身子拖到了自己背上,又强硬地抓住他的双臂,让那捆在一处的两手环在自己肩上。
“……但凡我还活着,我就得把你带出去。”
柳栖寒听见少年低低的,笃定的声音,趴在这人温暖的后背上,他眼眶忽然酸了酸。
周遭仍是一样的冷,视野所及,也是一样的枯黑树木,银白疆野。然而,与陆清洵肌肤相贴的地方,却是天地间唯一的暖。
少年背着他,选定了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柳栖寒伏在他的背上,沉默了良久,忽然说:“我本来想杀的,是我爹的侍妾。”
陆清洵“嗯”了一声。
柳栖寒又接着说:“我娘生下我不久就死了……我爹大概也不怎么喜欢我娘,至于他到底喜欢谁,我不知道……他大概就是需要有个孩子,就让我娘生了我。”
“简直是混账。”陆清洵骂了一声。“不喜欢娶她做什么。”
柳栖寒慢慢勾了勾唇角。“合……我们那边,和不喜欢的人…都是常事。反正,她死了,我爹又纳了个侍妾,宠她倒比宠我娘多些。”
“王八蛋。”陆清洵又斩钉截铁地说。
柳栖寒又无声地笑了,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为了说话省力,他的唇靠陆清洵的耳朵靠得很近,呼吸打在他颈上,几乎在这少年的后颈发丝结了一层白霜。
这些事情,淤积在他胸中太久了,他不愿说,也不愿面对,就只能由着这些杂乱的情绪缠在心底,从来没有试过和任何人坦述。
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说。
或也是心底隐隐觉得,他和陆清洵两个人,都未必有命出这茫茫雪山。
缠杂在胸间的难过,痛恨,委屈,惧怕,此刻再不说,也没有出口的机会了。而这世上,也实在没有第二个人让柳栖寒如此想倾诉了。
“近来,我叔父出关和我讲,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是那个女人暗中毒死了的……我气不过,就也给她的焕颜甜汤里下了毒。”
陆清洵“啊”了一声,又大声说:“做得对!”
柳栖寒闷闷笑了声,这件事他确实没有后悔。但……
“……我其实也恨我爹,他必定知道韩姬下过毒手,居然一直还留她在身边,还给了她好大的权柄……但,我怕他。我不敢和他说。”
柳栖寒的声音越说越低。提到他父亲柳东云,他的心就冰冷地沉了下去。
柳东云想来并不喜欢他。十几年来,好好与他相处说话的时候并不太多,大多数时日只是冷冰冰地考校他的读书与功法。然而,他也确实是柳东云唯一的儿子,合欢宗唯一的少宗主。
“……我在送去韩姬那边的汤里下了毒,我没有想到,那天我爹居然去了韩姬那里……”
在发现自己闯下大祸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少年隔着窗户,看见了韩姬吐着鲜血倒下的尸身,与他父亲依旧俊美但僵冷苍白的面目。
弥天大祸。
他成了弑父的恶徒,成了杀死宗主的罪人,千刀万剐也偿不了他的大罪。
少年惊惶失措,天地一瞬间裂成了无数碎片。
在他寻回自己的神智的时候,他已经披着头发,赤着脚,跑出了合欢宗。
他不敢去承担那个毒害宗主的后果,他也不敢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恨他,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他……”
伏在陆清洵温暖的背上,柳栖寒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满脸泪水,啜泣出声。
“我母亲早死了……我原本就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他又被我亲手杀了……”
”天底下没有哪里是我能去的地方了……“
陆清洵也被这个故事惊得怔了,颈侧湿热的泪水一道道落下,又被寒风吹得结成冰壳。他咬咬牙,把身后哭得颤抖的纤细身体又往上托了托。
”……有我呢。“他终于下定决心。”你不想回去,以后就跟着我。”